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且忙碌，是許多人對今年春夏最深切的體會。
因意外或回報過低，有人發現自己變成了「窮忙族」， 有人出走奮鬥半生，歸來毫無變化。窮忙搓磨著年輕人的心志，也令他們開始思考生活。
白忙一場
出來工作五年，最近一次破防是在物業催繳暖氣費的時候。暖氣費不多，總共1000元，我打開微信和支付寶，發現錢加起來也湊不夠一個冬天的暖氣費。憋了兩天，我向剛給我交了房租的爸爸再次要錢。爸爸除了暖氣費，還多轉我500元，囑咐我：「對自己好一點，買點好吃的。」
林黛昱
我是一名北漂。五一回家歇了幾天。家裡開了個小店，爸媽已近六十。一天中午媽媽在算帳，突然跟我說進貨差點錢，我打開帳戶，發現剛發的年終獎，除去各項必要開支，只有1萬塊可以拿出來，花完兜里乾乾淨淨。
當然，我的情況比下肯定有餘，但是在外拼了這些年，終於可以幫家裡點忙，結果居然這麼沒用。我很迷茫，感覺自己忙來忙去就是吃上了飯。想卷卷不起來，想躺又不敢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小A
回想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在家裡吃住，每個月都是月光族。工作了十年，我成為了管理者，工資卻和普通員工差不多，只是朝九晚六變成了996，不再有時間給家人打電話。我還是月光族。
小蔡不菜
我感覺努力是為了明天的工作更順利，但無法給收入帶來什麼實質性的變化。每個月固定的工資發到手，有時候連上個月的「花唄」都還不起。
我一直在啃老，如果不是長輩，我不可能這樣光鮮亮麗地活著，離開他們的幫扶，我就是社會上最普通的蟻族。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已經耗不起了。
匿名讀者
來到上海後，我發現自己跟身邊的人差距很大。他們大都是名校出身，精通各種技能，每個人都光彩奪目。我希望通過後天努力，至少在智識上能跟他們站在一起。於是開始了瘋狂的學習計劃。
我報名了新媒體運營培訓班，參加日語課程。2019年，我感覺咖啡是風口，又花費一萬元參加了咖啡系統培訓班。
我的工作是品牌宣傳，整個部門只有我一個人，必須身兼多職，很忙碌，經常下班後還要接老闆電話。即便如此，我回家後還是會支起床上桌，學習四、五個小時才睡覺。
意識到這一切是沒有意義的空轉，是在交房租的日子。我打開手機，發現自己的存款是負數，根本交不起房租，只能向父母求助。父親總會提前一個月替我準備好房租，每當他把錢轉過來時，我都感到很迷茫。努力學習這幾年，除了讓自己「學以致貧」外，所學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實際增益。
反倒有些負面效應，比如我變得不敢笑了。和朋友們出去玩樂，感到開心時，腦海里總會蹦出父親給我轉錢的那個瞬間，它總是讓我內疚得收起笑容。
Hai醬
圖 | Hai醬正在學習日語
2020年畢業，我去了一家房地產單位，原本幹得好好的，公司因為暴雷突然倒閉，我輾轉兩三個城市到了杭州，加入了一家小公司，又因種種原因，沒滿三個月就被迫離職。這期間和女朋友分手、和爸媽吵架，租房使我積蓄揮霍一空，現在還欠外債。
有時候房租交不上，爸媽會資金支持一些。因為我是家中獨子，爸媽沒有什麼怨言。
現在的日子，想買的東西沒太敢買，想談的戀愛沒太敢談，我的心態早已不是畢業時揮斥方遒的樣子。現在我快30了，還繼續在社會的某個角落掙扎。
匿名讀者
我現在是在讀文學博士，在外人眼中算是比較光鮮的存在，其實我每天都在窮忙。
從去年開始，我一直在寫一篇關於青少年文學的論文，為了這篇論文，我每天要閱讀大量文獻，直到很晚才睡覺。花了一年時間終於寫成論文交給導師，導師看完，覺得我的論題欠妥，叫我換個題寫，我一年的工作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被否定了。
現在的文學博士要以第一作者署名發表論文到CSSCI上，可能性十分微茫，只有跟著導師一起發表，當第二作者，才有可能順利發刊。我的導師一共帶著8個博士，只有一個人可以跟他一起發文，正當我為這個名額爭破頭皮時，有同學花12萬，直接在其他學刊上買到了發刊位置。我父母是下崗工人，家裡根本出不起錢供我發文。
貓貓
我過著一種窮忙的生活，因為無論工作表現如何，我都會被扣績效。
我是2019年畢業的，之後加入了一家創業型公司，人生開始變得看不見希望。公司的業務頻繁「調整」，九個月過去，業務還是停留在理論層面，並且每個月公司都會想方設法扣績效。到了今年，公司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給我交五險一金了，我找到HR詢問，對方回覆：資金周轉不開。在搖搖欲墜的公司工作，我每天都很心累，要擔心投資人撤資，工資無處去要，還要應對一些所謂的人際關係。
領導找了他的姐夫在公司兼職剪視頻，但工作指標壓在我身上，如果完不成，就扣我績效。績效在別人身上，自然會消極怠工，結果就是他姐夫美美領錢，我的績效白白被扣。
一天我實在氣不過，在跟父母視頻時，提到了我在公司的遭遇，脫口而出說我想離職。我的想法立即遭到了父親的反對，他怒斥我：「你努力做好自己就行了，別瞎操心。」聽到這話，我沮喪又失望。公司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但辭職的事我還在跟父母僵持中。
廿玖
圖 | 廿玖收到工資延遲發放通知
我是一名文員，每天6點多起床，收拾好後趕公交去上班，每天都提前半小時到崗。我做事勤快，凡事不計較，因為我總能化解溝通上的爭端，所以常得到領導賞識。
今年四月，多年沒見的大學同學來我所在的城市出差，我們見了一面，我給她講述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她突然不解地望著我，問我：「你在外面工作的動力是什麼？你的生活看不到希望。」
聽完她的話我陷入了反思。我如今29歲，依舊是一個三無人員，無車無房無對象，還會經常陷入經濟上的窘迫。2018年父親腰傷，臥床幾天翻不了身，我除了打電話之外什麼也做不了。我在外忙碌照顧不了父母，反倒是他們經常來擔憂我。同學的發問，給我窮忙的生活平添了一層愧疚。
小小
蝴蝶效應
畢業後，我加入了影視行業。當時正是新冠最為肆虐的時期，影視行業也正在寒冬期。看到一位師兄在遊戲公司收入不錯，我跟著轉入了遊戲行業。
這行的工作強度大，新項目來時經常通宵，我努力適應。有一次我在家加班，凌晨三點，心臟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心口疼得緊。我想，還是得睡兩小時，萬一猝死在出租屋，根本沒人發現我。
在北京的花銷很大，生活主要靠消費信貸勉強維持，房租更是靠媽媽和姐姐救濟支付，越打工越負債，真是「貸款上班」。有次交房租，沒有聯繫上我媽，我就找姐姐救急，讓她先借我5900元，回頭媽媽給我再還給她。結果那天兩天媽媽沒回復我，姐姐沒等到我的還款，給我發了一段話，大意是我輕諾寡信。姐姐的話像一記重拳擊中了我，我沒本事賺錢，做人還有問題嗎？想到這裡，我大哭了一場。
時時刻刻
圖 | 一次沒有加班，我隔著鐵絲網看到了夕陽
信了領導畫的餅，我努力工作。結果我生病了，花了一年的收入治病，也沒治好。
Snow
在美國讀完碩士之後，我拼命想要留下來，主要原因是男友還在紐約上學，我想陪在他身邊。我讀的是比較小眾的文科專業，要在美國留下，只能找一些零零碎碎的兼職，又恰巧碰到疫情，工作更是難找。於是我每天在借錢湊房租的焦慮中以淚洗面。
借錢度日的日子裡，我經常看著男友出神，我想，如果我跟他的關係沒有修成正果，我現在吃的苦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這導致我在關係里經常疑神疑鬼，聽到一點點關於我們未來不在一起的可能性，就要發瘋一場。
我一直在做心理諮詢，可惜在經濟壓力面前諮詢也收效甚微。諮詢師水平再高，做再多的冥想，對於一個沒錢吃飯快流落街頭的人來說能有什麼用？
新冠過後，我從老闆那裡得知了他很可能不會付我工資的消息，一瞬間心態崩了，身體就垮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不停地咳嗽發燒。崩壞之時，男友向我提出了分手。
白忙活一場後，我變得清醒了。現在我的目標是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練習在獨處的時，也能找到開心的理由。
甲魚大葛格
圖 | 我走在擁擠的時代廣場
12年前我從大學畢業，進入了當地一家國企，當時我的工資只有1200元，感到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每天晚上給自己安排了很多學習任務，不斷考資格證，隨著經驗積累，我從職場小白升職為部門負責人。
成為部門負責人後，生活開始朝著「窮忙」發展，不但沒有改善，反而開始越來越窘迫。我的手下是一個沒責任心又刺頭的人，而我的領導卻是個工作標準極高的人。帶著這麼一個下屬，滿足我的領導極高的工作要求，我的工作量和壓力倍增，工資待遇卻不增長。
不僅如此，窮忙還擠壓了我的業餘生活，引發一些家庭內部不和。有時候我的日常開銷只能靠父母救濟，丈夫的狀況不比我輕鬆，有時父母救濟的錢，我會給他一份。一次母親發現我這麼做，她說我丈夫是「鳳凰男吃娘家「，我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樹苗
越是這樣越是自卑，不敢去社交、不敢去談戀愛。
橘子
工齡漸長、物價漸漲、房租漸漲，唯有工資不漲。和我同年進入職場的朋友們都月薪過萬，自己卻還在溫飽線上。要不是日漸憔悴的面容和體檢表里好幾項異常的數據提醒著我時間在流逝，我還以為時光停留在入職那年。我開始迷茫，懷疑這樣的日子到底有沒有意義。焦慮和壓力也倍增。目前以我的經濟能力，抗風險能力很差，於是對未來也沒有安全感。
最近我裸辭了。我本打算在家休息一個月，沒想到如今兩個月了還在找工作，形勢緊張，家人沒有直說，但我感覺他們也在替我著急。本來想借著離職好好想一下以後要怎麼過，但離職沒有給我帶來從容，反而造成了另一種焦慮，害怕職業空窗期影響未來就業。
小椰
窮忙者有所思
工作這麼些年，收入里的絕大部分都投入到了租房裡，經常是窮忙一整年，還會受房東和中介的氣。但再窮再忙，我也願意留在大城市裡，因為回到小城市我會被當成怪物。
我今年30歲，未婚，沒有對象，這在老家親戚看來，已經屬於有精神疾病的範疇了。每次跟親戚吃飯，我都會成為被抨擊的焦點，「湊合湊合，找個人嫁了得了」「你讀這麼多書幹什麼，最後還不是沒有結婚生孩子」。跟同輩之間的聊天也常常讓我「窒息」，大家互相攀比生孩子的數量，好像大家都認同生育價值是一個女性最大的價值。呆在大城市，人們的觀念則完全不同，身邊的人會說，「你才30歲，還小，著急找什麼對象，四五十歲單身的人都多著呢。」
小城市每天下了班回家，就只有打牌抽菸幾項娛樂活動，那是一種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大城市則有豐富的機會去充實自己的精神世界。我現在是老師，我的學生中大部分人不會被世俗規則所左右，也不會因為我30歲未婚另眼看我。在大城市工作的開心不是花錢、住別墅能買來的，忙成狗也開心。
天慈
邊啃老邊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我認識到對於我這樣的普通人而言，工作只是一種掙錢的方式，不會有像安妮海瑟薇在《穿普拉達的女王》中那樣一路高升的幸運。現在我認為，與其在大城市孤獨內耗，不如回家。
一顆獼猴桃
2016年，我辭去在國企的穩定工作，轉行去了電影行業。緊接著電影行業就陷入四面楚歌的狀態，很快我失業了。為了繼續留在北京生活，我先後向父母借了3萬元，總想還給他們，但發現根本還不起。
我今年30歲了，害怕的事情越來越多，怕餓死累死，怕流落街頭，怕死在父母之前。我整日擔驚受怕，體重也跟著漲了40斤。曾兩次嘗試自殺，未遂。去年年底，我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給家裡打一個官司上，那場官司結果大概率是敗訴，我還是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倒騰法律文書。之所以這麼上心，是因為我根本付不起敗訴的錢。
官司最後還是輸了，之後的幾天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覺得人生其實毫無意義，不是分子為零，而是分母為零的無意義。奇蹟的是，知道自己已經跌入谷底，已經不會變得更差的那一刻，我突然好了起來，整個人感到輕鬆自由。父母的錢我還是想還，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樣惶惶不安，決定把手上的事先做好，再慢慢還。
賓德
畢業後的頭三年，我一直在體制內做臨時工，每月工資只有600元，我拼盡全力考進體制內，月薪2000元。為了每個月可以寬裕一些，我利用業餘時間做了很多份兼職，即便如此，刨去房租、吃飯、人情來往，每個月也沒有餘錢剩米。
大約在30歲時，父母得知了我在外兼職的窘境，開始主動補貼我生活費。那一年，父母的退休工資漲了一截，他們樂於硬塞錢給我，我也不拒絕。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不會有多餘存款後，我徹底佛系了。
佛系的心態無法給我帶來升職空間，但讓我避開了討厭的勾心鬥角，我也因此身心狀態變得良好。良好的狀態得到了父母的認可，他們曾經偏向於在體制內一心往上爬的哥哥，但現在，他們更喜歡學會舒服過日子的我。
月月
大學畢業後，從北方老家來到成都打工，立志不能成為啃老族。
在成都，我的月薪3500元，早上9點半上班，晚上11點到家。這兩年，我換了三份工作，工資全用在基本的吃食上，因為沒有能力自己交房租，我還花去父母兩萬元。我家是農村人，兩萬元完全夠我在家捉雞逗狗，安逸生活兩三年了，而現在的我卻在整日努力工作，我圖啥呢？我一邊想不通，一邊繼續努力著。
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我這幾年努力打工，還需要父母接濟，但也不能說是白活，終歸是見過了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風景。變得麻木可以讓物質生活更好，但變得麻木怎麼能欣賞這個世界呢？我就當是一份寶貴的人生經歷了。
無名人士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懂事太晚，後悔剛畢業那3、4年陷入了消費主義。那時候因為覺得自己還年輕，該花錢就得花錢，覺得要趁年輕對自己好一些。這種對消費的錯誤「灑脫」，大概是我陷入了窮忙的主因。過去的已經無法反悔，只能向前看。
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外地工作，如今北漂已經6年。在北京，交夠5年社保就擁有了在這裡購房的資格，但憑我的條件，除非依靠父母，我不可能在北京買房。
今年，我在B站看了個視頻，裡面說有人去大城市打拼，為了在大城市落地生根買房，掏空了父母的錢包，調侃他們才是真正的「啃老族」還不如在家吃父母、住父母的人。我不想成為視頻里那種打拼多年、掏空父母的人。現在，我在能力範圍內盡己所能儲蓄，同時告訴父母不用為我計劃買房。
我更加節省開支、節制不必要的消費，努力省下有限的錢，為了自己，也為父母做準備。體會到有「小金庫」快樂的同時，我焦慮起這樣有錢可存的日子還能過多久，畢竟35歲離我不遠，傳說中那是很多人職業生涯的一道坎。時間有限，我希望醒悟了這些後，我能守住自己。
寧靜
每月拿著不到5000元的工資，沒有存款，父母需要錢的時候我拿不出來。但我知道焦慮沒有意義，奮鬥沒有利弊，只要對得起自己。
辰逸辰
- END -
策劃 | 李 由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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