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三和,但終究還是離不開它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3-05-04T23:45:20.424317+00:00

歡迎來到三和,這裡是打工青年頹廢聖地。信奉「做一天闊以玩三天」的lifestyle,為了一百塊能賣掉身份證,四塊一碗的「掛逼面」、五塊一晚的黑網吧是生活標配。


歡迎來到三和,這裡是打工青年頹廢聖地。


信奉「做一天闊以玩三天」的lifestyle,為了一百塊能賣掉身份證,四塊一碗的「掛逼面」、五塊一晚的黑網吧是生活標配。這群日夜混跡於深圳三和人才市場附近的社會青年,以獨特的頹廢之姿隱匿於高歌猛進的城市角落,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三和大神」。


有人說,三和是打工青年心中的耶路撒冷,一批批年輕人前赴後繼,成為大神,來來去去,反反覆覆。


「三和很神奇,我恨它,但終究還是離不開。」


三和傳奇「皮褲哥」。好幾天沒吃飯的他,走出彩票店後摔了三跤,暈倒路邊。「皮褲哥」一摔成名,不少人慕名而來,請他吃飯抽菸。



阿政:賣掉身份證後,我成為了大神


「又掛逼了!癱瘓在網吧好幾天了,求工作!」阿政在龍華吧更新了貼子。他已好幾天沒幹活,住不起15元的床位,只能花5元在網吧包夜。


「掛逼」一詞在三和使用頻率非常高,即「沒錢了、完蛋了」。在三和,大神們打招呼的第一句話就是——「又掛逼了!」


網吧是三和大神的另一個「家」。


阿政來三和六年了,是典型的三和大神。2016年7月,身無分文的阿政尋思著身份證即將到期,聯繫了貼吧里收身份證的黑中介,換來60塊錢。


賣身份證,是成為三和大神的第一步。黑市裡的身份證明碼標價,一般在50至100元不等。這些收購而來的身份證常被用於註冊詐騙公司、網絡騙貸等,然而大神們並不在乎,他們只關心能換來幾天生活費。


每天早上,阿政都會在三和人才市場轉一轉。


早晨六點,阿政睡眼惺忪地走出網吧,穿過逼仄的巷道和一道鐵門,來到三和人才市場。天還沒亮,已有數百個蓬頭垢面、面無血色的大神徘徊於此,默默打量著中介手中的招工牌。他們大多剛從網吧出來,在遊戲中廝殺了一整夜。


一名中介在招酒店日結工,引來眾人圍觀。


「日結!日結!香格里拉酒店,七點走!七點走!」中介阿強端著著大喇叭喊道,他身旁圍繞著二十來人。


阿政沒多看兩眼就鑽出了人群,「這個我做過,苦逼的很,上次有人婚宴我去了,上菜的托盤重,還要做到晚上12點,沒車回三和,我躺在公園餵了一晚蚊子。我發過誓再也不去那裡幹了。「


一輛貨車載著打工者離開三和。達到目的地後,他們將換上城管的衣服,清掃市場和街道,或協助拆遷。


日結工是三和大神生存的根基,最常見的是服務員、城管、快遞分揀等。日結工資一般在80元左右,足以負擔接下來幾天的掛逼面和床位費,即「做一天可以玩三天」的由來。不過大神們很挑活,太遠不去,太累不去,工資低也不去,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回網吧打遊戲。


「上班玩手機,下班領工資。包兩餐,包來回。去不去?」一名中介賣力吆喝道。


阿政也想過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但苦於沒有身份證,進不了廠。


阿政穿著鄒巴巴的牛仔褲和T恤,身上散發出如食物發餿的味道,他已五天沒洗澡了。「做完今天的日結就租個床位洗澡。」


時間臨近9點,招日結的中介越來越少。一名光頭中介悄然走向阿政,小聲問道:「兄弟,領讀卡器嗎?拍張照片就好。」光頭手裡拿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日結,拍照,一次100。


阿政將信將疑:「這麼好?十點前能回來嗎?」


「保證,十點就能回來上網。」


阿政按照指示填寫資料,拿著光頭給的身份證拍照並簽名。


在三和,像領取讀卡器,辦銀行卡和做分期等灰色產業更受大神們的歡迎,錢來得快,活也輕鬆,就算被發現了也可以編個理由脫身。對於阿政來說,偶爾做一次灰色的日結就像給遊戲裡給奄奄一息的生命續一次血。連飯都吃不上時,他便會把風險拋諸腦後。


「走,有錢了,吃掛逼面去。」


阿政又復活了。他還買了兩支紅雙喜經典煙,幾天沒抽,他往空氣中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正在吃掛逼面的阿政。


「掛逼面」源自三和附近的雙豐麵館,憑藉著多年不變的良心價格,受到大神們追捧。貼吧里有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沒吃過掛逼面,就沒真正來過三和。麵館牆上掛著寫有「肉絲麵 4元」的紅色大牌子。而事實上,這碗面里只有幾片生菜,幾掛麵,和一大碗清湯。


最窮的時候,阿政身上僅剩4塊錢,甚至付不起網吧包夜的費用。這種落魄的狀態即為「掛逼」,直到這時,阿政才會考慮去做日結。


來三和之前,阿政在東莞的一家玩具廠上班,在流水線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兩人戀愛了。「我去過她家,要比我的好,挺有錢的,那邊的山特別多。」


不久後,兩人的婚事遭到女孩母親反對,女孩回了貴州,從此再也沒見過面。再後來,阿政偶然在龍華吧了解到三和大神,想來體驗一把,沒想到一待就是六年。


一天,做完分揀快遞的工作後,阿政拿到100元。幾十天沒洗澡的他,跑到賓館開了間25元的房,倒頭便睡。


「我想過要離開的,三和這個地方很神奇,我恨它,但終究還是離不開。」


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阿政早早地在網吧睡著了,他夢到了去世的父親。父親不停地問他在哪裡,阿政答不上。醒來後已淚流滿面,他在喧鬧的網吧偷偷用發黃的袖口,抹了一次又一次眼淚。




阿寧:為防逼婚,我躲進了三和


阿寧在廣州報名了一家三甲醫院的試藥員,因體重差了一公斤未能達標,於是他又回到了熟悉的三和。


受不了小旅館的臭味,阿寧跑到天台透氣。


「媽的,床位又漲價了,去年才12塊。」 為了省錢,他在更遠的天虹商場附近租了一個床位,每晚只需10塊。從出租屋到三和不過600米,幾乎是阿寧全部生活的半徑。


沿著充斥著尿騷味的樓梯,就能到達阿寧和23個青年共同的「家「。房東沒有放過每一處空地,連廚房、陽台與過道都擺放著上下床。


阿寧租住的床位。


因受到鄰居投訴,房東準備在門口貼張警示,但他把「請勿」寫成了「請匆」。


花生殼、外賣包裝和打碎的啤酒罐散落一地,空氣中迷茫著腳臭味,汗臭味和尿騷味。幾名三和大神在客廳討論昨晚的六合彩輸了多少錢。睡在隔壁的阿名,正在拿著屏幕碎成蜘蛛網的國產手機,準備向網貸平台借3000塊,他已輸光了身上所有的儲蓄。


「請把攝像頭對準你的臉,左右搖一下頭」,手機里傳來女客服的語音。


而阿寧是屋子裡的異類,他不愛賭博,喜歡通過舉報網上和線下的賭博團體賺錢。


去年,阿寧成功舉報一個網絡賭博群,獲得三千塊獎金。


三和的彩票店裡,不少大神在此睡覺。


上午九點,阿寧換好衣服出門,等待著他的是一份日結工:給男科醫院派傳單,工資80元,能換來兩天的生活費。


「『干一天可以玩三天』換以前還行,現在吃住都漲價了,工資一分沒漲,只能玩兩天吧。」


拿到宣傳單後,阿寧便往垃圾桶丟掉一部分,然後找個地方坐著玩手機。


三和旁的景樂新村,大神們聚在這裡聊天、睡覺。


七個小時後,阿寧派了不超過十份,把剩下的單頁還給中介,簽字,掃二維碼領錢。確認工資到手後,他立馬跳上了回三和的公共汽車。


景樂新村的圍牆被人噴上了三和大神之家的字,次日下午就被環衛工清掉了。


阿寧的老家在湖北天門,江漢平原北部的一個小村莊。父母靠種水稻、甘蔗養活一家人,每年人均收入不足五千。


看不到賺錢的希望,阿寧選擇背井離鄉,輾轉在武漢、北京、合肥的流水線上,但乏味的工廠生活又使他身心疲憊。


阿寧在三和人才市場的招聘欄上尋找工作。


在朋友的介紹下,阿寧來到三和,從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在光鮮靚麗的深圳,竟然有這麼一片「世外桃源」:床位十塊,快餐六塊,上網一塊五,花很少的錢就能過活,還做著來去自由的日結工。


阿寧幾乎幹過三和的每一樣工作:酒店傳菜員、派傳單、快遞分揀、會議充場、甚至是拿著別人的身份證幫黑中介去銀行辦卡和U盾。


阿寧在路邊發貸款小卡片。


阿寧的大神生活持續至去年年底,大哥帶他回老家相親。同齡人的孩子都會走路了,父母拜託媒婆為他安排了好幾場相親,個個無疾而終。


阿寧性格內向,不擅和女孩交往,年紀不小,沒有存款。阿寧自知條件不好,也不想結婚,只想躲避家庭的壓力。而三和,似乎是他唯一的歸宿。


阿寧不泡網吧,也不賭博,他認為自己不是三和大神,只是個做日結的普通人。



阿傑:贏錢就住空調房,輸了就睡大街


2016年,阿傑來到深圳龍華富士康面試,因背不出26個英文字母被拒之門外。從這以後,他成為了三和大神。


阿傑坐地鐵去找工作,趁地鐵閘口沒人看管,他逃票進去。


來三和的頭一個月,阿傑在網吧結識了嗜賭成性的阿春。兩人在網吧玩百家樂,研究六合彩。贏了就沐足洗腳,睡空調房;輸了就睡大街,做日結。


再後來,阿傑的運氣變差了,逢賭必輸。他不僅輸光了存款,還隔三差五向親戚朋友借錢,借不到就靠信用卡和網貸套現,累計在拍拍貸、愛信貸等網貸平台欠下了過萬元的債務。


三和附近的私人賭博攤。


阿傑對賭博並不陌生,早在初中畢業時,他就跟著父親在老家做六合彩生意,幫莊家收款。那時六合彩在大陸發展迅速,坊間流傳著許多農民靠六合彩發跡的神話,廣東多地都掀起了全民買六合彩的熱潮。


阿傑回憶,那時他們一年就能賺二三十萬,但因父親賭癮重,自己也買,賠掉了全部積蓄,如今自己又重蹈了父親的老路。


阿傑如今住在景樂新村。每每回憶起那段沒飯吃、睡大街的日子,他仍心有餘悸。


2017年5月,阿傑生了一場大病,比「掛逼」更慘的他向東莞打工的母親要了5000元,不停奔走於各大醫院,三個月後身體才逐漸恢復。


這場大病讓阿傑幡然醒悟,他決定離開三和,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存錢還貸款。


「離開深圳之前,我想到海邊走走。」


阿傑坐上去往廣州的火車,等待他的是一份髮廊洗護師的工作,工資2000元。



阿傑離開不久,龍華街道辦對三和進行了多次整頓:違規中介公司及出租屋被查封,人才市場掛起了「賣出一張身份證,買入一條不歸路」的橫幅。眾多大神被迫收拾包袱離開,連百度三和吧也不復存在。


如今新海信的門外已少了許多徘徊的身影,而三和大神的故事仍在江湖繼續。


被下令整改的黑網吧,又偷偷打開了閘門。


*文中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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