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拆遷前,我拍下上海弄堂最可愛的模樣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3-05-03T20:04:20.523536+00:00

乘坐呼嘯的地鐵8號線,穿過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再從老西門站6號口出站,就來了上海鬧市的最核心區。中華路以東、方浜中路以南、松雪街以西,復興東路以北,這片上海最原始最經典的老城廂,正式進入了拆遷倒計時。

老西門,讓我再看你一眼。


乘坐呼嘯的地鐵8號線,穿過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再從老西門站6號口出站,就來了上海鬧市的最核心區。


這裡是老西門,距離外灘只有兩公里。


然而大上海的繁華旖旎,似乎從未照進這片古老的城廂,時間都仿佛靜止了。


與摩天大樓一線之隔的老城廂。


第一次走進老西門時,施佳宇立刻被眼前這番熱鬧的景象打動 ——


盛夏涼風裡,叔爺在躺椅上搖著蒲扇,孩童在曲折的弄堂肆意追逐,小貓在斜斜的屋頂上走街串巷。


大人跟小孩一起在弄堂里打水仗。


他以為,這種原汁原味的老上海生活會一直存在下去。直到2018年,動遷的消息傳來。


中華路以東、方浜中路以南、松雪街以西,復興東路以北,這片上海最原始最經典的老城廂,正式進入了拆遷倒計時。


倒痰盂的李阿姨和買菜回來的張阿姨,在路邊討論動遷事宜。


於是,施佳宇開始了搶救性拍攝。下班後,他常常溜到老西門,舉著相機在弄堂里晃蕩,一晃就是一年多。


「居民原本都挺抗拒的,動遷讓這裡的氣氛改變了,他們也希望老西門被記錄下來。」


去的次數多了,這個90後男孩混成了居民口中那個「拍照的人」,彼此熟悉起來。


「但我還是去的太晚了,早點拍會更加完整。」


就這樣,在上萬次急促的快門聲中,施佳宇拍下了上海老城廂里最後的人間煙火。



老城故事多


老西門的歷史,源於明朝嘉靖年間。上海老縣為抵禦倭寇,繞城建造了一圈城牆,老西門就是面朝正西方的城門。


民國時期,地處華界與法租界交界的老西門,逐漸發展成華洋雜處的商貿樞紐,各色小生意與人流一併生長起來。


不過,這都是上個世紀的舊事了。


《上海行號路圖錄 1947》中的老西門地圖。


經過歲月的沖洗,老西門留下的故事太多,艱難太多,簡單的幸福也太多。


作為一個記錄者,我不忍心也無力去記錄拆遷帶來的憂愁和苦難,只想用鏡頭拍下居民們留在此地的集體記憶。


鳥大叔在餵八哥。


從第一次接觸起,鳥大叔就對我的鏡頭沒有任何避諱。


他出生在老西門,祖上曾在大境路經營「吳人記印刷館」,印刷地下黨刊物。


鳥大叔記得,小時候住的是大宅子,他跟小夥伴在弄堂里鬥雞、打彈珠、滾鐵圈,生活無憂無慮。直到公私合營時,宅子被收走了,留下這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


再往後的人生里,鳥大叔吃了不少苦,即便熬到退休,日子也不平坦 —— 妻子抑鬱在家,兒子遠在外地。


只剩這小小的鳥兒,成了晚年的寄託和快樂。


這天,鳥大叔身體不適,躺在床上看報。


與大多數著急的鄰居不同,鳥大叔不關心老西門的拆遷政策,也不在乎能拿到多少錢,他只想留在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這是祖輩造的房子,我想守住它。」


鳥大叔訓練八哥時,引來許多路人圍觀。


除了鳥大叔養的八哥,老西門還有許多機靈可愛的小動物。它們擁有廣闊的活動空間,與主人一起,構築起弄堂里妙趣橫生的生活圖景。


一隻可以直立行走兩公里的狗。

小男孩左手拿手機吃雞,右手餵雞。

阿姨家現已搬遷。丈夫不願再養貓,只好委託朋友餵養。

女孩帶著撿來的小貓,逛遍了老西門的每個角落。

住在西馬街的阿叔洗完碗,用火腿腸逗自家小狗。這是他飯後的保留節目。



三家煙紙店


老西門的每條弄堂都藏著一家小商店,俗稱煙紙店。


煙紙店面積不大,卻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貨品,是小孩放學後的零食補給站,也是大人購買柴米油鹽的必經地。


與快捷的線上購物不同,老西門的居民買完東西後,總要和店主聊上幾句家裡長短,才肯離開。


小女孩在煙紙店購買糖果。


而我想分享的,是其中三家煙紙店的故事。


松雪街煙紙店


松雪街煙紙店裡,住著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前半間屋子用來做鋪面,後半間是吃飯的餐廳和廚房,閣樓用來睡覺。


負責顧店的是一對父子。爺爺很慈祥,總是樂呵呵地問我有什麼好拍的,然後欣然接受。


爺爺和店裡的薩摩耶。


中年大叔則有些痞氣,總愛冤枉我把他的照片賣給外國網站。


不過,這都是玩笑話。大叔喜歡和我聊天,分享跟老外交流時發生的糗事,告訴我哪裡的天台可以俯瞰城隍廟的人流。分別時,還會依依不捨地讓我下次再來。


夏天,店鋪打烊後,大叔用火腿腸逗剃了毛的薩摩耶。


大叔說,這家店打他爺爺小時候就有了,是家百年老店。而我查閱《上海行號路圖錄》,發現這家店在1947年時叫「萬昌祥煙號」。


《上海行號路圖錄 1947》中,松雪街98號清楚地記載為萬昌祥煙號。


煙紙店歷史悠久,屬於家族遺產,房子內家庭戶口情況複雜,所以一直沒談妥搬遷事宜。


老闆娘說,家裡還住著一位精神不太好的弟弟,常常離家出走,但總能回到松雪街的家。一旦他們搬走,弟弟就找不到家了,他們情願一直住在這裡。



美美雜貨店


美美雜貨店位於金家坊與紅欄杆街的丁字路口,外觀充滿了年代感,常有遊人駐足拍照。


老闆一旦發現,總會透過窗口大罵 —— 「不准拍!」


嚇得我一度敬而遠之。


鄰居在店門口哄孩子。這次老闆看到我在拍攝,卻沒有阻止。


也許是去的次數多了,混成了熟臉,美美雜貨店的老闆漸漸默許了我的拍攝行為。


再後來,他向我袒露,父親生前喜歡坐在店前,被路人拍下照片發到網上,搜「金家坊」就能看見。


因此,老闆一直很反感鏡頭。直到拆遷的消息來臨,這條熟悉的巷弄即將消失,他才開始理解人們拍攝的初衷。


鄰居們聚在美美雜貨店門口聊天,小女孩在大家的慫恿下跳起了舞。


對附近的鄰居而言,美美雜貨店不只是家小賣部,更像一處小型社交場所。大家喜歡搬來板凳,圍坐在店門口聊天,夏天一起乘風涼,冬天一起曬太陽。


直到2018年9月29日,美美雜貨店的大門被封上。


美美雜貨店搬走的那天,街坊坐在店門口惜別。


最後一天的陽光依舊溫和,茶話會依舊歡聲笑語。次日,美美雜貨店便淡出了老西門的生活。


美美雜貨店搬走後,依然有鄰居在店門口小憩。



飛飛煙雜店


飛飛煙雜店有一位慈祥的外婆,和一對可愛的兄妹。


放學過後,兄妹倆玩紙飛機,妹妹向我展示紙飛機上的圖案。


妹妹像極了《龍貓》裡的小梅,開心的時候喜歡大喊大叫。而哥哥每天的課餘生活,不是做作業,就是捉弄妹妹。


下班後,我只要逛到店門口,就會和他們一起瘋。


就這樣,我闖入兄妹倆的生活,成為他們童年裡的大玩伴,也擁有了一個特別的稱號 —— 「拍照的人」。


哥哥向我投擲礦泉水瓶的瞬間,外婆在安慰摔倒哭泣的妹妹。


飛飛煙雜店搬走的前一晚,上海飄著寒冷的冬雨。弟弟妹妹沒能體會搬家的感受,在店裡唱歌彈琴,把學到的各種遊戲玩了一遍。


這天家裡不開火了,外婆有點沉默,時而整理零散的東西,時而坐在一旁看我們瘋。


兄妹倆在老西門的最後一晚。


次日放學,妹妹跟著外婆回到滿目狼藉的家,在垃圾堆里找到許多媽媽和舅舅小時候的玩具。


收拾完最後一輪,她們將正式搬去浦東的家,上學的路程將增加半小時。



離開老西門後,六歲的妹妹依然與我保持著聯繫。我們口頭約定,我會一直記錄她的成長,直到十歲。


搬家後,妹妹在遊樂場騎旋轉木馬。


弄堂里的花樣童年


如果說,大人承擔了老城廂生活的艱難與不便,那麼這裡的孩子,則享受著許多同齡人不曾擁有的自由和快樂。


這片開放的社區培養了弄堂小孩活潑外向的性格,他們可以成群結隊地在弄堂奔跑、打鬧,不必困於高樓和手機遊戲中。


夏天,男孩在水龍頭上接橡皮管,打水仗。

小男孩趴在滑板上,假裝展翅飛翔。

玩泡泡的小女孩。幾天後,她就隨家人搬離了老西門。

搬家當天,女孩將廢棄的白色塑膠袋當作婚紗,穿在身上。

炎炎夏日,小孩給玩具洗澡。

「你看,屋頂上有隻貓。」


老西門的街坊鄰里彼此熟悉,碰到小孩也格外愛護。


拆房隊的工人給飛飛煙雜店的小妹妹量身高。

老爺爺和小朋友互做鬼臉。


與老西門的孩子玩過幾次後,他們便會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哪天的作業比較少,可以出來玩,哪天要去補課,然後約定好下次碰面的時間。


遺憾的是,老西門的孩子也變得越來越少。


拍完這張合照不久,沒來得及把照片洗給他們,孩子們就陸續搬走,踏上新的人生。


早在動遷開始之前,許多年輕人都離開了老城廂,搬進便利的樓房。


有位媽媽告訴我,她的女兒因為上學,搬回了老西門居住。在一次作文中,女兒記錄了老城廂里的生活趣事,沒想到得了高分。


2018年,上海初雪,買完零食的小男孩結伴回家。


我想,或多或少地,在老西門度過的童年,都會成為伴隨孩子一生的寶貴財富吧。


冬夜,穿開襠褲的小屁孩和家長出來買菜。



如今,老西門的兩輪動遷已經結束。


有人搬到了附近的老城廂繼續生活;有人拿了安置金,等待遠郊的房子建造完成;有人搬進了高層小區,改變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習慣;有人則依然在自己的住所抗爭,或為了更多利益,或留念著故土不肯離開。


已經搬走的鄰里,還會經常回到老西門聚餐。


幾年後,這片承載老上海記憶的城廂將歸於塵土,等待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少數被保留下來的歷史建築,也將失去原本的居住功能。


而我拍下的這些影像,會化作電子塵埃,在浩瀚的網際網路遊蕩,偶爾喚起看客關於老城廂的幾分眷戀。


搬遷前,老闆阿七在店門口的黑板上寫道:「向老西門金家坊告別。」


最後,祝願這些可愛的老西門居民,都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圖文 施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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