酒杯淹死男子漢

映畫軌跡 發佈 2022-07-21T12:49:17.763932+00:00

正飲著,聽得隔壁人家一個老嫗一個婦人的聲音,哭得甚是悲哀。梅生笑道:「這家一個兒子,有名叫做趙酒鬼,因醉死了。一個是他老母,一個是他妻子,古人說,幼婦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極悲慟的。」

宦萼(姑妄言人物)一日出門,任著馬蹄行去。自梅生家經過,他下馬進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飲。正飲著,聽得隔壁人家一個老嫗一個婦人的聲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問道:「這家有甚麼傷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這家一個兒子,有名叫做趙酒鬼,因醉死了。一個是他老母,一個是他妻子,古人說,幼婦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極悲慟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試道其故。」梅生道:「說起來倒也是個笑話,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飲,聽弟細說。」二人一面對酌,梅生一面細談他的妙處。

你道這趙酒鬼如何是個笑話?他父親倒也是個本分的人,家中也還有一碗飯吃。三十歲上才生了趙酒鬼,這酒鬼娶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還瞞著父親,私下偷吃。到了十幾歲娶親之後,也不避父親了,竟無時無刻不飲起來。後來糟透了,飲則必醉。他父親也罵過不計其次。他聽熟了,不但當是罵他吃酒,竟像罵著勸他吃酒一般,再醉得更厲害了。到了三十多歲,父母六旬開外了,他天明起來,便到酒鋪中去吃。當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則大謬不然,雖好飲而量極不濟,一鍾亦醉,一碗亦醉,一壺亦醉。他的飲法亦奇,大約是讀過飲中八仙歌的,他內中摘了兩句:

道逢麴車口流涎,飲如長鯨汲百川。

他無錢時,三文沽得四兩燒酒,一口飲之。若有錢時,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氣飲下干無滴,多寡總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處,把劉伯倫酒德頌中兩句,學得爛熟。

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醉後,不拘街上路傍,放倒頭便是一覺。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東倒西歪的回來。他父親見了,不覺嘆了兩聲,說道:「孽障,酒誰不吃,也有個時刻。或午後,或晚間,消閒無事吃些也罷了。大清早睜開眼就吃得恁個賊樣,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地笑道:「老爹,你有年紀的人了,怎還不知道理。一個吃酒,有甚麼時候。古人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見這酒是不等開門就要吃的。我聽見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詩,我拿他當了聖旨,我念給你老人家聽:

春若無酒花作羞,夏若無酒風生病。

秋若無酒月徒明,冬若無酒雪沒興。

早起無酒懶下床,晚間無酒睡不定。

一時無酒便有災,因此把酒當性命。

我續了他兩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幾句良言便相贈。

老爹你說,可通不通?我講個道理給你老人家聽聽。人家說早起甌一甌,強如做知州。這酒從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後下晚了。你道我作死,當日彭祖活了八百歲,你看他不吃酒來麼?世上的老頭子難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裡的娃娃,同娘肚裡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我雖吃酒,還有個檢點。不像別人死貪著他,倒街臥巷撒酒瘋。我有個《耍孩兒》唱與你老人家聽聽。」遂高聲大唱道:

勸為人酒莫貪,吃了他就發癲。行兇撒潑欺良善,雙親不識高聲罵。兒女相扶打幾拳,妻兒不敢傍邊站。勸人生休貪美酒,不飲他倒也清閒。

他父母聽了,又好笑,又好惱。罵道:「奴才,你既知道這個曲子,你又望死里貪他怎麼?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養了你這樣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與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鬍子不也花白了嗎?」復哈哈大笑道:

三杯和萬事,一醉翻筋頭。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地往房中睡覺去了。他父親不由得生氣,罵了幾句,飯也不吃,到房裡也就睡了。這趙酒鬼一覺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鍾茶與他。說道:「你也三十多歲了,吃杯酒越發連尊卑都不認得了。昨日老爹勸你少吃酒,不過是疼兒女的好話。你嘴裡胡說亂道的,把他老人家氣了一日沒吃飯,睡倒在床上。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養一個獨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氣,你心裡也安麼?你也現有兒女,將來不怕學你的樣兒麼?」趙酒鬼道:「放屁的話,我從來是極孝順的。除了吃兩杯酒,別的再沒壞處。況酒吃在人肚裡,又沒吃在狗肚裡,我可敢衝撞他老人家?這不過是你想勸我斷酒,拿這不孝的名來壓枉我,你當我不知道麼?」他妻子道:「你當我說假話,你過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沒有?你再問問奶奶你昨日說些甚麼話來。」他道:「我不信,我吃酒從來也不會醉。就有三分酒意,心裡像明鏡一般,再不糊塗的。」他妻子道:「你自己說得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還知道甚麼?」他道:「當真的?既是這樣,我這酒還吃他做甚麼?我從今就斷了,再也不吃他。」妻子道:「你哪有本事斷。你要斷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時說斷,停會見了酒,喉嚨一癢,好又想開酒。」酒鬼道:「甚麼話?你把我看得半個錢也不值。你當我愛吃酒麼?我不過適興而已。漢子家說話,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說不吃就不吃,甚麼要緊。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個賭,看我可有本事斷沒有?」他妻子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滿心歡喜,忙去向公婆說了。他父母雖信不過,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趙酒鬼果然虧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大事。

到了次日,他老早出去,下午時分,吃得爛醉不堪。一身臭泥,滿頭滿臉都是,帽子也沒了。一個姓扶的朋友攙著送了他來家,說道:「他不知在那裡吃得恁個樣兒,跌在溝里倒浸著,幾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見,救起他,送了回來。」他妻子謝了那人,扶著他進房,渾身臭不可聞。抱怨道:「昨日賭咒發願說不吃了,今日越發醉得恁個樣兒。」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夾臉就是一拳打去。短著舌頭罵道:「我x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與你甚相干?」那婦人見他打來,忙一躲閃開,不曾打著。他打了個空,一個趔趄,幾乎跌倒。越發怒起,兜襠一腳,正踢在那要緊的地方。那婦人一手揉著,蹲著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兒一女見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來,爹爹把媽媽踢壞了。」酒鬼怒道:「x你多嘴的娘。」一個一腳,踢得兩個孩子滿地亂滾。那婦人心疼兒女,怕打壞了,忍著疼,掙起來,一隻手拉著一個,彎跑了出去。他便橫倒在床上,頭向里,腳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來,叫他妻子。那婦人只得一瘸一跛地走到他跟前,他問道:「你好好的怎麼瘸了?」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瘋,把我同兩個孩子都幾乎踢死了,還問怎麼?」他大笑道:「這裡那裡來的鬼話。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麼酒瘋?拿這沒影兒的話冤賴我。」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這一身臭泥是哪裡的?你的帽子望哪裡去了?要不虧扶大爺送了你來,大約也淹死在溝里了。」他看了渾身的泥,咂嘴道:「這又奇,這又奇了。」才沒得話說。他妻子見他滿身滿床無處不是臭泥,心裡固然氣惱。又看不過,燒了水來,叫他洗了,渾身換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這婦人把被褥都重新拆洗過。他父母知他是個勸不醒的了,說也無益,任憑他去。

一日,深秋天氣,他又多了一杯。套學古人的詩句,略略改頭換面,古詩云:

醉臥松竹梅林,天地借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臥起來,竟一覺放開天地,穩穩的呼呼大睡。不料忽然下起雨來,雨雖不大,連綿不住,渾身淋得精濕。他在醉鄉深處,全然不覺。有一兩個認得他的,走來推叫,那裡叫得醒?大雨下著,人都怕濕了衣服,各人都自顧去了。他睡了多時,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漸漸醒來。打了兩個寒噤,睜眼一看,原來睡在這樣一張大土床上。爬了起來,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掙了回來。他妻子嘆了幾口氣,又把濕衣替他換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蓋好。到了半夜,渾身熱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懨懨睡倒。延醫調治,藥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飯不吃,終日只飲數杯。他母親守著他,哭了幾場,他也心酸落淚。過了幾日,倒也覺得好些,飲食稍稍略進。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勸他道:「你這一回若逃得出命來,真是死裡逃生了。此後酒再不可吃了,留著命多活兩年罷。」酒鬼道:「我難道是死人麼?經過了這一回,還不知道嗎?前日見奶奶望著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過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將有二十多日,一滴酒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歸,病復大返,卻待斃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淚嘆道:「每常爹媽說了你多少,我勸過你幾千百次,你總不聽一句。今日到了這個地步,丟得父母年老,妻兒幼小,你也放得下麼?」他悔也無及,一言也沒。只長嘆了幾聲,滴了些淚,還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親雖有這兒子,每常生氣,似有如無。見他死了,墮了幾點淚,也就撂過。他母親只此一子,焉得不慟。他妻子見公婆年邁,兒女幼小,自然哭得傷心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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