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豬隊友同行,靜好歲月也成一地雞毛(讀《聊齋志異》裡的黃英)

憑欄翠袖 發佈 2022-12-15T06:41:10.344292+00:00

這種人可能是你的合作夥伴,也可能是你的人生伴侶。豬隊友中又分兩種,一種是知道自己不行,所以比較順從聽話,儘量不給你添堵。《聊齋志異》裡的《黃英》,說的就是這麼個故事。

所謂「豬隊友」,通常是指那種執行與思維能力都格外拖你後腿的人。這種人可能是你的合作夥伴,也可能是你的人生伴侶。


豬隊友中又分兩種,一種是知道自己不行,所以比較順從聽話,儘量不給你添堵。另一種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斤兩,還特別自以為是,於是頻出么蛾子,弄得你不得不時常開導他安撫他,還要幫他收拾殘局。



《聊齋志異》裡的《黃英》,說的就是這麼個故事。


朱元璋建立明帝國後,分封諸子為王,其中燕王朱棣被封在舊元大都,並將元大都改稱順天。朱棣推翻建文帝奪取政權後,為了解決蒙古對北方的騷擾,遷都順天,並將順天改名為北京。


故事發生在北京還叫做順天的時候,有個叫馬子才的人,家裡世代愛菊,他尤其是種菊發燒友。在一次從南京搜尋異種回順天的路上,結識了一位美少年陶三郎,陶是一位種菊達人,認為馬子才這種到處搜尋好品種的做法沒有必要,「種無不佳,培溉在人。」 陶三郎的姐姐名叫黃英,「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想體會一把北漂生涯,所以姐弟倆離開了南京。


馬子才當即邀請他們去自家荒廢的南園居住,黃英要求很簡單,屋子好壞無所謂,關鍵是院子要大。於是陶家姐弟入住南園,陶三郎每天到北院幫馬子才打理菊花,枯死的花拔出再種,個個活成佳品。馬子才夫婦經常接濟他們姐弟,黃英與馬妻也處得很好,她很會說話做針線。



馬子才與陶三郎天天一起喝酒,陶三郎不好意思吃閒飯,打算賣菊花謀生。馬子才恥笑他「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 陶三郎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從此很少來吃飯,只撿去馬子才扔掉的殘枝劣種,將園裡半畝荒地都種上了菊花,大發橫財。而且,前一年從陶家買菊花保留了花根的客戶,第二年發現那些花都變成了劣種,只好來找陶三郎買新的。


陶家由此大富,於是增蓋了房屋和高樓,也不與馬子才商量。後來又在旁邊買了一塊地來種花。陶三郎還常跑南方去進貨。黃英在家繼續指導僕人種菊,賣花得的錢就和商人合股做買賣,又在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


馬子才的老婆生病死了,他想娶黃英做續弦,托媒致意,黃英似乎要等弟弟的消息。忽有廣東來客捎來陶三郎的書信給馬子才,是他囑咐姐姐嫁給馬子才,落款日期正是馬妻死的那天。


黃英拒收彩禮,覺得馬子才的老房太簡陋,想讓他住進自己的宅子,像招贅女婿一樣。馬子才不同意,選了個吉日把黃英娶過門。黃英開了個便門通南宅,每天過去監督僕人幹活。


馬子才沒想到黃英跟她弟弟一樣,閒散超逸的外表下藏了一顆猶太人勤勞致富的心。他覺得吃軟飯太丟臉,就要求AA制,南北宅子各立帳目,以防混淆。


但黃英想起用什麼物件兒,總是從南宅拿來。不過半年,家裡全都是陶家的東西了。馬子才立刻派人送回去,可不到十天,又搞混了。這樣反覆多次,黃英笑說:「你累不累呀?」馬子才愧了,只好一切聽黃英的。



黃英就召集工匠,大興土木,幾個月的功夫,樓舍連成一片,兩座宅子合成一體,再也分不出界線了。但黃英也受不了馬子才的絮叨,只好停止了賣菊的營生,但是幾年來積累的財富龐大,所以日常享用比世家大族還要氣派。


馬子才心理承受不了,正常人面臨此種情況,八成會自己出去掙錢,或者考功名,實在不行就自己學著經營花業或者投資,把家族企業接管過來。然而他不這樣,他選擇作妖。


他說:「我清廉自守三十年,被你連累成這樣。吃軟飯的我算什麼男子漢啊,別人都祈禱致富,我卻只盼著咱快點破產!」


此時換作一個當代創業女性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然而黃英的涵養非同一般,只好聲好氣地說:「我倒不是貪財,我是要給我們家老祖宗爭口氣。要不掙倆錢兒,後世人還以為,愛菊的陶淵明是貧賤命,一百年也不能發跡。由窮變富很難,由富變窮還不容易嘛!床頭的錢,你可勁兒造吧,我決不含糊。」

馬子才說:「花人家的錢,我丟人不?」

黃英說:「你不願意富,我也受不了窮。沒轍,咱倆分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好吧?」就在園子裡蓋了間茅草屋讓馬子才住,選了個漂亮的丫鬟去侍候他。



馬子才高興了沒幾天,就思念黃英,叫人去叫又不肯來,只好回去找她。隔一宿去一趟,黃英笑說他這是「東食西宿」。馬子才無話可說,只得又搬回來,與黃英同居。從此也就漸漸習慣了吃軟飯的幸福生活。


後來馬子才去南京辦事,偶遇陶三郎,拉他一塊回家,陶三郎回來以後,指揮僕人大修亭園。他每天同馬子才下棋飲酒,再不結交一個朋友。馬子才要為他擇偶,陶生推辭。黃英就派了兩個婢女服侍他起居,過了三四年生了一個女孩兒。


按說,劇情發展到此,大家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但是馬子才不肯。每天遊手好閒飽食終日的他總想找點兒事干,而且是要把無聊當有趣的事來干。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陶三郎善飲,從未醉過。馬子才有個朋友曾生,酒量也大得沒有對手。馬子才就讓他和陶生比賽酒量,二人相見恨晚,從辰時一直喝到夜裡四更天,每人各喝了一百壺,曾生爛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陶生起身回房去睡,剛出門踩到菊畦上,一跤摔倒,衣服散落一旁,身子變成一株一人高的菊花,開著十幾朵比拳頭大的花。馬子才忙去告訴黃英,黃英急忙趕到,拔出那株菊花放在地上說:「怎麼醉成這樣了!」她把衣服蓋在那株菊花上,讓馬子才和她回去。天亮以後,馬子才和黃英來到菊畦,見陶生睡在一旁,馬子才這才知道陶家姐弟都是菊精。


按照《聊齋》的常規套路,一旦妖精發現身份暴露,必然要黯然離去。然而陶家姐弟不然。


黃英照常過日子。陶三郎飲酒更加豪放,常常親自寫請柬叫曾生來喝酒。二月十五花節,曾生帶著兩個僕人,抬著一壇藥酒來拜訪,一壇酒快喝完了,兩人還沒多少醉意。


馬子才覺得自己又找到了出么蛾子的機會,就又偷偷地拿了一瓶酒倒入壇中。兩人喝光後,曾生醉得不醒人事,兩個僕人把他背回去了。陶生躺在地上,又變成了菊花。馬子才學黃英的樣子,把他拔出來,守在旁邊觀察了很長時間,見花葉枯萎,馬子才這才去告訴黃英。黃英說:「你殺了我弟弟了!」急忙跑去看,那菊花的根株已經乾枯了。黃英悲痛欲絕,掐了它的梗,埋在盆中,帶回自已房裡,每天澆灌。馬子才悔恨欲絕,怨恨曾生。後來聽說曾生已經醉死了。



盆中的花梗九月開了花,枝幹很短,花是粉色的,有酒香,起名叫「醉陶」。用酒澆它,就長得更茂盛。後來陶生的女兒長大成人,嫁給了官宦世家。黃英一直到老,也無異常。


蒲松齡對此的感慨是: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舊唐書·傅奕傳》:傅奕生平未曾請醫服藥。年八十五,常醉酒酣臥。一日,忽然蹶起,自言將死,因自為墓誌曰:「傅奕,青山白雲人也,因酒醉死。」


蒲松齡認為醉死的陶三郎頗像傅奕的瀟灑,而優異的菊花讓人如同見到好友和美人一樣,言外之意,馬子才的際遇真是令人羨慕。


這故事本身就有一種人淡如菊的雅致,回味中才見些許詭異。


故事中的菊花精靈,與我以前講過的《聊齋》裡幾位立志修仙的妖精不同。他們似乎並無遠大志向,只想來人世間體驗一下煙火生活。這倒也暗合了菊花淡泊無爭的清高氣質。但是,清高並不意味著躺平放懶,自甘貧賤。一個人的清高傲世,是要有一定物質基礎的。



擁有超能力的姐弟倆並不追求權勢榮華,只想憑種花技術勤勞致富。本來,他們完全可以這樣逍遙自在過一生,可是他們選擇與馬子才這樣一個豬隊友結親,於是一切都變了。


普通人擇偶,大多是愛對方的可取之處,要麼有財有勢,要麼有才有貌,七仙女嫁董永,白蛇擇許仙,也是看對方英俊的,至少能提供一些情緒價值。而馬子才並無超群之處,明明自己毫無謀生能力,還要說老婆養活他是連累了他。但黃英還是忍耐著哄勸著,養了他一輩子。


馬子才能巧遇姐弟倆,八成是對方有意安排,為什麼選中他,作者沒有說,也許是因為世代愛菊的馬家祖先中,有人與菊花精結下善緣,所以這姐弟主動上門結親報答吧?


比起這一對超逸出塵的姐弟倆,馬子才顯得格外愚鈍。他讀書不成,謀生無力,家境平常,還把金錢和精力都花在養菊喝酒上。他把自己的懶惰無能解釋為安貧樂道,標榜成一種廉潔。


他看人家賣花致富,就嫌人家貪財庸俗,卻又想要人家的良種,所以反覆糾結捨不得絕交。他貪戀黃英的美貌,卻又沒能力給她富裕舒適的生活。人家自己掙錢享受幸福生活,他還要貶斥對方的價值觀,認為只有像他那樣忍窮受苦才是廉潔,才是名士風度。



作為封建社會末期資本主義萌芽時代的商人,黃英無疑是她那個時代的弄潮兒,她能統率僕人僱工栽菊販賣賺錢,又有投資渠道和眼光,能找別的商人合資投入新項目,還置辦有潛力的不動產來持續生財。


同時,作為一個古代賢妻,她不但有絕代的美貌,而且善於辭令外交,做得一手好菜。她不嫌棄丈夫沒本事,吃軟飯,也容忍了對方與自己不同的價值觀,耐心又不失幽默地說服他。


按說,遇到這樣一位賢妻,正是歲月靜好的大福份,可惜馬子才這麼個豬隊友,好日子也不得好過,天天給黃英出么蛾子。一會兒嫌對方連累自己不夠廉潔,一會兒嫌老婆太能幹使自己沒面子。


面對對方一再無理取鬧和PUA, 黃英堅持自我,保持底線:要我不工作,可以,反正家裡有足夠的投資收益。你要保持廉潔,那就分開過,別指望我跟著你擺爛。


夫妻二人如果不能共同進步,至少不該一起墮落吧?對於帶不動的豬隊友,如果不想離婚,那就保持各自的生活方式,我允許你過自己的日子,你也別來干涉我的生活。



經歷了一番矯情反覆,馬子才終於順從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確實沒理。再說,要是離開了黃英,他到哪裡去過如此舒適省心的日子,找到如此絕色的美妻呢?


但豬隊友是永遠不甘心過安生日子的,尤其是他這種自以為是,老想找存在感的人。


他把小舅子弄回家,還找了損友來跟小舅子拼酒,看他們喝醉了他就開心。如果人家喝不醉,他還要暗地裡加酒,直到把兩個人都搞到酒精中毒才善罷甘休。


他明知小舅子是菊精,自己沒有法術,種花技能也不如他們姐弟,卻還要自作聰明,把醉後化成花的小舅子連根拔起醒酒,鑄成大錯。他悲痛之餘,不自己懺悔,反而恨人家曾生,認為都是別人的責任!


懶惰的人總是格外無聊,愚蠢的人總是自以為是。可是偏偏這種人的運氣也格外好,每次馬子才惹麻煩,都有黃英幫他收拾殘局,即便是出了人命,她也沒有抱怨追究。


於是,馬子才享用著陶家姐弟賺來的錢財,守著賢美的妻子,賞著名品菊花「醉陶」,老了,還有陶三郎的庶出女兒嫁入豪門成為馬家的門楣。他自己是沒有孩子的,顯然,菊精不是沒有生育力,只是馬子才沒有,他的原配妻子也是無孩的。


陶三郎似乎完全承襲了陶淵明的風範,好酒,好菊,灑脫不羈,即便醉死,也在所不惜。修行千年因酒醉顯形的妖怪很多,比如白素貞,可見醉酒對於妖精來說是很有風險的,可是陶三郎滿不在乎,雖死無憾。他不想結婚,是因為找不到能照顧他的女人(誰能像姐姐那樣幫他醒酒呢?),他寧可依附著姐姐過一輩子,寧可由著性子醉死於美酒。擱在今天,這種人被視為具有酒精依賴,需要心理治療的巨嬰。但在古代,這叫風流高士。



孤標傲世的菊花仙並未真正遠離塵煙,反而是無數世俗客戶的買花錢供養了他,成就了他詩酒放誕的浪漫生活。而最後害死他的,倒是他那一心追求清高和廉潔的「愛菊成癖」的好友姐夫。真是莫大的諷刺!


黃英作為女性,似乎是劇中唯一清醒的人,面對無能迂腐的豬隊友丈夫和任性妄為的弟弟,她冷靜、淡定,自持又不失幽默,她似乎只安心接受所有的緣分和命運,在碌碌塵寰中,她只想做一個普通的人妻。


跟丈夫發生矛盾,她先退讓(不再經營花店),換來丈夫的讓步(不再分居)。雖然丈夫和弟弟都不夠理性,以致惹來麻煩,她卻不去追究責任,只想著怎麼解決問題收拾殘局,具有一種「不為打翻的牛奶哭泣」的理智。這不僅是作為女性極其少見,即便是作為妖精也是難得的。看看蒲松齡筆下的小翠、葛巾、辛十四娘等,都是對豬隊友忍無可忍憤然離去的。


而黃英,面對身邊人製造的一地雞毛,永遠淡然,永遠情緒穩定,具有秋天的成熟、冷靜和理性,倒有點兒像「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她似乎一早就知道未來可能是這種結局。因為知道男人靠不住,所以她自己賺錢,照顧自己的生活,順便也照顧了丈夫和弟弟。因為對男人沒有期許,所以也沒有太高要求,更不會求全責備。


最後,「黃英終老, 亦無他異」,為何沒有他異呢?因為她的理性、淡然、自持,所以不會惹出事端,更不會露出馬腳。她假裝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度過了一生。


黃英的「終老」肯定是假象,她只是假託生老病死,結束這個身份,去別處開始新的生活。馬子才的生命不過百年,她的未來還很長,馬子才也許只是她的一門必修課而已,無論這門課是有趣還是無聊,她都體面地堅持到了學期結束。



在普通女人看來,黃英這樣的一生並不值得羨慕,因為嫁了個平庸的丈夫。可是對黃英來說,世間本就沒幾個能配得起她的男人,而且優秀的男人往往志向遠大追逐名利,反而不能滿足她隱居世間做凡人的心願,倒是馬子才這個豬隊友還容易掌控一點。如果女人自身神通廣大,能照顧好自己,丈夫的功能就不必太過強大了。


黃英具有普通女人所不具備的條件,她有能力、有魅力、有時間和財富,還有足夠的愛心與耐性,所以能淡定地與豬隊友終老。要是世上能多一些這樣的奇女子,去收編和照管眾多沒出息的男人,這世界該是多麼的​穩定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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