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孩子決定離開人間

理想國 發佈 2023-02-05T02:01:01.600389+00:00

春節檔的動畫電影《深海》的主角是一個因家庭原因而深陷抑鬱情緒的小女孩,一直被「喪氣鬼」糾纏的她,沉入深海里的一場大夢中,在紛亂的幻象之中直抵心靈深處,將容易被忽視的孩子的心結與情緒展露在觀眾面前。

春節檔的動畫電影《深海》的主角是一個因家庭原因而深陷抑鬱情緒的小女孩,一直被「喪氣鬼」糾纏的她,沉入深海里的一場大夢中,在紛亂的幻象之中直抵心靈深處,將容易被忽視的孩子的心結與情緒展露在觀眾面前。

熱門沖奧片《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導演佛羅萊恩·澤勒的新作《困在心緒里的兒子》也聚焦於青少年抑鬱症問題。2019年,鍾孟宏的《陽光普照》中也有一位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阿豪,資質優秀、溫暖善良的他,卻突然選擇自殺,給家人留下了難以理解的謎題。

抑鬱症的年輕化,常常容易被忽略。青少年兒童總被認為是「不懂事」的,他們的情感需求也會被認為是不成熟的,甚至是「無理取鬧」。然而,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曾發布的《世界兒童狀況》報告中的數據,每年全球有 4.58 萬名青少年結束自己的生命。一項國內的研究顯示,存在自殺意念的青少年竟高達 23%。

無論從成因還是治療過程來看,青少年抑鬱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話題,在《正午之魔》中,安德魯·所羅門談及關於青少年抑鬱和自殺的相關話題,呼籲我們給予更多的關注。「自殺的傳染性毋庸置疑。如果一個人自殺了,就常有一批友人、同儕會效仿,青少年尤其如此。」

本文節選自[美/英]安德魯·所羅門《正午之魔》

01. 抑鬱兒童的心理治療

抑鬱的兒童也需要心理治療。黛博拉·克里斯蒂是一位富有領袖魅力的兒童心理學家,在倫敦大學學院和米德爾塞克斯醫院擔任顧問,她說:「你只要讓他們看到,你正和他們在一起,也要讓他們跟你在一起。我經常用登山作比。試想我們要登山了,坐在大本營里想要帶哪些行李,要多少人要一起,是否要共用一條登山繩。我們可能決定啟程,也可能認為我們還沒準備好,但可以在山下走一走,這樣就能看到哪條上山的路線最容易、最好。你要認識到隊友也要攀登,你不能把他們拎到山頂,但路上的每一寸你都可以緊緊跟他們在一起。你必須從激起他們的動機開始。抑鬱嚴重的孩子不知道要說什麼,從哪兒開始,但他們知道自己想要改變。

我從沒見過哪個抑鬱的孩子不願治療,只要他們相信有一點改變的機會。有一個小女孩的抑鬱太嚴重,沒法跟我說話,但她可以寫,於是就時不時在便利貼上寫下詞句,貼在我身上。這樣,每次治療結束時,我就變成了一片她想讓我了解的『詞海』。我也用她的語言,開始在便利貼上寫詞句,貼滿她全身。我們就是這樣打破她的沉默之牆的。」還有很多其他技術,已證明可以幫助兒童認識並改善自己的心境。

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西爾維亞·辛普森說:「對兒童來說,抑鬱阻礙了人格發展。他們所有的能量都用在了與抑鬱搏鬥上。社會交往方面的發展滯後,會讓之後的生活繼續抑鬱下去。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期待你有能力發展人際關係,但你就是不知道要怎麼做。」譬如,有的兒童有季節性抑鬱,幾年裡學業都表現很差,頻頻遇到麻煩;他們的症狀未獲注意,因為症狀是與每個學年同步發生的。很難知道要在何時、要多積極地治療這些障礙。

喬希說:「我的工作會依據家庭的既往。到底是ADHD 還是抑鬱,還是有ADHD 的孩子也發展出了抑鬱;到底是與受虐相關的適應障礙還是抑鬱性的疾病。這些都很難判斷。」很多ADHD兒童表現出極端的破壞行為,有時對此的自然反應就是訓導兒童守紀;但如果這些行為與深層的認知或神經生理問題有關,孩子就不一定有能力控制。品行障礙當然會讓這些兒童不受歡迎,甚至父母也不喜歡他們,這又會進一步加重抑鬱:這是抑鬱的另一種奇特的螺旋式墜落。

「每次這樣孩子的父母來找我時,我都警示他們說,」克里斯蒂說:「『我們會解決掉這些憤怒情緒,但之後的一段時間,你們可能會面對一個非常悲傷的孩子。』孩子從來不會自己來看病,都是被大人帶來治療的。你必須找出他們自己怎麼想他們跟你在這裡的原因,他們自己覺得哪兒有問題。這與自願來尋求心理照護的情況截然不同。」對兒童開展心理治療時,一個重要元素就是創造一個幻想世界,一個有魔法的精神動力療法的安全空間。讓孩子為自己的願望命名,經常能揭示出他們自尊缺陷的確切性質。

開場時,重要的是讓沉默的孩子開口。很多孩子說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能說感覺好還是不好,必須給他們新的詞彙。還要基於認知模式,教他們理解思想和感受的差別,讓他們能學著用思想控制感受。有位治療師描述自己讓一名10歲女孩記日記的過程,他要女孩花兩個星期,在日記中記錄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然後在治療時帶來。「你可以說,你的思想是『媽媽對爸爸很生氣』,而你的感受可以是『我很害怕。』」

但這種區分超過了這個孩子的認知能力,因為抑鬱大大損害了她的認知功能。她帶來了日記,每天寫的都是:「思想:『我很難過』;感受:『我很難過』。」對她來說,思想世界和感受世界是無法分開的。後來,她學會了用餅狀圖來表示自己的焦慮:這部分焦慮關於學校,這部分關於家庭,這部分關於討厭她的人,這部分是自己長得太醜,等等。

用過電腦的兒童經常能接受基於技術原理的比喻:我認識一位治療師,他說他告訴這些孩子,他們的心智中有處理恐懼和悲傷的「程序」,他的治療會修復程序中的錯誤(bug)。優秀的兒童心理治療師可以馬上讓他們的患者了解情況,同時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就像克里斯蒂觀察到的:「告訴孩子放鬆是讓他們最不放鬆的方式。」

對於有生理疾病或殘障的兒童來說,抑鬱也是嚴重的問題。克里斯蒂說:「患了癌症的孩子到了醫院,總是被戳來捅去,身上插滿針頭,於是變得很喜歡抱怨,怪父母用這些治療懲罰自己,然後父母也變得焦慮,最後所有人都一同陷入抑鬱之中。」疾病衍生秘密,而秘密衍生抑鬱。「我跟一位母親和她很抑鬱的兒子坐到一起,說:『說說你們為什麼來這裡吧。』這位母親就在小男孩面前,用一種旁人都聽得見的『耳語』說:『他得了白血病,自己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太不尋常了。然後我要求單獨和小男孩談談。我問他為什麼來找我,他說因為他得了白血病,但讓我別告訴他媽媽, 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也知道。所以,抑鬱與溝通方面的重大問題有關,而這些問題會因白血病和治療白血病而加重,並產生影響。」

02. 康復與成長

現已證實,抑鬱的兒童長大後通常會成為抑鬱的成人。有過童年抑鬱的青少年有4% 會自殺,許多人會試圖自殺,在幾乎每種嚴重的社會適應問題上都有極高的發生率。抑鬱在進入青春期前即頗有一定的發病率,但高峰是在青春期,至少5% 的青少年罹患臨床性抑鬱。到了這個階段,抑鬱通常伴隨著物質濫用或焦慮障礙。父母們會低估青春期子女的抑鬱程度。

當然,青春期抑鬱不太容易分辨,因為正常的青春期本來也很像抑鬱,青春期本身就是一個容易有極端情緒和對痛苦異常敏感的時期。超過50% 的高中學生曾「想過自殺」。「拘留所關押的青少年中,至少25%有抑鬱,」躁鬱症權威凱·賈米森說,「他們的抑鬱可以治療,可以減少對他們的妨礙。他們成人後,抑鬱水平仍會很高,而負面行為更已經在他們的人格中根深蒂固,只治療抑鬱已經不夠了。」社會交往也扮演著重要角色。第二性徵的發育也常引發情感困擾。

現有研究的方向是延後抑鬱症狀出現的時間——抑鬱開始越早,抗治療性就越強。一項研究指出,在兒童期或青春期經歷過抑鬱的人,成年後得抑鬱的概率是一般人的7 倍,另一項研究則表示這個群體中有70% 的人會復發。很明顯,早期干預和預防性治療絕對有必要。父母應該注意孩子早期的興趣喪失、不正常的飲食和睡眠及自我批判的行為;如果孩子有這些抑鬱徵兆,應儘早帶他們接受專業評估。

青少年(男孩更明顯)特別難以清楚地解說自己,治療界對他們的關注也遠遠不夠。「有個青春期的孩子來我這裡,坐在角落,說『我什麼問題都沒有』,」一位治療師說,「我從不反駁他們。我會說:『那可太好了 !你不像很多跟你一樣大的孩子那樣抑鬱,卻還像很多孩子一樣來找我,這很棒!跟我說說,今天感覺完全沒問題是什麼樣的。跟我說說,此刻,在這個房間裡,感覺完全沒問題是什麼樣的。』我試著給他們機會去跟另外一個人一起去思考,去感受。」

目前還不清楚,性侵在多大程度上通過直接的器質性過程導致抑鬱,抑鬱又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易於發生性侵的家庭里那種殘破的環境。遭受性侵的兒童常有自毀式行為的生活模式,遭遇嚴重的逆境之感。他們常在持續的恐懼中成長:他們的世界動盪不安,這讓他們的人格也失去平衡。一位治療師講到一位年輕女性曾遭性侵,無法再相信還有誰能照顧她,能讓她信賴——「她需要我做的所有事就是在與她的互動中保持一致」,從而打破她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中自動生發的不信任。早期被剝奪愛和鼓勵的兒童在認知發展上常會陷入永久性的障礙。一對夫婦從俄羅斯孤兒院收養了一個孩子,他們說:「這孩子5歲時都還沒有任何因果關係的思維,也不知道植物有生命而家具沒有。」他們一直盡力彌補這些缺陷,但現在承認這孩子已經不可能完全康復。

對其他孩子來說,康復雖然不大可能,但仍有可能適應。克里斯蒂治療過一個患有嚴重慢性頭痛的小女孩,「好像錘子在敲我的腦袋」,她因頭痛放棄了生活里的一切,不能上學,不能玩耍,不能與他人交往。第一次與克里斯蒂見面時,她就宣稱:「你沒法把我的頭痛趕走。」克里斯蒂說:「對,你說的沒錯。我沒法把它趕走。但咱們想想,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頭痛放到你腦袋裡的單獨一塊,看看錘子在那兒敲的時候,你能不能使用腦袋的其他部分。」克里斯蒂說明:「第一步是相信孩子的話,即使明顯不真實、不可能,即使他們使用的比喻性語言完全說不通——至少對他們自己一定是說得通的。」經過大量治療後,這位小女孩說,雖然還在頭痛,但她能上學了,到後來,雖然還在頭痛,但她也能交朋友了。不到一年,頭痛自行消失了。

03. 會「繁殖」的青少年自殺

雖然很多沒有意義的統計數據將自殺研究攪得雜亂無章,但仍可看出一些有意義的趨勢。發生過自殺的家庭,其他成員自殺的可能遠高於其他家庭。這部分是因為家人的自殺令其他成員想到了未曾想過的可能。也因為所愛之人竟然消滅了自己,這令活下去成了幾乎無法忍受的痛苦。有位母親,她的兒子上吊自殺了,她對我說:「我感覺就好像手指被猛然關上的門夾住了,而我永遠停在了尖叫中。」

還有可能是因為在所謂的基因層面,自殺會在家族中傳遞。對收養家庭的研究表明,自殺者的血緣親屬比收養親屬更常有自殺傾向。同卵雙胞胎的自殺傾向通常相同,即使他們一出生就被分開,完全不了解對方;異卵雙胞胎則不會如此。單一功能的「自殺基因」不會有遺傳上的選擇優勢,但引起抑鬱、暴力、衝動、攻擊性的多種基因組合在一起,可能就會形成某種基因地圖,它既可能是自殺行為的某種預兆,也可能在一些特定的情況下帶來優勢。

在社會群體中,自殺也會「繁殖」。自殺的傳染性毋庸置疑。如果一個人自殺了,就常有一批友人、同儕會效仿,青少年尤其如此。自殺的地點會一次次發生自殺,似乎帶著死者的詛咒: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日本的三原山、鐵路線的特定路段、帝國大廈等等。自殺最近流行於德克薩斯州的普萊諾、麻薩諸塞州的萊明斯特、賓夕法尼亞州的巴克斯郡、維吉尼亞州的法爾費克斯郡,以及美國很多看似「正常」的社區。對自殺的公開描述也會引發自殺行為。

19 世紀初,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結果歐洲到處都有模仿故事主角的自殺。每當媒體披露了一則重大的自殺事件,自殺率都會上升。例如,瑪麗蓮·夢露自殺後,緊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美國的自殺率上升了12%。如果你在飢腸轆轆時看到一間餐館,就很可能走進去;如果你已有自殺傾向,又看到了一則自殺的消息,就很可能會走出最後一步。看來,減少對自殺的報導會降低自殺率,這點顯而易見。最近有證據表明,哪怕是出於最大好意的自殺預防項目也常會把自殺的想法帶給某個脆弱易感的群體,這樣的項目很可能反而提升了自殺率。但這些項目仍有幫助,有助於人們意識到自殺常是精神疾病所致,而精神疾病可以治療。

與流俗的迷思不同的是,談論自殺的人最可能自殺。試過自殺的人還可能再試,事實上,預測實際的自殺,最佳指征就是之前是否有過自殺企圖。但沒人充分利用這一事實。瑪莉亞·歐肯多在1999 年對治療的研究中指出:「雖然臨床醫生可能用自殺史作為預測未來自殺可能性的指標,但有自殺未遂史的病人相比其他患者,並未得到更多的治療。這些病人有較高自殺風險,並聯合既往的自殺行為導致的重性抑鬱,但還不清楚治療不足是因為他們所處的風險未被發現,還是因為儘管醫生認識到了他們的易感性顯著提高,卻沒有給他們充分的軀體治療。」

04. 需要被關注的自殺者

自殺的動物模型並不完善,因為我們推測動物並不理解自己的終有一死,也無法自尋死路。你無法渴求自己不理解的東西:自殺是人類為自我意識付出的代價,其他物種中不存在可資比較的形式。然而,這些物種中有些個體確會有意傷害自己,如果面對超量的變化無常,它們還會反覆自傷。一直處於擁擠環境中的大鼠會咬斷自己的尾巴。恆河猴如果不是母親撫養長大,會在約5 個月大時開始有自傷行為,哪怕再把它們放入猴群,這種行為也會持續一生。在這些猴子的一些關鍵腦區,血清素表現為低於正常水平:生物因素再次與社會因素相關起來。

有一次我聽說馬戲團的一隻章魚自殺了,驚訝不已。這隻章魚慣於表演把戲來換取食物獎勵。馬戲團解散後,章魚就被養在一隻魚缸里,沒人再注意它的把戲。它的顏色漸漸消退(章魚的色調變化會表達內心的狀態),終於,它最後做了一套表演,沒得到獎勵,於是用尖嘴重重地刺傷了自己,就這樣死去了。

考慮人類模型後,最近的研究發現,自殺和父母的死亡有緊密的聯繫。有一項研究提出,在最終自殺的人里,有3/4 在童年時經歷過某位至親, 多數時候是父母一方的死亡,因而受到創傷。在人生的早期無力處理這樣的喪失,會導致他們整個一生都無力處理喪失。失去父母的少年往往會內化指責,終止自我價值感。他們可能也會放棄自己的客體恆常感(sense of object constancy):如果一個人如此依賴的父母都可以說不定哪天就這麼消失了,那還有什麼可以信任?統計數字也許有所誇張,但顯而易見的是,在同樣的條件下,一個人喪失的越多,就越可能毀滅自己。

在生命早期的自殺非常普遍。在美國,每年有5000 名18—24歲的人結束自己的生命,而試圖自殺的則至少有8 萬名。在20—24歲的美國人中,每6000 人就有1 人自殺。自殺在年輕人中出現得越加頻繁。在15—24 歲的美國人中,自殺是排名第三的死因。這個年齡段的自殺率為何一路攀升,目前尚無共識。對自己的學業有很高期望的青少年,如果沒有達到自己或父母的期望,可能就會自殺:學業優良的青少年,自殺情況比他們抱負較小的同輩更為普遍。青春期開始時及隨後幾年的荷爾蒙失調,也是青少年自殺的重要先決因素。

實施自殺的青少年常常是被保護著的,沒見過死亡的淒涼。他們很多人似乎相信死亡不是意識的完全終止。在一所發生傳染性自殺的學校里, 一名自殺的學生在自殺前說,他還活著但朋友卻死了,這讓他覺得怪異。1999 年我拜訪了格陵蘭島的一座小城,那裡曾發生過奇怪的死亡。有一名學生自殺了,很快十幾名學生跟著自殺。其中一名自殺追隨者在自殺前一天說,他很思念他已經不在人世的朋友,似乎他結束自己的生命是為了抵達朋友去的地方。越是年幼,就越可能相信自殺企圖不會導致死亡,於是可能用自殺企圖來懲罰別人。

我母親曾經用我小時候的話來取笑我:「我要去吃蟲子,然後我就會死,然後你就會為對我不好而難過。」這些行為,無論有多少操縱人心的性質,都至少是在大聲呼救。自殺未遂的青少年都需要我們溫柔的關注。他們確實面臨嚴重的問題,即使我們不理解,也必須接受問題的嚴重性。

*配圖及封圖來源:《陽光普照》

《深海》《困在心緒里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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