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群不完美小孩身上,我看見了童年該有的樣子。
40 歲的邵廣紅,重新發現了童年。
18 年前,從城裡的師範專科畢業後,邵廣紅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小山村。那是一個我們要在地圖上逐級推進,才能找到的地方:遼寧省,朝陽市,北票市,三家鎮。她是農村小學的班主任。
幼時,她和那些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一樣,恣意奔跑,野蠻生長,卻沒有留下一張照片。現在,她的孩子們,或許可以告別這種遺憾。
她開始用手機和卡片相機,記錄孩子們的成長故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藝術和美學訓練、也沒有高端攝影器材的邵廣紅,就這樣入圍了首屆阮義忠攝影人文獎。
睡夢中的女孩。
我叫邵廣紅,一名普通的農村小學班主任。
我家住在縣城。城裡的孩子,每到周末假期,都在補課,在上各種輔導班。街上那些弱小的身影,看起來很可憐。
天熱,我班的機靈鬼王宇澤流起了鼻血,他跑回教室用粉筆頭兒匆匆一堵,又趕著做眼保健操了。
剛從師專畢業時,我也曾對孩子十分嚴苛。一個不算好看的分數,就可能把我惹怒。
透過鏡頭,我看見了孩子們純真的內心世界,我更加理解和喜歡他們,也更加寬容。
孩子們也都很配合,甚至還會主動讓我拍照。
女孩流鼻血了,她的小同桌把她扶到教室門前的大樹下,幫她倒水清洗,用紙巾擦去臉上的血跡和水珠,還用嘴輕輕吹了吹。
班上的兩個女孩子,在膝蓋上同樣的位置,留下了傷痕。小時候的我和她們一樣調皮,堅強,對一點點小傷滿不在乎。
一年級的男孩王歡,故意倒掛在樹上,喊著讓我拍照。在我面前,孩子們膽子更大,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我發現,他們悄悄長大的小秘密,是從性別意識的抽芽開始的。
四年級,孩子們從「男孩女孩」變成了「男生女生」。有一點小彆扭,正在心底發酵。
大多數男孩比較邋遢,不拘小節;女孩則乾淨整潔,多愁善感。但也有例外。這是我在自習課上看到的一幕。
那天下課,我忽然發現一個男孩把衣服穿反了,叫他在教室後面換一下。在他脫衣服的瞬間,所有女生不約而同地捂上了眼睛。
慢慢親近起來後,孩子們會向我訴說心事。
原來,笑著的小朋友,也有自己的小小哀愁。
我班的小班長,多才多藝。剛從六·一文藝匯演的舞台上下來,又要匆匆趕去參加百米賽跑。
我們班上的吳東旭,有些自閉傾向。
兩歲時,他的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他和姐姐改嫁,又生了一個小弟弟。兩年前,弟弟被查出患了白血病。
家訪的時候,吳媽媽說,每隔幾天,東旭弟弟就要去市醫院做化療。即使借了十多萬,和治療所需的 30 萬,還是有很大距離。
「不管怎樣,我都會給孩子治的。」 東旭媽媽語氣平靜。
一年級的張佳瑞。他的父母在外打工,孩子交由年邁的爺爺奶奶照料。孩子經常完不成作業,有時臉也沒洗,就來上學了。
一天,吳東旭撿起被風吹落的柳條,編了一個玩具,說要送給弟弟。我問他,這是什麼?
他把柳條團舉起來,一邊用手指著,一邊慢聲細語地說:「這樣橫著看,像小蝦,這是它的鬍鬚;這樣立起來像孫悟空,這是他的金箍棒,還有兩根翎毛……」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東旭媽媽聽時,她突然流淚了:「小東旭很懂事。他和我說,『媽媽,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在家裡照顧弟弟。我可以給弟弟買飯,陪他玩。』」
我自責無力幫襯更多。可臨走時,兩個孩子一直喊著「謝謝老師」,還追出來送我。
吳東旭總是陪弟弟玩,逗弟弟開心,每次做遊戲都讓著弟弟。
在三家鎮,幾乎每個班級里都有留守兒童。
任波是我們班上的男孩,又高又壯,飯量也大,我叫他大塊頭。
四歲時,他的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擔心孩子受欺負,媽媽沒有改嫁,這幾年一直在外地打工。姥姥幾年前患上了腦血栓。為了維持生計,姥爺也出去做木工。姥姥一人拖著病體,照顧任波的生活。
家裡人都十分寵愛任波,怕他孤單,給他買了許多玩具和遊戲機。
只是任波一個人,越玩越上癮。
任波每天下課都會去教室門前的樹下練習吹小號,成為了號隊的主力隊員。後來他告訴我,他的腮幫子疼了好幾天。
即便是班級里的開心果,故事也有另一面。
我班的「活寶」胡忠濤,經常搞怪,逗得大家哈哈笑。
他的家庭條件並不好。家裡還有一個大他 10 多歲的姐姐,由於智力障礙,沒上過學。
他的成績不算優秀,有時甚至是倒數的幾名,由於口齒不清,他偶爾會被同學嘲笑。
我把去年的紗窗摘下來,女孩子們紛紛搶著去清洗,胡忠濤把它當成玩具。
可他特別喜歡看書。班級里的圖書角,他一本都不會落下。朗讀課文時,其他同學有些忸怩,他連白骨精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語文課上,孩子們分組編排的課本劇,我會儘量選他做主角。
後來,他的姐姐遠嫁到其他村莊,胡忠濤把喜糖帶給了我。
蚱蜢跳上了胡忠濤的臉,孩子們見狀一陣大笑。
農村孩子沒有多少玩具。
兩手空空,能玩得興高采烈。總是新傷接著舊傷,他們覺得稀鬆平常。
兩個男孩因為一點小事打架了,老師讓他們倆去樹下反省。沒一會,兩個孩子就有說有笑地和好了,還偷偷把小手拉在了一起。
中午,幾個孩子匆匆跑到食堂告訴我,班長的午飯不小心弄撒了。我趕回教室,正看到這一幕 —— 孩子們圍在她身邊,和她分享自己的午餐。
每年的六·一兒童節,學校都要舉行運動會和文藝匯演。這是孩子們最盼望的一天。
身穿演出服的女孩們。
我們班的兩個運動員小男孩,一結束訓練,就在場地旁邊看鼓號隊員彩排。
村裡的大多數孩子,從來沒去過電影院。
一天,學校的大隊輔導員,帶回了一些電影宣傳單,票價可憑此減半。孩子們圍著我一齊喊:老師,帶我們去吧!帶我們去吧。
進城看電影,需要坐半個多小時的公車。對嚴格要求保障學生活動安全的學校來說,這顯然不在鼓勵範圍內。
可聽著他們的哀求,我心軟了。
孩子們聚在一起談論著各自的理想。有的想設計一套萬能衣服,自動調溫,冬暖夏涼。有的想當飛行員,在天上踩著雲彩飛。還有的說想當網路遊戲工程師,這樣他就可以天天玩遊戲了。
那個周末,我和女兒在站點,等待著載滿孩子的大公汽。17個孩子,其中還有一個外班的,都嘰嘰喳喳喊個不停。
我們一起去超市買零食,一起登花果山,一起在城裡的書店看書,最後來到了電影院。孩子們來回擺弄著 3D 眼鏡。
那天的最後,我把他們送上了回去的末班車,孩子們戀戀不捨。
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第一次坐小火車去北票,第一次看見高樓大廈的我自己。
我班的胡忠濤,正聚精會神地觀看 3D 動畫電影。
有一天,我收到了幾朵用麻繩紮起來的韭菜花。
孩子說,園裡的花都落了,只有韭菜花還開著,所以送給了我。
我的學生並不是完美小孩。
他們不都是健康的、聰明的、漂亮的,也不總是快樂的。他們還是胡鬧的、沉默的、偶爾憂傷的。
童年不是天堂,它只是童年。
我們不斷開探著眼前的世界,有欣喜,有失落,還有尚未領教的,「生活」這個詞,更殘忍也更完整的意味。
一起午睡的好朋友,今年又長大了一歲,仍然睡在一起。
圖文 邵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