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裡有古色古香的銅鏡。
它們典雅精美,又朦朧黯淡。
斑駁的鏽跡深鎖著歲月。
女人,就是曾經對著它們一代又一代輕理雲鬢細施粉黛嗎?
那時銅鏡纖塵不染,明光鋥亮。
對鏡的她們,能否看清自己?
拭盡鏽跡,我們又能否看清歲月深處的她們?
哪怕只是看清「真實」的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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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中的佳人|第二章 虛構篇:紙上清影|
月出皎兮——憂國不拒蛾眉——登徒子情結
——詩呵,《詩經》——漢代的兩件事
——古怪的蘼蕪——孔雀為什麼東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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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為什麼東南飛【二】
劉蘭芝明知遣歸回家就得另嫁,她回了家卻又不肯另嫁,其往欲何雲?
只是為了和府吏「黃泉下相見」,雙雙赴死?
這裡便有個疑問。劉蘭芝在遣歸之際,是否想到了她這一去,收場是一個舉身赴清池,一個自掛東南枝?
若說她沒想到搞得這麼嚴重,那麼顯然劉蘭芝並不以為她和府吏的夫妻情份深到誰離了誰沒法活的程度,對於自己的再嫁大概也是無可無不可。
要不她怎麼會想不到遣歸無異把兩個人都推上死路?
但這麼一來,她的拒嫁和最後的殉情都變得缺少根據。
若說她全想到了,那麼便等於是劉蘭芝把自己和丈夫領向絕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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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婆家她的日子「心中常苦悲」,但和兩漢古詩中的其他女人比,劉蘭芝並沒有比別人更活不下去的理由。
那時所有女人的主要生活內容都是織,別人也未見得不用承受由丈夫家人製造的不愉快。
而其中大多數,除了勞苦,常常還須忍受貧窮,忍受和丈夫長期的遠別,弄不好,還有個「新人從門入」。
府吏家庭起碼是那種厚墩墩的小康。府吏其人秉性溫良循規蹈矩。婆婆雖刻薄挑剔,待媳婦劉蘭芝卻也不及於兇狠暴虐。
在兩漢古詩的女性命運系列中,焦仲卿妻比上頗不足,比下頗有餘。
劉蘭芝幹嘛非得要「及時相遣歸」?
就算對於她是投水事極小,受氣事極大,難道她也絲毫不顧及焦仲卿會為此送命?寧肯自己為他死讓他也死,卻不願為他委屈求全息事寧人?
怎麼看,劉蘭芝的自求遣歸和殉情都不那麼充足的理由。
她的心思難猜得很。
倒是焦仲卿,一直是明明白白我的心,顯得象個愛妻子勝過生命的情男。
聽到劉蘭芝的訴說抱怨,府吏忙去母親那裡陳情: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
在母親和妻子的衝突中,府吏的傾向性可謂旗幟鮮明。無怪阿母要槌床便大怒,斥道「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了。
府吏安撫不下妻子,又說服不了母親。別離之際,唯有再三私語叮嚀劉蘭芝,你暫且回家,我會設法儘快來接你。千萬別忘了我的話。
殷殷難捨之情,比山盟海誓深切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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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聽說劉蘭芝允嫁太守之子,府吏當即告假回來,找到劉蘭芝。
這對離異夫妻最後的對話很重要也很耐尋味。
劉蘭芝說:
我已被許給別人,你還指望什麼呢?
府吏態度明朗:恭喜你攀上高枝。你一天比一天發達,我獨自走向黃泉也罷了。
至此,劉蘭芝才給了府吏「黃泉下相見」的約言或許諾,且還加上一句「勿違今日言」。
劉蘭芝是說:可別我死了你卻不死哦。
假如府吏沒趕來表白死志,劉蘭芝會不會順水推舟嫁入太守家,梅開二度重辟生活天地呢?
詩里沒說。
詩里關於劉蘭芝,沒說的太多。似乎是,劉蘭芝本無死志,只因府吏不活了,她才奉陪了他。但府吏所以不活,又是因為劉蘭芝「遣歸」和允嫁他人。因果相纏,主客難辨。
到底是府吏拉了劉蘭芝同死,還是劉蘭芝推著府吏同死?
反正就詩里的描述,府吏對妻子的情感有根有梢可對天日。終老不復娶,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負,吾獨向黃泉,從始至終一氣呵成,每句話都擲地有聲。
劉蘭芝對府吏的情感卻混沌虛浮,時斷時續,總是說,勿復重紛紜,何言復來還,君還何所望什麼,都是要府吏斷念撒手的意思。
可能女人劉蘭芝比男人焦仲卿更聰明和清醒,因而也比他悲觀。
如果說焦仲卿是被不可抗拒的種種外力一步步逼向自掛東南枝的終點,太聰明清醒的劉蘭芝卻是一路大睜著眼睛,把前方看得清清楚楚。
決非危言聳聽,就詩論詩的話,劉蘭芝委實不像被封建家長迫害得只能以死捍衛愛情的痴情女子,倒是更像個東方的美狄亞。
美狄亞由於對一個男人伊阿宋一見鍾情,背叛了父親,幫助伊阿宋獲取金羊毛,然後隨他私奔,交出了全部的自己。
時過境遷,美狄亞成了「舊人」。
面對伊阿宋的愛情背叛,美狄亞斷然燒死了他的新婦,並殺掉了他的兒子也即自己的親生兒子。
悲劇大師歐里庇得斯據此寫成一部名劇,讓世人永遠記住了一個女人的報復,記住了受傷害的女人是比男人更能走極端和寧可玉石俱焚。
劉蘭芝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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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常苦悲」,這就是劉蘭芝從婚姻中得到的一切了。
「苦悲」的主要禍首似乎是婆母。
但一個女人衝著日子說苦悲,又豈能全無丈夫的干係?起碼是,那個丈夫的存在與情感並不足以給妻子多少幸福快樂,為她抵消來自其他方面的不快。
府吏是個小人物,庸碌懦弱。這樣的男人在契訶夫筆下集中了關於人性的可笑與悲哀,他們的婚姻在莫泊桑筆下常常尷尬萬狀啼笑皆非。
劉蘭芝恰恰是個品貌出眾的女人。她有理由因錯嫁小公務員府吏而為自己抱屈抱怨。府吏可能得到劉蘭芝就心滿意足快慰平生了,劉蘭芝未必。
品貌出眾的女人對婚姻的期望總是比占有丈夫的情感和忠實更高更多。
「苦悲」是美人兒劉蘭芝對這場婚姻整體的失望。婆母的敵意只是雪上加霜使事情變得更惡劣而已。
以劉蘭芝的聰明,當然看得透婆母對她沒來由的懷恨實質上是出以一個母親愚蠢的嫉妒。
母親在和另一個女人爭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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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劉蘭芝曾經對此付之一笑,試著用柔順來緩和關係息事寧人。但她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個不知進退的女人,反而變本加厲作威作福。
心高氣傲的劉蘭芝終至忍無可忍。她可以不在乎失去府吏這麼個無能丈夫,不在乎失去這場「苦悲」的婚姻。但她不能不給那個欺人太甚的女人一點顏色瞧瞧。
劉蘭芝想,你以為打發了我,兒子就重新獨屬你了?
我寧可死也要讓你領教我是誰。
劉蘭芝決意用徹底奪走府吏來懲罰可惡的婆婆。
鑑於中國國情,這只能是一種同歸於盡的打法。
美狄亞做得出來,劉蘭芝為什麼做不出來?
✎待續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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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匡文立
編輯:@雲山
配圖: 杯子
校對: 綠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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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責聲明】
本文選自甘肅人民出版社 1997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第二種真實:女性啟示錄叢書《銅鏡中的佳人——女人面對傳統》,經過作者匡文立授權網絡發布。如有轉載請註明出處和作者信息,否則視為侵權,作者保留追責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