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不能配米飯的菜,都是「耍流氓」

新週刊 發佈 2023-01-30T23:42:31.551086+00:00

在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影評人毛尖看來,食物從來都是最完美的人生譬喻——「工作是『飯碗』,失業是『炒魷魚』,嫉妒是『吃醋』,雄起的時候就甩對方一句『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吃』是漢語中最活躍的動詞,也是最有抒情能力的詞語。」

在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影評人毛尖看來,食物從來都是最完美的人生譬喻——「工作是『飯碗』,失業是『炒魷魚』,嫉妒是『吃醋』,雄起的時候就甩對方一句『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吃』是漢語中最活躍的動詞,也是最有抒情能力的詞語。」

20世紀90年代,毛尖考入華東師範大學英語文學系;研究生階段,她轉入中文系,研讀20世紀中國文學;隨後,她考入香港科技大學,學習古典文學;博士畢業後,她進入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任教。

多年來,毛尖著有《凜冬將至》《非常罪,非常美》《當世界向右的時候》《有一隻老虎在浴室》《夜短夢長》等口碑佳作。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她曾在十種報紙上寫專欄。她寫的影評,在坊間被稱為「毛尖體」,以短小精悍、硬朗跳脫著稱。

學生時代的毛尖,沒有能力每天去學校後門的美食街吃香喝辣,她常常和同學一起溜達到學校後門看一家店名為「林家港」的小吃店裡的胖阿姨做鍋貼,饞到不行,便買上一兩,之後四個人分食四個。

遇到學校發津貼,她們才敢奢侈一把,弄盤螺螄、買瓶七喜,對著當街來來往往的人,吸啊吸,吸啊吸,直到把走過的人也「吸」進店裡要一盤螺螄。

後來,毛尖從上海到香港,再從香港回到上海,隨著求學地點的變化,她領略到兩地不同的飲食文化,有感於美食的奇妙功效,她感慨:「我曾在香港待過三年,高度認同香港的飲食,但還是會反覆想念我家鄉寧波的嗆蟹。每次回老家,我媽給我吃的第一個食物就是嗆蟹。一吃到嗆蟹,我的胃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五臟六腑都舒服妥帖。美食是使身心安妥的第一步,中國人要建構自己的美學,首先就應尊重日常生活,從食物開始。」

毛尖曾說:「最好的家國教育,永遠是餐桌教育。從小到大,人生最隆重的事情都必須體現在吃上。生日,一桌。祭日,一桌。工作了,吃。失戀了,吃。」

在毛尖看來,香港電影之所以能抗衡好萊塢,首先就因為港片為全球電影示範了什麼是好吃。「好萊塢也好,港片也罷,都好在能拍出食物的平民性。滿漢全席或者國宴類美食,都是食物的修正主義,真正讓我們心旌動搖的,從來都是普通食物。」

每當看到大銀幕上充滿「塑料感」的食物,毛尖都會感到痛心疾首,她甚至提議每個劇組應該先成立一個飲食部,她說:「當我們用自己的價值觀展望未來的時候,最終能讓這個價值觀落地的,還得靠人民的衣食住行。還有什麼比一大蒸籠的黃饃饃、一大碗的牛肉拉麵、一隻只飽滿的餃子,更能展現誠實的勞動,更能體現幸福的生活呢?」

「很多宮廷劇中的紅燒肉和青菜還不如我燒得好,當年的御廚看了肯定會『氣絕身亡』。講好中國故事,起點就是把飯菜給做好了。米飯、餃子做不好,就是對中國故事的一次降維。把中國米飯做好了,中國故事就成立了。把日常生活做美了,精氣神就傳遞了。」毛尖如是說。

如今,很多國產劇里年輕人談戀愛的「標配」是牛排配紅酒,這不光在美學呈現上不合格,在講好中國故事的層面上,亦是一種缺乏日常細節的偷懶——「說到底,不能配米飯的菜,都是『耍流氓』。」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人的一生就像一場飯局,食物足以串聯起人一生的跌宕起伏。小時候,毛尖的外公從來不讓大人在飯桌上訓斥孩子,對彼時的毛尖而言,飯桌便是現實主義最浪漫的時刻,如同《放·逐》中的四分鐘——電影最後,林雪有一個發問:一噸夢有多少?一噸愛有多少?一噸辛苦有多少?林雪夢一樣的問題,其實電影都已經回答,那就是:一頓飯。

以下是《新周刊》與毛尖的對話實錄。

電影《還是覺得你最好》劇照

《新周刊》 :電影當中令你印象深刻的美食鏡頭有哪些?

毛尖:周潤發在《老虎出更》裡,一口氣在玻璃杯中敲下12個生雞蛋,然後一口乾的場面,震驚過我。其實少年時代看港片,看周潤發在銀幕上吃方便麵,他吃得行雲流水又氣吞山河,當時就覺得方便麵是世界上第一好吃的東西。

《美國往事》裡少年要獻給心上人的那塊普通蛋糕,以及香港電影中的盒飯,這些食物本身都平常。為什麼曾志偉和林雪這麼有觀眾緣?因為他們盒飯吃得香。他們既能把盒飯吃出滿漢全席的氣勢——像《無間道》裡的曾志偉,也能吃出「粒粒皆辛苦」的辛酸——像《一念無明》中曾志偉和兒子對吃盒飯。

曾志偉和林雪,吃盒飯吃得比吃酒樓更帶勁,每一個觀眾都能從他們吃盒飯的氣勢中看出,他們曾經和現在都是多麼用力地在生活。還有杜琪峯的《放·逐》中,五個男人一起做飯那場戲,也特別好。男人燒飯戲好看,歐美黑幫片,教父出征前,也常常會在家裡燒一鍋「全家桶濃湯」。

《新周刊》 :你曾提過國產電視劇中,年輕人談戀愛的「標配」是牛排配紅酒,著實缺乏想像力,而在諸多知名影視作品中,食物大都隆重出鏡,十分考究。在你看來,一部好的電影應該如何呈現美食?

毛尖:學習小津啊。小津安二郎是全世界最能表現米飯的大師。他的餐桌上從來都有幾樣東西—— 一杯酒、一碗飯,再簡單不過的人生,再簡單不過的食物,但看他的主人公喝酒也好,吃飯也好,就覺得那是人生至境。鏡頭45度朝上對著米飯,大道至簡,每一粒米飯都既普通又有靈韻。

說到底,就像沈宏非愛說的,不能配米飯的菜,都是「耍流氓」。牛排能配米飯嗎?韓劇《請回答1988》也是,普通的家庭飯桌上都有米飯打底。別再一天到晚整牛排、紅酒了,回到我們自己的餐桌上來。《白日焰火》裡的小籠包多好,小籠包冒著熱氣出現在廖凡和桂綸鎂之間,我們就知道,他們好了。

《新周刊》 :你曾說中國人要建構自己的美學,首先就應尊重日常生活,從食物開始。近兩年你也在反覆提及最好的家國教育永遠是餐桌教育,可以展開聊聊嗎?

毛尖:對啊,餐桌教育就是家國教育。你看韓國總裁談戀愛,都吃的泡菜和炸雞,人家的「王思聰」也不會動不動跑到紐約、跑到北海道。其實20世紀80年代之前,我們自己電影中的日常生活表達都很不錯,像《大李小李和老李》,媽媽做的早餐看著就好吃又抒情。

清貧年代的餐桌更有操守,有錢人弄髒了電影生態也弄髒了餐桌,諜戰片裡,美方在喝紅酒,日方也在喝紅酒,我們也在喝紅酒,還要拼紅酒知識,搞得紅酒好像是我們的傳統飲食。

《新周刊》 :通過食物,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氣質。當年,你從上海到香港,再從香港回到上海,求學地點的變化,也伴隨著兩地飲食文化的不同,可以聊聊你在兩地的飲食體會嗎?

毛尖:茶餐廳始終是香港的靈魂,現在上海缺少茶餐廳這樣的小店。以前我特別喜歡上海的早餐「四大金剛」,現在沒有了,油條、糍飯糕都賓館化了。

《新周刊》 :你如何看待就餐時的儀式感?

毛尖:我特別怕吃儀式講究的飯,搞得吃飯跟考試似的。

《新周刊》:你會去逛那些隱匿在街角巷尾的蒼蠅館子嗎?曾有過驚艷味蕾的飲食體驗嗎?

毛尖:會啊。有一次在揚州,也不是蒼蠅館子,就是門面不大的小店,也乾乾淨淨。走著走著餓了,就和朋友們一起就近吃。小店沒有長餐單可選,但紅燒魚雜端上來,大魚小魚、大蝦小蝦一鍋煮,一點辣、十分鮮,秋天的傍晚,還有什麼比說不出名字的魚蝦更讓人覺得不枉此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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