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牙疼

原鄉書院 發佈 2022-12-27T00:15:02.525480+00:00

我知道它真的不一點都沒有壞,是因為它時常要發炎作痛。「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說得一點不錯。說老實話,我這人膽子小,甚麼事都怯得很。

我的牙齒好幾年前就開始齲蛀了。我知道它真的不一點都沒有壞,是因為它時常要發炎作痛。「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說得一點不錯。好傢夥,真夠瞧的。一直懶得去看醫生,因為怕麻煩。說老實話,我這人膽子小,甚麼事都怯得很。醫牙,我沒有經驗,完全外行。這想必有許多郵局銀行一樣的極難搞得明白的手續吧。一臨到這種現代文明的傑作的手續,我張皇失措,窘態畢露,十分可笑,無法遮掩。而且我從來沒有對牙醫院牙醫士有過一分想像。他們用甚麼樣的眼睛看人?那個房間裡飄忽著一種甚麼感覺?我並不「怕」,我小時候生過一次對口,一個近視得很厲害的老醫生給我開刀,他眼鏡丟了好幾年,眯眼朦朧之中,顫顫巍巍為我劃了個口子;我不騙你,騙你幹甚麼,他沒用麻藥;我哼都沒哼一聲,只把口袋裡帶的大蜜棗趕緊塞一個到口裡去,抬一抬頭看看正用微濕淚光的眼睛看我的父親。我不去醫牙完全是不習慣,不慣到一個生地方,不慣去見一絲毫不清楚他底細的人。——這跟我不嫖妓實出於同一心理。我太拘謹,缺少一點產生一切浪漫故事的闖勁。輕重得失那麼一權衡,我怎麼樣都還是寧願一次又一次的讓它疼下去。

初初幾次,沉不住氣,頗嚴重了一下。因為看樣子,一點把握都沒有,不知道一疼要疼多少時候,疼到一個甚麼程度。慢慢經過仗陣,覺得也不過如此。「既有價錢,總好講話。」牙是生出來的,疼的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要它疼的,似乎無庸對任何人負責,因此心安理得。既然心安理得,就無所謂了。——我也還有幾個熟人朋友,雖未必痛癢相關,眼看著我擠眼咧嘴,不能一點無動於衷。這容易,我不在他們面前,在他們面前少擠擠咧咧就是了。單就這點說,我很有紳士風度。事實上連這都不必。朋友中有的無牙疼經驗,子非魚他不明白其中滋味,看到的不過是我的眼睛在那兒擠,嘴在那兒咧而已,自無所用其惻隱之心。多數牙也疼過,(我們那兩年吃的全差不多,)則大半也是用跟我一樣的方法對付過去。忍過事則喜,於此有明證焉。他們自己也從未嚴重,當然不必婆婆媽媽的來同情慰問我。想來極為惋惜,那時為甚麼不成立一個牙疼俱樂部,沒事兒三數人聚一聚,集體牙疼一下呢,該是多好玩的事?當時也計劃過,認為有事實上的困難。(牙疼呀,你是我們的誓約,我們的紋徽,我們的國,我們的城。)慰情聊勝無,我們就不時談談各人牙疼的風格。這也難得很。說來說去,不外是從發癢的小腹下升起一種狠,足夠把桌上的硯台,自己的手指咬下一段來;腿那麼踡曲起來,想起弟弟生下來幾天被捺下澡盆洗身子,想起自己也那麼著過;牙疼若是畫出來,一個人頭,半邊慘綠,半爿熾紅,頭上密布古象牙的細裂紋,從脖子到太陽穴扭動一條斑斕的小蛇,蛇尾開一朵(甚麼顏色好呢)的大花,牙疼可創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樂伴奏,哀楚欲絕,低抑之中透出狂野無可形容。……以此為題,談話不夠支持兩小時。此可見我們既缺乏自我觀照,又復拙於言詞,不會表現。至於牙疼之饒有詩意,則同人等皆深領默會的。曾經寫過兩行,寫的是春天:

看一個孩子放也放不上他的風箏,

獨自玩弄著一半天的比喻和牙疼。

詩寫得極壞,唯可作死心塌地的承認牙疼的藝術價值的明證耳。我們接受上天那麼多東西,難道不能儘量學習欣賞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奇境嗎?嚇。

但人不能盡在藝術中呼吸,也還有許多實際問題。首先,牙一疼影響作事。這個東西解又解不下來,摔又摔不掉,趕又趕不走像夏天黏在耳根的營營的蚊雷,有時會教人失去平和寧靜的;想不得,坐不住,半天寫不出兩行。有一回一個先生教我做一篇文章,到了交卷限期,沒有辦法,我只有很慚愧的把一堆斷稿和一個腫得不低的腮拿給他看。他一句話不說,出去為我買了四個大黃果,令我感動得像個小姑娘,想哭。——這回事情我那先生不知還記不記得?再有,牙疼了不好吃東西,要喝牛奶,買一點軟和的點心,又頗有困難。顧此失彼,弄得半飽半飢,不大愉快。而且這也影響工作。最重要的,後來一到牙疼,我就不復心安理得,老是很抱歉似的了。因為這不復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有一個人要來干涉我的生活,我一疼,她好像比我還難過。她跟我那位先生一樣好幾個牙都是拔了又裝過的。於是就老想,那一天一定去拔,去醫。

這時兩邊的牙多已次第表演過,而左下第二臼齒則完全成了一口井。不時繽紛的崩下一片來,有的半透明,有的枯白色,有的發灰,吃湯糰時常裹在米粉餡心之間,吐出來實不大雅觀。而且因為一直不用左邊的牙,右邊嚼東西就格外著力,日子久了,我的臉慢慢顯得歪起來。天天看見的不大覺著,我自己偶爾照鏡,明白有數。到了有一次去照相館拍照,照相技師讓我偏一點坐,說明因為我的臉兩邊不大一樣。我當時一想,這傢伙不愧是個照相技師,對於臉有研究,有經驗!而我的臉一定也歪到一個不容忽視的地步了。我真不願意臉上有特色引人注意,而且也還有點愛漂亮的,這個牙既然總要收拾的,就早點吧。——當然我的臉歪或許另有原因。但我找得出來的「藉口」是牙。

那個時候,我在昆明。昆明有個三一聖堂,三一聖堂有個修女,為人看牙。都說她治得很好,不敲釘槌,人還滿可愛的;聯大同學去,她喜歡跟你聊,聊得很有意思。多有人勸我一試。我除了這裡不曉得有別的地方,頗想去看看那個修女去了。不過我總覺得牙醫不像別的醫生。我很願意我父親或兒子是個醫士,我喜歡醫生的職業風度。可我不大願意他們是牙醫。一則醫生有老的,有年輕的,而我所見的牙醫好像總是那麼大年紀,仿佛既不會大起來,也沒有小過,富有礦物性。牙醫生我總還以為不要學問,就動動傢伙,是一種手藝人。我總忘不了撐個大布傘,掛個大葫蘆,以一串血漬淋漓的(我小時疑心是從死人口裡拔下來的)特別長大牙齒作招牌的江湖郎中。一個女的,尤其一個修道女做這種拿刀動鉗子事情,我以為不大合適。「拔」,這是個多厲害的字!但這是她的事,我管不了。有時我腦子清醒,也把醫牙與宗教放在一起想過,以為可以有連通地方。我記得很清楚,我曾經三次有叩那個頗為熟習的小門的可能。第一次,我痛了好幾天,到了晚上,S陪著我,幾乎是央求了,讓我明天一定去看。我也下了決心。可第二天,天一亮,她來找我,我已經披了衣服坐在床上給她寫信了。信里第一句是:

「讚美呀,一夜之間消褪於無形的牙疼。」

她知道我脾氣,既不疼了,決不肯再去醫的,還是打主意給我弄點甚麼喜歡吃的東西去。第二次,又疼了,腫得更高,那一塊肉成了一粒櫻桃色的葡萄。不等她說,我先開口,「去,一定去。」可是去了,門上一把鎖,是個禮拜天。禮拜天照例不應診。我拍掌而叫,「頂好!」吃了許多舒發藥片,也逐漸落了下去如潮,那個疼。我們那時住在鄉下,進城一趟不容易,趁便把準備醫牙的錢去看了一場電影。我向她保證,一定看得很舒服,比醫醫牙更有益,果然。第三次,則教我決定了不再去了,那位修道女回了國,換了另一個人在那裡掛牌。不單是我,S也是,一陣子惆悵。她比我還甚,因為修女給她看過牙,她們認得。她一直想去看看她,有一個小紀念禮物想在她臨走之前送她帶去的。人走了,只有回去了。回去第一件事是在許多書里翻出那個修女所送的法文書簡集,想找出夾在裡頭的她的本國地址。可是找來,找去,找不著。這本書曾經教一個人拿去看過,想是那時遺落了。這比牙疼令人難過得多。我們說,一本精緻一點的通訊冊是不可少的,將來一定要買。戰爭已經結束了,人家都已返國了,我們也有一個時候會回鄉的吧。

還好,又陸陸續續疼了半年,疼得沒有超過記錄,我們當真有機會離開雲南了。S回福建省親,我隻身來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鄉,而且與我呆了前後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來幹甚麼呢?你問我,我問誰去!找得出的理由是來醫牙齒了。S臨別,滿目含淚從船上扔下一本書來,書里夾一紙條,寫的是:

「這一去,可該好好照顧自己了。找到事,借點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感激我的師友,他們奔走託付,(還不告訴我,)為我找到一個事。我已經做了半年多,而且我一個牙齒也拔掉了。

輕拈慢撥了幾回,終於來了一個暴風式的旋律。我用舌頭舔舔我那塊肉,我摸不到我自己,腫把我自己跟自己隔開了。我看別人工作那麼緊張,那麼對得起那份薪水,我不好意思請假。我跟學生說,因為牙不大舒服,說話不大清楚,腦子也不頂靈活,請他們原諒我。下了課,想想,還是看醫生。前些時我跟一個朋友的母親談起過我的牙疼,她說她認得一個牙醫,去年給她治了好幾回,人蠻好的,我想請她為我介紹一下。我支了二十萬塊錢理直氣壯的去了。

哈,我終於正式做了個牙齒病人!也怪,怎麼牙醫都是廣東人,不是姓梁就是姓麥,再不就姓甘!我這位姓梁。他雖然有一種職業的關心,職業的溫和,職業的安靜謙虛,職業的笑,但是人入世不很深,簡直似乎比我還年輕些,一個小孩子。候診室里掛幾張畫,看得過去。嗐!有一本紀德的書呢。我在沙發上坐了一會,看了幾頁書,叫我了。進去,首先我對那張披掛穿插得極其幽默的椅子有興趣。我看他拉拉這,動動那,謹慎而「率」,我信任他。我才一點都不緊張。我告訴他我這個牙有多少年歷史,現在已殘敗不可收拾,得一片一片的拈出來,恐怕相當麻煩吧。我微有歉意,仿佛我早該來讓他醫,就省事多了。他唯唯答應,細心的檢視一遍之後,說「要拔,沒有別的辦法了。」那還用說!給我用藥棉洗了洗,又說一句,兩萬塊。別人要兩萬五,×老太太介紹,少一點。我簡直有點歡喜又有點失望了,就這麼點數目。我真想裝得老一點,說「孩子,拔吧。」打了麻藥針,他問我麻不麻。甚麼叫「麻」呢,我沒有麻過的經驗,但覺得隔了一層,我就點頭。他利利落落的動鉗子了。沒有費甚麼事,一會兒工夫牙離了我,掉在盤子裡。分兩塊,還相當大,看樣子傻里瓜幾,好像沒睡醒。我看不出它有甚麼調皮刁鑽。我猜它已經一根一根的如為水腐蝕得精瘦的橋樁,是完全錯誤。於此種種,得一教訓,即凡事不可全憑想像。梁醫生讓我看了牙,問我「要不要?」唔?要它幹甚麼?我笑了笑。我想起一個朋友在昆明醫院割去盲腸,醫生用個小玻璃瓶子裝了酒精把割下來的一段東西養在裡頭,也問他「要不要?」他斜目一看,問醫生「可以不可以炒了吃?」我這兩塊牙不見得可以裝在錦盒裡當擺設吧,我搖搖頭。「當」的一聲,牙扔在痰盂里了。我知道,這表示我身體中少了一點東西了,這是無法復原的。有人應當很痛惜,很有感觸。我沒有,我只覺得輕鬆。稍為優待自己一下,我坐了三輪車回來。車上我想,一切如此簡單,下回再有人拔牙,我願意為他去「把場」。

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換了換藥,梁醫生說,很好,沒有事了。原來有點零碎牙的地方,用舌尖探了探,空空的,不大習慣。長出一塊新肉,肉很軟,很嫩,有如蛤蜊。肉長得那麼快,我有點驚奇。我這個身體裡還積蓄不少機能,可以供我揮霍,神妙不可思議,多美!我好像還捨不得離開那張躺著很舒服的椅子,這比理髮店的椅子合乎理想得多。他這屋裡的陽光真好,亮得很。我半年沒見過好好的太陽,我那間屋子整天都是黃昏。看一看沒有別的病人,靜靜的,瓶里花香,我問梁醫生「你沒有甚麼事吧?我可以不可以抽一枝煙?」他不抽菸,給我找了個火。我點著煙,才抽了一口,我決不定是跟他談紀德的《地糧》對於病人的影響還是問問他到上海來多少時候,有時是不是寂寞。而梁開口了:「你牙齒壞了不少,我給你檢查檢查看。」好嚜。他用一根長杆子撥撥弄弄,(一塊不小的石粒子迸出來,)他說「你有八個牙須要收拾,一個要裝,兩個補;三個醫一醫,醫了補;另外兩個,因為補那個牙,須銼一銼,修一修。」他說得不錯,這些牙全都表演過。他在一張紙上加加減減,改改塗塗,像個小學生做算術,湊得數湊不上來,我真想幫他一手。最後算出來了,等於24萬。算著算著,我覺得真是不能再少了,而一面頭皮有點癢起來。我既感激又抱歉。感激他沒有用算盤,我最怕看人打算盤打得又快又準確。抱歉的是我一時沒有那麼多錢。我笑了笑,說「月底我再來吧。」我才抽了一口的那根香菸,因為他要檢查牙,取下放在菸灰牒里的,已經全燒完了。看了它一眼,我可該走了。

出了門,我另外抽了根煙。梁說那個牙要是不裝,兩邊的牙要松,要往缺口這兒倒;上頭那個牙要長長。長長,唔,我想起小時看過些老太婆,一嘴牙落完了,留得孤仃仃的一個,長得伸出嘴唇外頭,覺得又好玩又可怕。唔,我這個牙?……不至於。而且梁家孩子安慰我說短時間沒有關係。我要是會吹口哨,這時我想一路吹回去。八年抗戰,八顆牙齒,怎麼這麼巧!

這又早過了好幾個月底了,那個缺口已經沒有甚麼不慣,仿佛那裡從來也沒有過一個甚麼牙齒。我漸漸忘了我有一件很偉大的志氣須完成,這些牙須要拾掇一下。我沒有理由把我安排得那麼精美的經濟設計為此而要經過一番大修改。我不去唱戲,臉歪不歪也不頂在意。我這人真懶得可以。只是這兩天一向偏勞它的右臼齒又微有老熟之意,教我不得不吃得更斯文,更秀氣,肚子因而容易餓了,不禁有時心裡要動一動。我想起梁的話,牙齒頂好不要拔,可惜的,裝上去總不是自己的了。但一切如在日光下進行的事,很平和,似有若無,不留痕跡,順流而下。我離老還很遠,不用老想到身體上有甚麼東西在死去。

前天在路上碰著一個人,好面熟,我們點了點頭,點得並不僵。——這是誰?走過好幾步,我這才恍然想起,哦,是給我看牙齒的那個梁醫生。我跟他約過,……不要緊,在他的職業上,這樣的失信人是常常會碰到的。

戰爭到甚麼時候才會結束?戰爭如海。哼,我這是說到那裡去了,殆乎篇成,半折心始,我沒想到會說了這麼多。真不希望這讓S看見,她要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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