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博士的三和打工手記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3-05-03T20:25:34.011972+00:00

作為一個名校畢業的博士,如何去理解一個打工仔的世界?這個問題困擾了杜立安很久。他關切不同群體的生活,尤其是底層勞動者,為此常聽人類學的課,但依然回答不了。

原來書本上的理論,無法成為理解現實的落腳點。


作為一個名校畢業的博士,如何去理解一個打工仔的世界?


這個問題困擾了杜立安很久。他關切不同群體的生活,尤其是底層勞動者,為此常聽人類學的課,但依然回答不了。


除了自己搬磚,沒有別的選擇。杜立安前往三和人才市場,國家知名打工仔集散地,開始了為期一周的打工行動。


他要用一個工人的身體,去感受和經歷。


他要成為一個「三和大神」。


三和,我來了。


自強不息,拒絕掛逼


我叫杜立安,一個理工博士,2018年8月,我去三和當了一周工人。


這不是臥底,我決心拋開自己的身份;也不只是體驗,因為那意味著置身事外。


出發前,我上網買了最便宜的黑色襯衣和黑膠鞋,又翻出了十年前的牛仔褲。本科之後,我再沒穿過它。


鏡子裡的自己有幾分打工仔的樣子,我開始有了點信心。


猶豫再三,我還是訂了附近150元一晚的酒店,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在網吧刷夜,或者露宿街頭。重體力勞動後,我需要休息。


海新信人才市場,又名海信大酒店,三和人的露天大床。


早上05:15,天還沒亮,我來到海信大酒店旁邊的小廣場,準備開始搶日結。


燈光昏暗搖晃,人群黑沉擁擠。即使下起了雨,工頭和中介依然如期而至。


第一個出現的是工地招人的,工頭扯嗓子喊:「工地雜工!」沒說多少錢,也沒說具體幹什麼。


一群人很快圍了上去,遞上身份證作為憑據。沒幾分鐘,他已經收了厚厚一摞,看上去有30多張。


「人夠了,走了走了。」 工頭又喊了兩聲,帶著一隊人馬離去。


這裡的大多數人不喜歡被拍照。有躲債的,有買皮包公司法人的黑中介,還有的怕照片被親友看到。


沒去應聘的人們,在旁邊議論這個工作的各種細節:活太重,錢太少,不值得。下雨了,在工地上幹個毛。


「掛逼嘍,掛逼嘍。」周圍的人都在喊。


突然有兩個人對罵起來。其中一個說要掛逼了,給多少錢都做。另一個不幹了,說三和大神要有原則,不能賣命。


工資確實不高,普遍一天100塊出頭,即使是最重的體力活,也基本不會超過200塊錢。


即便如此,大部分工頭還是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招滿工,我們這群打工仔,幾乎沒有討價還價的可能。


天逐漸亮起來。廣場上還剩幾百個沒找到工作的人。


找不到工作的,只能靜靜掛逼。


有些奇怪的工作機會出現了。


先是來了個招挖溝工人的,說要挖3米深的溝,干一天180塊。


招獻血漿的也出現了,一個白胖的中介,用嘲諷的語氣喊著:獻血不累,錢多,300塊,下午就能回來。


還有招往6樓搬床的,說有80張床,不管多長時間,搬完就給300塊。招幫人換駕駛證的,說是去代體檢,不幹活,40塊。


我拿著身份證走來走去,滿心焦急。但往往一猶豫,工頭已經招滿人,離開了。


在三和,有人會敲開一塊地磚,用它把共享單車的鎖砸碎,騎上揚長而去。


快到早上7點,我終於下定決心,抓住了一份在流水線上安螺絲的工作。


我和另外十幾位工友,擠在一輛被拆掉座位的小車裡,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被運往工廠。


抵達時,還沒到上班時間,我們蹲在樓下,看著正式員工們身穿工服,談笑著走進廠房。


我的工作比想像中還簡單:


排開五個接線盒,依次上黃線、藍線、棕線,拉拉看有沒有連緊,把它放在一邊。12個湊一紙板,進入流水線下一段。


第二次嘗試,我就上手了。


我的工作內容。


很快,我就開始放空。


我想著我的問題,相關的人類學理論框架,比如布迪厄的象徵資本和由此而來的區分。


「象徵資本包括著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藍線,啊我好像接錯了,得把黃線退出來……趣味實際上是結構性的身份區隔……呀接線盒不夠用了,多餘的放在哪來著?……工頭又來了。他怎麼看著我?我太慢了嗎?怎麼插不進去,要被罵了嗎……」


布迪厄徹底被三條電線打敗了。我的腦子裡只剩下小小的接線盒:黃線,藍線,棕線,拉拉,放一邊。


現在我真的是個流水線工人了。


許多工友,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


突然,我意識到,除了三條電線,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東西。它是什麼?燈?報警器?我已經不再理解自己的勞動。


我們做的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似乎變成了我生命的終極問題。我終於忍不住問對面的工友,他也不知道。


我和旁邊新來的小妹搭訕,她粲然一笑,回答了我。隔著工廠里電扇和傳送帶的巨大噪聲,我看見她的嘴唇動了動,只聽清了一個字 —— 燈。


「什麼?高壓燈嗎?」「藍牙燈。」


我聽清了,但它只是把我丟回重複的勞動中。


午餐。其實三和人不總吃掛逼面,一般吃10元錢以內的快餐。我選的是8元的豬腳飯。


慢慢地,我發現這活計並不容易。


螺絲是一字的,電動螺絲刀需要平行於螺口。但擰完後,它總是隨機的角度,無法直接對準下一個螺口。每次,我都要調整。


背部更加緊張,以至痙攣;腰椎開始刺痛;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電路板不斷割擦,開始紅腫。


這些微小的細節,機械的重複,將我逼到緊張狀態中。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加速,加速,想要將這種動作推至極限。


女孩伏在座位上,睡著了。


不止我,每個人都在進行類似的加速運動。我們仿佛只是一具具肉體,被刨除了所有的想法。只剩下一個動作,一個不斷重複並加速的動作。


時間變得無限緩慢,每次看表,它只是過了十分鐘。


晚上10:30,下工的鈴聲終於響起,我迅速停下手裡的活。毫無念想,甚至毫無感覺,只是一片空白。


到此刻,我作為日結工的一天,已經過去了快18小時,我終於拿到了工作所得的120元錢。


我領回了身份證,和一天的工錢。


這樣的強度難以持續,身體無法承受,或者用三和人的話說:「掛逼了。」


由於無需合同,日結工更累,工作時間更長,但工資更少。


做一天可以玩三天 —— 幾乎是一個冷酷的玩笑。


這120塊,是我迄今為止賺得最難的一筆錢。尤其是想到當博士生的時候,學校每月發給我的那4000塊。


回到酒店,我洗了個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發現了快遞員暴躁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七點,我再次來到小廣場。


晚班中介出現了。有的招人在隧道里清淤泥,裝袋。8小時,130元。


圍觀群眾嗤之以鼻:錢太少,活太累。


中介反唇相譏:你們這些人不幹活就在這掛逼吧。很快他就招滿走了。


又來了個招日結的,高空作業,裝玻璃,150塊一天。要找願意爬腳手架到房頂的工人。


一個大神跑來怒斥:你不就是看我們在這裡掛逼了麼!工資那麼低,你去其他地方找得到人麼!


夜色中,等待活計的人們。


我最終選擇去快遞公司,通宵分揀包裹。


夜班,晚上9:30開始,次日早上8點結束,中間休息一小時。


訓話的老闆語氣和善,請大家多注意安全,畢竟受傷是自己遭罪。又說無論如何不能偷快遞。最後加了句,不干到早上8點不給錢,請各位做好心理準備。


接下來是分組,每個快遞公司的正式員工帶走幾位日結工。有些日結工明顯是老油條,和其中幾位正式工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走了。


我被分配給一位看上去十分靦腆的工人。他先安排好了幾張熟面孔,然後把我安排在流水線最邊上的位置。


我的工作,是用兩隻不同的掃描槍,掃描對應區域快件上的條形碼。


許多條形碼已經模糊不清,或者被貼在縫隙,變得扭曲,無法掃描。我只好使勁扒平,或者手動輸入單號。


分揀和裝車,稍有技術含量,都是交由正式員工。掃描和拋擲,純體力活,則交給我們這些日結臨時工。


面前的箱子和我的焦慮迅速堆積 —— 只要我停下兩三分鐘,每個區域都能堆起20多個包裹。


我只能拼命加速,讓它一點一點地消下去。再把它們拋到裝車點附近,方便裝車工人把它們塞進卡車裡。


在這裡,工人仍然分三六九等。


最上層的是正式員工。有自己的專屬座位,沒有太多嚴格的規定,手快就好。他們扯著家長里短,甚至拿出音箱放音樂。


但他們很少和我搭話,即使我主動和他們打招呼 —— 除了丟下來的快遞砸到我的頭時,他們會吱一聲,以表歉意。


日結工的待遇也不同。每個區域快件量不同,與貨車的距離也不同。有的幾乎和卡車挨著,而我的,距離大約有5米。


我的每一個快遞都需要比別人丟得更遠。


不出意外,我這樣的新面孔日結工,在等級鏈條的最底層。


通宵晚班,趴在傳送帶上休息的員工。


我開始體會到不同包裹帶來的感受和情緒。


軟裝包裹是最好的,可以捏著一個角丟出很遠。一隻手能拿住的紙盒子也不錯。


大箱子比較麻煩,尤其是那些巨型的、笨重的,找到條形碼都是個問題。


快件的內容千奇百怪。從兩米多高的梯子,到疑似鐵塊的神秘物體。


據他們說,還有人寄了一隻活雞。


散落的各種快件。


彎腰撿拾,掃描,往後拋擲。不斷重複。


手套磨破了,大拇指起水泡,腰椎咯咯作響。包裹越來越重,我的每一次彎腰都比上一次更慢、更難。


我的煩躁最終指向了那些包裹,指向了所有的體積和重量。我把快遞一件一件甩出去,能扔多遠扔多遠。


有些包裹被摔開,東西散落出來。這樣的會被放在一邊,最後退回發貨地。


我終於理解了三和人:一具被規訓至只剩下重複動作的、幾乎失去全部可支配時間的身體。


天亮後,我接過110元酬勞,站在工廠門口,什麼都沒法想。


結算時,場面一度熱火朝天。


第二天去超市,我竟然在葡萄酒的架子前站了好久,想找一瓶霞多麗,但沒有,只有長相思(二者為釀酒葡萄品種)


店員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我想想,說沒有。討論產區,討論口感的區別,冰鎮到十度,醒酒,輕輕抿入,讓酒流過舌尖、舌側和舌根。


我突然從身體上感到虛偽、厭惡和疲憊。


結帳時,我無法彎下腰從籃子裡拿東西,只好把籃子整個提起來。


我想到那些快遞一寸寸逼近的信息,它們的後面就是一位我這樣的掃描分揀工人。


他十有八九是個臨時工,十有八九像我一樣煩躁,把我的快遞遠遠砸過去。


我們站在樓頂,向下撒了泡尿


離開深圳前的最後一天,我準備嘗試不同的工作。清晨五點,大雨瓢潑,大嗓門的中介打著黑雨傘,來回吆喝。


有招建築工地做衛生的,不搬重物,7個小時,120元。我想了想自己的身體狀況,趕緊報名。他說,我們不需要身份證。


我被迅速塞上一旁停著的麵包車,車上已有幾位工友,拿著安全帽,閉目沉默。其中一個哼了一聲:「什麼7個小時,別聽他忽悠。」


果然,看一時招不滿人,中介喊道:「去鳳崗搞衛生,4個小時,不用幹活,去了就睡覺。」


我暗暗想,果然是在忽悠,當我們三和人傻啊。但還是有像我一樣的人陸續上車,坐定。


許多三和人的鞋子。在三和,最不缺的就是人。


領取安全帽後,老闆娘將我們的名字登記在紙上,分發工具,拍照。


這是為了向上一級的公司證明,每天實際參與工作的人數。


工頭安排兩位熟悉的工人,在最後一排多舉了兩頂安全帽,冒領兩份工資。



今天,我要乾的活其實比較輕鬆:推車上27樓,等別人裝垃圾,拉回1樓,傾倒。


和流水線或者分揀快遞的工作相比,這簡直輕鬆得不成樣子。


很快,我和一同等電梯的大叔聊了起來。我很好奇,為什麼他這麼大年紀,還要出來打工。


他說,原本都是在老家搞煤礦的,但這幾年不好做了。很多礦都被挖空了,管得也比過去嚴,哪個礦一出事,周圍礦場都要停工整改。


沒工可做,只能到深圳打工。


大叔說,還是室內工地好做,原來在室外做綠化,皮要被曬掉的。


「這大樓里的長期工,錢多呢,一個月六七千。不過那些都有標準,要培訓,不會讓我們做。」


我們一邊說著,一邊慢悠悠地推著小車,一趟趟跑。似乎所有人都是如此,甚至工頭自己也不太積極。


「慢慢做。今天拉了有四車吧?現在10點,等下10:30再往下走,等電梯15分鐘,差不多下來就吃飯了。說讓拉六車,五車也差不多了。」大叔說。


我們有1小時的午休時間,工友們躺在地上休息。


中午,大叔突然問我,有沒有去過樓頂。我說沒有。他說,要不咱們去樓頂看看?我也沒去過。


我們丟下小車,坐電梯去了樓頂。


60層,風很大。向南,可以看到深圳繁華的天際線,深圳灣的海岸線,還有對岸的九龍半島。向下望,路上車水馬龍,車輛小如螻蟻。


我們兩個建築工人,準確地說,是地位最低的日結打雜工人,此刻正站在樓頂吹風,用上帝視角,看著這個與我們有關、也無關的城市。


它熙熙攘攘。



大叔指著遠處:


「你看,那是深圳最高的樓,說是全國第一高,世界第三高,好像有100多層。


「那邊那棟叫玉米樓,你看像不像個玉米棒?又說是子彈樓,是個地標。」


他抽了一根煙,站在樓邊上,拉開褲子往下撒了一泡尿。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加入。


沉默了一會,我們重新走向電梯。



關於三和的傳說

幾乎都是假的


這是我在三和的最後一個晚上。


老闆娘姍姍來遲,領完工錢,天已黑透。我和工友們在公交站,等著回去的車。


工友們比較著各個打工市場附近的房屋租金,感嘆道,在東莞可以租到100元/月的房子。


兩位工友拉著我講:聽你說話,學歷一定比我們高。別想不開,別在三和長呆,你也看到了,中介會坑你。這裡沒有希望,是坑,會陷進去。


我很難過,又無法說出我的真實動機,只好聽他們一直安慰我。


他們約我明天一起去工地,我推脫說太累,不想動了。他們又問後天要不要一起,我只好說,我準備回一趟老家。他們說,回老家好,這裡不能呆下去。


我們上車,乘客紛紛掩鼻讓座,我們就這樣自動占據了車尾整整幾排。


一路上,我們聊著三和附近城中村改造的傳聞。聽說那裡被某著名房地產商承包了,要改造為廉租公寓,租金差不多要調整到2000元/月以上。


這個價格顯然不再與日結工有關。


三和街邊,有人坐著,有人就地躺下。



深圳關外,我親眼見到的三和,與市面上流通的說法相差甚遠。


從這裡向外走幾十米,就踏上了深圳寬闊而整潔的大道。


旁邊的街區,商業中心聚集,和任何一個大城市的景象無異。繁華,嘈雜,被跳廣場舞、健身操以及遛狗的人群占據。


這裡真正滿足「大神」定義的人很少,而那些傳說中的三和精神領袖,雞哥、小紅、200舞,更是寥寥無幾。


他們成了三和的活體名片,而更多的普通勞工被無視和消音。


三和在此只是一個異數,一塊鑲嵌在巨大城市中的奇異碎片。


那天的最後,工友們討論,如果沒有三和,他們這些做散工的人還能往哪裡去。或許是東莞,或許是珠三角更遠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如果離開了三和,他們還能去哪裡。


離開三和的車。


圖文 杜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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