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葉原創丨二根叔(散文)

真言貞語 發佈 2023-01-26T05:32:39.220576+00:00

二根叔文/姚水葉臨近年尾,八十八歲的二根叔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泛黃,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兒子二鎖請來了離他最近的表哥大鎖,商量一下二根叔的後事,大鎖快步走向二根叔床前俯下身連叫二聲:「二舅、二舅,去醫院看看麼!

二根叔

文/姚水葉


臨近年尾,八十八歲的二根叔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泛黃,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兒子二鎖請來了離他最近的表哥大鎖,商量一下二根叔的後事,大鎖快步走向二根叔床前俯下身連叫二聲:「二舅、二舅,去醫院看看麼!」二根叔眠著的嘴唇似乎動了動,他想對外甥搖頭不去醫院,可再怎麼使勁也沒搖動,他心裡明白,自己大限已至,何必挽留。重複的春夏秋冬,重複著忙忙碌碌的歲月,這把老骨頭該去和老伴團圓了。但處於彌留之際的二根叔還是被大鎖二鎖要送進醫院,大鎖掀開被子和二鎖抬起二根叔坐上小轎車直奔醫院,盡了最後的孝心,他們用這樣的形式告知了村民們,「老人去過醫院看過大夫」。這是二根叔幾十年來第一次享受到了令人唏噓的感嘆,第一次乘坐了小轎車,但這種溫䁔他要永遠地忘記了。日落時分120急促的呼嘯聲送回了二根叔,前後不到兩小時,村長在群里發布了訃告。

二根叔沒有等到與香香、巧巧的話別,她們上有老下有小,時間不允許她們你來我往地留宿。二根叔與二鎖永別了,與塵世永別了,塵世間再也不會有二根叔步履蹣跚的身影,再也聽不到他時而意味深長、時而慷慨激昂的沙啞聲音,他該得到的孝心,二鎖毫無保留地都給他了,他該得到的人間美好,塵世間也都慷慨解囊了。

二根叔是我們村輩分最高的人,是活地畔,是村史的知情者、見證者。是新中國成立時最朝氣蓬勃的知識分子,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伸開手指能掐,拿起算盤會算,以他的才華稱得上村里絕頂的八賢王,只可惜父輩給他掙的成分太高了。他父親是新舊社會交替時最有遠見的人,帶著從牙縫裡擠出的白銀置辦的二畝半稻地,一起融入了社會主義行列,靠厚實的肩膀嶺南嶺北當挑夫蓋了三間大瓦房,還供著二根叔上了高小畢業,那會兒日子過得特別滋潤,每逢過年時,他父親就掏出幾個銀元,買一沓紅紙,領著大根叔、二根叔上門給家家戶戶寫春聯,為了公平起見,大根叔和二根叔一人寫一副,瞅著二根叔的字體大方端正,大根叔字體龍飛鳳舞,對不識字的鄉黨來說,足夠咧著嘴嘖嘖稱讚一番的。

成分決定了二根叔的榮辱興衰,有了「成分」二字的枷鎖,他的人生一下墜入谷底。短短几年緊箍咒似的「成分」讓兄弟二人虎落平陽、龍浮淺灘,臘月三十討好地為鄰居寫好的春聯卻被勉為其難地貼在了門扇背後的兩側,但二根叔不在乎這種用貼著熱臉去觸碰那冷屁股的戲弄,直到次年的年三十,寫出的春聯被大根叔教訓了一通並撕斷了幾截,從此,二根叔的春聯再也沒高高地掛在村民們顯眼的大門兩側。從顯赫人際位置滑到平庸的泥潭,社會一時的一刀切運動讓二根叔無力反駁,「成分」為他獲取了苟且偷生的生存方式。想娶個媳婦更是難上加難,從青年拖到壯年花了昂貴的二十塊錢彩禮才娶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小巧玲瓏的媳婦,和二根叔走在一起真像二根叔拽著一個黑皮箱一樣。但他們很少很少走在一起。論個頭、論長相、論文化層次樣樣不般配,在「愛情」的字眼裡,二根叔的婚姻是典型地湊合,名副其實的傳宗接代。在他們的婚姻世界裡「浪漫」二字也無從談起,二根叔超前的「一吻定終身」和「花前月下」思想意識被月老拖到夜半更深的睡夢中。但他們夫婦二人還是先後有了香香,有了巧巧,有了二鎖。緊巴巴的日子讓二根叔變得幾分邋遢幾分窩囊,長長的頭髮少於梳理,穿的衣服四季不分,棉襖穿到了盛夏,單衣穿到初冬,從領口到袖口的污漬顯而易見,脖子、手背滿是污痕,指甲縫裡也填滿了黑印。與少年時期的二根叔相比判若兩人,走路時的精氣神也遜色到一條腿短、一條腿長了,不再書寫端正大方的筆墨對聯,也沒有了大庭廣眾下津津有味的歷史評說。二根叔一肚子的文才更沒有換來命運對他的尊重,多少追求在現實中沉淪,多少希望在日月里湮沒。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二根叔窩囊到上工時的時間掌握不了剛剛適時,分糧的時間更捏不准恰如其分,得到的總是埋怨的聲音和不屑的目光。邋遢到掙的工分沒有別人多,攢的豬糞沒有鄰居家的糞堆大。每年農曆十月底家家戶戶的農家肥都被一杴杴擺弄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形狀,唯恐一夜之間縮短方量,焦急地盼著隊長帶人丈量,唯獨二根叔從豬圈裡挖出的不成形狀的糞堆瞅瞅,便向隊長報出用眼睛丈量的方量。他對集體的寬厚卻被個別村民視為「懶惰」。二根叔養孩子也與眾不同,他從所學的知識里獲取了野菜糠團餵不活孩子,便用「失蹤」幾天的代價牽回一隻奶山羊,他視山羊為珍寶,更期盼全年都是草嫩葉旺的季節,趁掙工分歇息的空間,挪移了奶羊繩,趁放工的時間牽回奶羊並結實地將奶羊拴在門前的枯樹樁上,女兒香香、巧巧和兒子小鎖在奶羊身後懂事地排起了隊,一左一右爬在奶羊肚子底下,一隻手握住奶羊腿,一隻手握住奶羊的乳頭,直接吮吸著奶羊的乳汁,也只有趁這個時候能抓緊時間做廚前主婦,盡到一個父親的擔當,也肩負了半個媽的責任,也只有這個時候,二根叔才能感覺到孩子並不難養。《三娘教子》裡的戲腔「右邊尿濕換左邊,左邊尿濕換右邊,左右兩邊齊尿遍,抱兒胸前再暖干」「兒哭得一夜不合眼,娘抱兒窗前把月觀,兒望月兒心喜歡,為娘凍得啪啦啦地顫」在二根叔養的三個孩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生活的窘境也曾讓二根叔把尊嚴拋向腦後。陰雨淅瀝的深秋,巧巧幾天的咳嗽憋紅了小臉,急壞了二根叔,他沒有顧及自己囊中羞澀、身無分文,抱著巧巧揣著忐忑不安的心連夜步行七十多里路程,趕赴省兒童醫院,當大夫熱情地接過巧巧的那一刻,擔驚受怕的心終於放下,他相信巧巧一定會好起來的。巧巧的命被大夫撿回來了,但十八塊錢的欠條再次將二根叔拖進焦慮的深淵中,他向大夫保證過年前一定送到。漫長的寒冬十八塊錢是他省吃儉用的理由,十八塊錢的延期見證了他人生旅途的窘迫。終於凍得瑟瑟發抖的克郎豬被買主買走了,二根叔不再為十八塊錢煎熬了,他又一次連夜加快腳步地邁進兒童醫院的大門。

改革開放的政策落實後,二根叔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迎來了人生第二次金秋。多年不走動的堂妹也在大年初三登門拜訪了唯一的娘家哥二根叔,一包帶有包裝的點心、麻餅和白生生的十個大包子足以溫暖了二根叔的心,堂妹、妹夫臨走時告知二根叔:「二哥,秀秀要嫁了,你是娃她舅,就給秀秀買件能放在桌子上的陪嫁禮,鐘錶有了,就差收音機了。」二根叔慷慨地答應了。年前沒捨得賣的豬這會乍也得賣,否則,堂妹的禮物在他這就該打水漂了。二根叔狠下心賣掉了大豬,換來一台嶄新的收音機,卻因為「牌子」沒對上號,還是被堂妹從沙發請到小木凳上,堂妹無意的待客之道再次冷落了兄妹之間的親情,二根叔坐了一小會,趁主人忙碌之際,飢腸轆轆地走回自己的瓦舍。仔細想想,政策變好了,他那「窩囊」的外表仍然與時尚格格不入。

那令人羨慕的三間瓦房和他一樣步入暮年,無論他用了苞谷杆、澗草還是塑料布都遮不住土牆縫隙和房角浸入的雨水,土瓦房該翻修了,二根叔又一次提前幾天寫了十幾副春聯,逐一送給書記、村長及鄰近的眾位村民,為開春翻修瓦房打下堅實基礎。在書記村長帶領下,村民們無償地為二根叔翻修了三間大瓦房。從此,二根叔閒暇之餘又津津有味地評說歷史了。好的政策給二根叔帶來希望、帶來豐收、帶來了二鎖成家立業。當挖機拆房的那一刻,二根叔牢牢地抱住了二鎖的雙腿,告訴二鎖土瓦房拆不得,是他爸給他留的產業,其內心的顧慮並不是這原因,二根叔是怕多年前的「緊箍咒」再次給二鎖套在頭上,那頑固的陳舊思想讓二鎖哭笑不得。挖機師傅告訴二根叔:「你兒沒偷沒搶、也沒靠騙,他學會了電焊技術掙的錢。」已經步履蹣跚的二根叔好像聽懂了師傅的話,鬆開了粗糙的雙手,也鬆開了自己在家邋遢的權利、地位,被淪為當不了家的閒人。僅僅一次的抱腿反駁,被村民當成交頭接耳的頭號話題,最多的評論結尾就是「老得不像啥咧」。當再次評說歷史時,圍觀的人已不再是津津樂道看他表演了,而且是逢場必空,他的表現也只會讓村民感到枯燥無味地迴避,村民的喜喪之事更派不上用場。當他狼狽地站在有說有笑的人群外圍,徹底地感覺自己老不中用了,說出的話是多餘的,乾的活也似乎是多餘的。剛剛挺起的腰杆又被「社會進步」壓彎了。

老伴的突然離去,讓步行艱難的二根叔措手不及地悲痛萬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捋了捋老伴的頭髮,哽咽地說道:「你一輩子啥都不爭,都是我說了算,這次卻不聲不響地爭著往黃泉路上趕。」說著話眼淚滑下鼻樑兩側。出靈棺前的清晨,尋不見二根叔蹤影,他卻不顧山高路陡,提前攀爬扶藤去了老伴的墓地,他要摸清這條路的路況,日後好相見,這種遲到的「浪漫」不由得讓他心生悲憫,又默默地流下眼淚。

二根叔與世無爭,用盡了一生的寬厚為他鋪墊了未來的路程。漫長的人生軌跡像隱藏的車轍一樣歪歪扭扭地出現在二根叔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夢境中。忙活了一輩子,沒忙出名堂,平庸了一輩子,一事無成,精精而來,光光而走,光陰在他的人生軌跡中畫了一個大圓圈,又帶他走向終點。一生所遇見的人形形色色,唯獨老伴時時刻刻依賴他、順從他,那些雞零狗碎的額外便宜從來沒有偏向他。他用一生的行動心安理得地向人間揮手告別,問心無愧地走向奈何橋對岸孤獨的老伴。

堂屋正中央擺放著二根叔的靈棺,孝子們穿著潔白的孝服跪滿了堂屋,誰又能真心實意地挽留二根叔多活幾年哪,此時的孝子們有的應付了差事,有的徹底地得到了解脫,院子幫忙的、打雜的、閒聊的也都在談論著與二根叔毫無關係的話題,二根叔的死只是給村民們提供了團聚的時間,提供了閒聊的場地而已。鞭炮聲過後男人們抬起了二根叔,他終於活到了比其他人強的一刻了,其他人活成了一盒灰,只需一人領,而他活成了一棺靈,需全村人出力送,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結果,是全村人回報他的唯一途徑,這最隆重的儀式還要感謝火葬場排起了長隊而帶來的幸運。

當最後一捧黃土培在二根叔的墳墓上時,那見證過無償的集體主義思想、翻臉比脫褲子還快的面孔和黃河水一樣混濁不清的人心如同這一杴杴黃土而消逝殆盡。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於一九七八年畢業於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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