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出分的那天,我決定去復讀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3-05-02T01:45:03.776544+00:00

復讀=服毒。「去他的高考,老子要解放了。」去年高考前夕,我第一次見到高三的霖霖。他意氣風發,只等著大考後的狂歡。時隔一年,再見面時,他胖了 20 斤,依然在等高考那一天。他說,復讀,是一場十個月的有期徒刑。一「我原來可是班上的前幾名啊」高考的滋味,18 歲的霖霖早就嘗過一遍。

復讀=服毒。


「去他的高考,老子要解放了。」


去年高考前夕,我第一次見到高三的霖霖。他意氣風發,只等著大考後的狂歡。


時隔一年,再見面時,他胖了 20 斤,依然在等高考那一天。


他說,復讀,是一場十個月的有期徒刑。


「我原來可是班上的前幾名啊」


高考的滋味,18 歲的霖霖早就嘗過一遍。


去年,霖霖高三。大考前夕的孔明燈祈福儀式上,承載著他願望的那兩盞,還沒來得及升空,就相繼自燃了。


仿佛連老天爺都在開他玩笑。


2018年6月3日,霖霖的孔明燈未能如願起飛。


霖霖有些鬱悶,借來一輛電動車,在凌晨的大街上遊蕩。


晚風吹動他的發梢,想著自己即將從這個鬼地方解放,霖霖激動地站上電動車,振臂高呼。


那一刻,他以為,這就是和高三生活的永別。


2018年6月3日,霖霖踩上了電動車。


高考後的夏天,霖霖去上海旅遊。


公布成績那天,他推脫了出門的邀請,查完班裡十幾個同學的分數後,才把自己的准考證號輸入進去。


代表著他未來的三位數字,未能如願 —— 與本科線差了12分,他只能去專科。想到自己曾是班上的前幾名,霖霖忍不住躲在房間大哭起來。


在悔恨和愧疚中,他掙扎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復讀。他買下離開上海的車票,連夜趕往原來的學校報名。


早上六點,霖霖把毛巾敷在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霖霖又回到了這個分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的地方 —— 以高強度學習、和高升學率聞名的備考重地。


同窗都已升學,父母遠在外地,這一次他只有自己。


報名前後,短短几十分鐘,父親打來了三次視頻電話。


鏡頭裡,父親帶著建築工地的安全帽,陽光很刺眼,霖霖幾乎看不清父親的模樣,只能聽見他聲音里有驚喜、也有擔憂。


「孩子,你這性格一腔熱血的,好好想想,慎重選擇。復讀比應屆累得多,我是怕你又半途而廢啊。也好好看看專科吧,我們尊重你的意見。」


霖霖思前想後,承諾不會再任性,讓父親放心。


辦好手續,他登上回家的車,裡面坐滿了同樣結束報名的學生和父母,霖霖覺得他們臉上的神情都是一樣的,寫滿了失望和無奈。


學累了,霖霖揉了揉眼睛。


交學費的那天,霖霖看著收運鈔票的汽車從學校里出來。


他想起了在杭州工地的父親,獨自在老家照料 3 歲弟弟的母親。他們無暇陪讀,就找了學校附近最好的全托機構,一年三萬,包吃包住,還有專門的阿姨幫忙洗衣服。


他只能用這十個月的成績來回報他們。


復讀生活偏偏滿是波折。


高考時剛過 80 分的數學,才複習到第二章,霖霖就跟不上了。他看著去年寫過幾百遍的題,還是解不出來。


這時,專科學校的通知書,更動搖了他的心 —— 這是報名復讀時他給自己留的後路。他如常填報了志願,想著萬一撐不下來,總有地方去。


幾天後,他不告而別,把所有的書抱回了全托住所,然後提交了退學申請。


周日下午,霖霖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吃完午飯後,他來到河邊發呆。


離開高中,霖霖轉了三趟火車,前往寧波的職業技術學院一探究竟 —— 不算特別滿意,但可以接受,他只等開學了。


沒想到,一個電話打亂了他的計劃。


高三的班主任戴老師知道他退學後,急忙找到霖霖母親:「我做了霖霖三年的班主任,我也有責任。讓他回我的班級復讀吧,他在我手上敗的,必須要站起來。」


母親對兒子的期望本就遠不止如此,說著說著掉了眼淚。霖霖最見不得母親哭,想到父母這幾年、這幾天的勞苦奔波,他又動搖了。


反覆搖擺的心,最終畫出了一個清晰的答案。在學校旁的燒烤小店裡,一家人和戴老師重聚。


霖霖起身向戴老師敬茶,戴老師撂下一句:只要你回來復讀,我就喝下去。


男孩忙不迭地點頭。


臨走前,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給霖霖寫了封滿滿兩頁紙的信。雖然父親只是高中文化,但句句深入他心。那一刻,霖霖覺得父親是真懂他的。


「這一年,我寫了幾千張捲紙」


讀高四的霖霖,確實跟高三不太一樣。


高三那年,他有一半的時間沒在學校。高強度的管制讓他喘不過氣,霖霖向班主任提交了幾次申請,希望在家複習,都沒有通過。


一氣之下,霖霖把書全部搬回出租房,獨自複習,不願再踏進班級一步。


父親連忙從外地趕來,但最終擰不過兒子。那個在工地上頂天立地的漢子,偷偷抹過幾次眼淚。


雖然愧對父親,但離開教室後,霖霖終於能睡飽了。他給自己定了和學校課程同步的鬧鐘,但能跟下來的日子,只有三成。隨之而來的是月考成績的大退步,霖霖的成績跌到了二本線以下。


高考,也果不其然地砸了。


霖霖的起床時間。


高四的壓力成倍疊加。


除了因為慪氣,中途回了一趟家,霖霖在間距不到 50cm 的座位上,老老實實呆了十個月。


高四的座位比高三還擠。一個班級密密麻麻,坐著 130 多人,轉個身都困難。一天坐下來,脊椎僵成了一把尺,做完題,再抬頭時一陣眩暈。


通常他會轉轉脖子,聽關節卡嚓卡嚓地響上一陣。這讓他意外舒爽。


晚上從學校回來後,小霖還會繼續學習到凌晨才睡。老師說過,早於凌晨兩點睡覺,代表沒用工。


他又回到了分秒必爭的節奏里 ——


早晨 5:30 起床,6:20 進班,晨讀。


午餐休息 40 分,短暫的睡眠後是午讀時間 —— 為了抗擊困意,全班同學都得起立,齊聲朗讀。


下一次休息在晚飯,30 分鐘,之後的晚自習直到 22:50,老師偶爾還會拖堂。


晚自習下課後,學校的門口。他們已經在教室里度過了 16 個小時。


只有在精準到分鐘的時間表下,才能累計出一年數千張試卷的量。


每天的試卷至少有十張 —— 它們來自學校安排的月考、周測、周中考,班級的綜合訓練,各科老師的單元測驗。


分數當晚就能下來。無論成績升降,學生都會被找去談話。退步過多的,還會被罰擦黑板倒垃圾,直到下次進步為止。


通向大學的路,就是用這一次次錯題、一張張試卷鋪出來的。


高中復讀班,一張書桌上積累的試卷。


睡眠嚴重不足,成了復讀生的集體記憶。


同學們會在課桌擺上一瓶風油精。還有人會把椅子拿走,半蹲,或者主動站到教室後。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去洗手間,用冷水刺激自己。


基本的生活需求,也被壓縮到了極限,連上廁所都要快。老師說,少去洗手間,既不影響同學,也節省了複習時間。


一次午休,霖霖提前醒來,教室里一片死寂,每個人都貼在課桌上,沉沉睡著。那一刻,霖霖覺得大家好像再不會醒。


中午,復讀班的同學在教室午休。一個被熱醒的同學在用紙巾在擦汗。


霖霖也會在嚴苛的管理中,尋找小小的逃逸。


每天晚自習放學,他總是等人差不多走乾淨了,才慢悠悠地從大門晃出來。


回出租房的路程大約一公里,他喜歡去順路的小店點一碗米線,然後大口大口塞進嘴裡。


這是一天中僅屬於他自己的半小時。


深夜,小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出租房。


在霖霖看來,老師比學生還累。


他們比學生來得更早,晚自修結束還要巡邏。如果高考成績不達標,次年要退到高一高二。


自從進入衝刺周,戴老師的要求愈發嚴格:早讀提前,自習延長。下課時不允許講話、不允許睡覺。


高壓之下,衝突一觸即發。


一次晚自習鈴響,訓話的戴老師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霖霖累了一天,只想趕快回家休息,在座位上小聲發著牢騷。戴老師聽見,當眾怒斥了他。


被訓的霖霖,眼睛直直盯住老師。戴老師沒再多說,三言兩語催促同學們離去。


還沒離開教室的同學,趴在課桌上睡覺。


幾天後,霖霖向戴老師坦言:「你那麼嚴格,大家休息不夠,也沒有精力學習。同學都在背後罵你,你不覺得卑微嗎?」


戴老師聽著,突然又點了一支煙:「強制讀書的確沒效果。明天早讀課你們就睡下覺吧,我受點委屈沒事,你們別委屈了。」


聽罷,霖霖眼睛有點酸,戴老師平時不太抽菸的。


他也知道,戴老師不像表面上那麼嚴厲。他不自覺打盹的時候,戴老師會特地經過,假裝咳嗽幾聲。


霖霖被沒收了手機。六一兒童節當天,他在淘寶代購店給弟弟挑選禮物。這是他與外界僅有的一次聯繫。


隨著高考漸漸迫近,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越來越緊。


班級前幾名的同學,因為小考時多丟了 3 分,忍不住在教室里痛哭出聲。霖霖的信心,偶爾也會被壞成績衝垮,他感覺自己有點「考怕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平日連一秒鐘都不肯放過的戴老師,竟然沒有放棄誓師大會,還破天荒地掏出了手機,為大家單曲循環音樂 Victory。


全班同學宣誓言書,又紛紛在誓詞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理想的學校。


在勝利的進行曲中,這群復讀生,即將迎來最後的試煉。


「考場上,我突然不會寫字了」


這是霖霖在高中度過的第四個夏天。


倒計時的日曆上,他用紅筆塗滿了過去的每一格。


起初,他希望過得越快越好。但現在,他突然開始害怕「刑滿釋放」的時刻,希望回到從前,再多複習幾遍。


最令他擔憂的,是自己的偏科。他的成績不算穩定,有時班級前三,有時又跌到20多名。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小測,沒有公布成績。戴老師私下告訴他,這次他排全班第二,超過了學校劃出的一本線。


上學路上,霖霖隨身帶著小本古詩詞背誦。


6 月 3 日,學校放假。霖霖把教室里的書都搬回出租房,準備全部賣掉。


「去年沒賣書,就來復讀了。今年我一定要把它們賣出去。」


他還惦記著來不及熟悉的同學。


復讀班裡,大家平日忙著學習,彼此都有些陌生。霖霖甚至叫不上來全部同學的名字。


不過,在最後一堂課上,他依然招呼了全班同學,一起拍了張合照。


這是唯一拍了合照的復讀班。


去年的同學,三五成群地回來給他加油,這是霖霖漫長復讀生活里最開心的時刻之一。


聽老同學聊起大學生活,無非是鬆散、無聊和乏味的。他們還開玩笑說,有些想念高三時激情奮鬥的日子。


霖霖和回來看望他的同學們。


放孔明燈的日子也到了,霖霖沒有像去年那樣肆意慶祝。


他買了兩捆煙花。憑著一番甜言蜜語,老闆娘多送了他兩隻孔明燈,並稱讚他腦袋靈光,和別的學生不一樣。


霖霖覺得,比起在學校里苦讀,自己的智慧好像在外面更有用。


他的確熱絡又體貼。復讀班的同學大多是第一次放孔明燈,沒有經驗,霖霖一個個耐心地教他們。等同學們都放完了,他才在自己的孔明燈寫上「高考必勝」四個大字,然後鬆開雙手。


這一次,孔明燈緩緩升上了夜空,匯入漫天燈海。人潮四散開去,風把河水吹起細細的波浪。


霖霖和朋友們在放孔明燈。


6 月 7 日,霖霖第二次走進高考考場。


開卷鈴聲撞在他的心口。


摸到語文試卷,他連忙翻到最後的作文頁,題目正是作文素材的第一篇 —— 他前一天特地買來,然後跳過沒看的那一篇。


他哭笑不得,如果真的有造化弄人這回事,大抵如此。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接過試卷時,自己竟然不太會寫字了。他顫抖的筆尖,在草稿紙上,一遍遍劃下自己的名字。


交卷鈴響時,手心裡的紙巾,已被汗水濕透。


復讀班的同學在黑板上寫下對彼此的祝福。


公布成績的那天,霖霖獨自守著直播。


比起去年,他的成績提高了 20 多分,但是二本分數線也提高了 20 多分。


復讀的念頭,再次湧入霖霖的腦海,然後很快退潮。


他通知了在另一個房間的母親,和遠在杭州的父親。他們都說,沒關係的,我們選一所喜歡的專科。


他和戴老師安靜得十分默契,霖霖也不打算說起這個話題。他等著九月開學,那時候,他要像每個升學的同學一樣,回來找老師吃飯。



有沒有後悔復讀過?霖霖說,有。


沉默了一會後,他又說,但這是一段經歷。


此刻,高四的烙印尚未消退。霖霖還是會在早上 06:00 之前醒來。


新的生活也在眼前展開。


做完近視手術的霖霖,很快就能告別眼鏡。


他正在溫習吉他,也開始考駕照。他希望七月時,能帶著放假回來的好朋友兜風。


查完分數的那個下午,他和家人打好招呼後,出門學車,一切如常。



圖文 Chin Chen | 講述 徐家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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