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北大學霸吳謝宇，在2015年7月10日殺了自己的母親。
用啞鈴。多次錘擊她的頭面部。
這案子撲簌迷離，至今已經8年。
之前也寫過分析，但所得的資料不夠詳盡，總有隔空瘙癢之感。
感謝這兩日南方周末柴會群和三聯生活周刊都分別拿出了視角嶄新、
資料詳盡的報導。
再參考吳謝宇的五萬字自述，
基本上，對我而言，弒母者吳謝宇的行為邏輯，
拼圖完整了。
（本文分析過程中提到的吳謝宇家庭細節種種，均有可靠信息源，版面問題，不能全部貼出）
1
學霸吳謝宇，和性工作者吳謝宇，兩個白黑分明的身份。
高中同學說吳謝宇是極度自律的學神：晚上11點睡覺，7點之前起床。
鍛鍊身體，學習。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受吳謝宇的影響，男生們也很少臥談，話題也有所限制。」——這個就是說，吳謝宇同宿舍的男生們，也不太敢談論這個年齡的男生慣常有的「奔放話題」。
但，吳謝宇卻在幾年後，弒母之後，一度和一個妓女生活在一起。
給了這個妓女二十萬並強烈幻想著和她結婚。
一度自己在歡場上班，露出八塊腹肌載歌載舞謀生。
（吳謝宇曾經的工作場所）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吳謝宇？
學霸吳謝宇，是他的假性自我。
很多小孩會有這樣的假性自我。
在養育者高壓下，做出懂事的樣子，做出努力的樣子，「不然媽媽就不愛你了，不然媽媽就不要你了」。
要做出強大不凡的樣子。做出機靈的樣子出來。
做出多才多藝的樣子出來。
只有這樣，他們的養育者才會開恩看到他們，並賞賜一樣露出些許的愛和情感。
很早就學會了「做人」的孩子，內在的自我非常虛弱。
從吳謝宇的自述來看，參考他之前的高中同學的描述，
他的假性自我被塑造得幾乎跟真的一樣，
「堅不可摧」。
一個很會讀書、很上進、很自覺的孩子。
所有妨礙這個假性自我的因素，都被他的母親警覺地剔除在外。
同學去吳謝宇家玩兒，謝天琴問他學習咋樣，他說不咋樣。
謝天琴立即把他拉入了兒子絕對不該往來的黑名單。
吳謝宇有時候會去同學家玩兒，
一個晚上，謝天琴會打四五個電話。
而從記者復盤、經過鄰居、親友真實呈現的謝天琴家的生活狀態來說，
那真的是一座「寂靜嶺」。（備註：《寂靜嶺》是一部心理學上經典意義的恐怖片）
所有的正常人類該有的社交，
謝天琴家都沒有。
沒有鄰居往來，關係最好的鄰居，也只能隔著打開的一條門縫和謝天琴對話。
謝天琴從不去任何人家做客，也不接受任何人登門自己家。
兒子的同學朋友也不允許登門。
她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小龍女那樣的。
小龍女......是住在活死人墓的。
實際上，從親屬描述、吳謝宇描述及謝天琴的日記來看。
謝天琴的人生充滿了悲觀和不安全感。
她一直致力於消滅生活中所有的活力、不確定性，
她一直在把自己的家，
變成一個「終南山活死人墓」啊。
這也不能說是謝天琴的錯，
她從出生到成長，環境的悲劇，將她塑造成了這樣的一個「死灰型人格」。
2
謝天琴的父親是曾經是在台灣省讀書的學生，後來被打成右派。
雙目失明。
並以一個讀過書的人的身份，娶了一個同樣是盲人的妻子。
他們怎麼把謝天琴三姐弟撫養長大的（最小的兒子送人了），不必細想，也是充滿了艱辛。
謝天琴作為家裡最大的孩子，很顯然很早就過多承擔了父母力所不能及的事務。
不過，謝天琴的弟弟妹妹說，她從小就是拿著一本書在讀。
什麼事也不管的。
生於此，長於此，應該是早早就絕了各種夢想，她很早就變成個內心枯寂的人。
讀書，是她唯一的安全島。
讀書，也是她爬出原生家庭深井的唯一一根井繩。
托賴當時的時代發展背景，能讀書，就能有出路。
她考取了鐵道系統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國家分配安排到相關中學。
真正是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按照福建地方的習俗，一般一個孩子有出息了，都會幫忙帶家裡的其他兄弟姐妹甚至是堂兄弟姐妹出身。
但謝天琴顯然沒有這個心理訴求。
她對任何人都顯得很冷漠。
唯有兒子出世，是她很罕見的「流露出喜悅情緒」的時刻。
她對丈夫也很依戀，決不允許丈夫晚歸。
她丈夫吳志堅有一次10點以後回來，
她就不給開門，不讓回家。
對丈夫和兒子的絕對控制，是以她其他方面的道德優勢為制高點的。
謝天琴淡泊名利，對金錢十分漠視。
丈夫不斷把收入全部拿去補貼自己的原生家庭，
她並不在意。
夫妻倆也沒有在兒子的栽培上額外考慮過儲蓄、開源。
到吳謝宇殺母，他們家的銀行存摺上只有一萬餘元。單位分的那所老破小，是他們家唯一的資產。
而吳謝宇殺害母親，真正的現實原因就是「性與錢」。
而心理的動因則是他真實的自我——衝動的、遠超常人的性需求和享受人生的渴望壓倒了他為了母親做一個「勤奮、積極、向上的學霸」的假性自我。
（學霸時期的吳謝宇）
這個假性自我在他成為兇手前，正在逐漸坍塌。
吳謝宇的大學同宿舍同學說，大三時，同宿舍有兩個人去國外交流學習了。
這在北大是非常普通的事。
不少學生都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去海外交流一學期。
費用在一二十萬。
——確實非常普通。
到了這個份兒上的天之驕子，基本上家庭都會拿出那一二十萬，去支持孩子走向更高遠的世界。
但吳謝宇顯然去不了。他知道他媽媽沒有這個錢。
也不會為此向人開口借錢。
「跟錢有仇」——或者說「內心裡有某種對待金錢的恐懼或優越感」。
雙職工家庭就一個孩子，平時也不上輔導班，生活也極其節儉，
家裡只有區區一萬元積蓄，就很奇怪。
多年前，謝天琴的右派父親平反，恢復工作，本可以補發多年的工資，
但是，謝天琴姐弟怕麻煩，竟然沒有去申領。
——要知道，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可以用來極大改善家庭居住和生活條件。
不知道有沒有更多的資料幫助分析謝天琴這方面的心理成因。
吳謝宇殺母，就兩個原因。
他不再是學霸了。他的假性自我在種種外界誘惑下，坍塌了。
就像一個下山歷練的小和尚，離開了終南山活死人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求，他開始變成一個普通人。
他整天躺著追劇，他成績越來越差。
他很想戀愛，但是不具備社交能力。
他渴望性，又憎恨自己手淫的行為，試圖戒色，總是不成功。
（很有可能在這個階段，他已經去嫖娼並沉迷於色情視頻）因為他這個階段，一直生活費不夠用。
而這些，是不能被母親發現的。
謝天琴不是一個會打孩子的母親。
但是，她是一個用自己的悲傷和無助還有高道德感在控制身邊人的「弱者」。
這樣的控制，比打罵管用多了。
這樣的吞噬力量，比恨強大多了。
吳謝宇一直到一審依然在「不恨媽媽、媽媽很完美」的描述中打轉轉。
到了二審，死刑迫在眉睫，他才說了媽媽一點點壞話「她也是有一些問題」。
而作為社會觀察者，看到那些關鍵細節，
自然一眼可以辨認出來，作為母親的吳謝宇，豈止是有一些問題，
而是問題很大很大。
3
她的原生家庭把她養成了一個內在非常虛弱空洞的人。
為了自我保護，她很早就建立了極高、極強的防禦系統。
她的護城河永遠都是升起的。
城牆裡只有三個人，她、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
吳志堅和吳謝宇，其實都是她重度依賴的活人。
兒子和丈夫都是對她非常體恤的情緒餵養者、情感養育者。
（這一段是謝天琴日記）
吳謝宇：「我很早就知道，媽媽不高興。只有我考試考好了，媽媽才會高興一些些。」
某種意義上，謝天琴是一個情感的巨嬰。
她必須得吸食兒子和丈夫的活力，才有真實的人的感覺。
撇開這個案子不談，生活中一個永遠鬱鬱寡歡的人，在哪都是吸食他人的存在。
鬱鬱寡歡，是他們用來控制別人的一種「力量和手段」。
而他們往往自己不自知，
這樣的黑洞情緒，有多傷人。
家應該是一個人最放鬆最隨意的地方，
但是一個鬱鬱寡歡、嚴厲冷漠的養育者，
有辦法把本該是安樂窩的地方，變成人人謹小慎微、如坐針氈的「刑房」。
吳謝宇的姑姑說，她之前去吳家做客。
她剛想坐下，
吳謝宇給她說，這個凳子是爸爸的。這個凳子是媽媽的。
最後一個凳子是小宇的。
姑姑急了：那你是讓我坐在地上嗎？
就算是深愛的丈夫臨終前一個月，
在吳志堅的姐姐攙扶他起身時，謝天琴也不幹了，她說：「你這樣就把他養廢了，他以後怎麼辦。他得自己起身。」
吳志堅臨終，疼痛且掙扎，一直在叫兒子的名字。
但吳謝宇在學校上學，對此一無所知。
在後來得知這個過程後，他充滿了恐懼和內疚。
——平心而論，這樣的處分，作為母親的謝天琴，
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可能她認為孩子的學習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在正常人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比與父親生死告別更加重要。
正常的母子關係里，如果母親這樣擅自安排了兒子的最重要的事，
兒子是可能有憤怒的。
但很顯然，從頭到尾，吳謝宇和母親謝天琴的對話中，
幾乎沒有憤怒。
是真的沒有嘛？
4
是個人，就會有情緒，有憤怒。一個小孩子想吃冰淇淋不給吃，可能都會很生氣。何況一個從小被壓抑、被嚴格管理、被情緒操控的人。
不被允許表達的憤怒，到最後就變成，當事人都認為自己「並不生氣」。那麼，那些憤怒，去了哪裡呢？沉澱下來，成為伺機而動的毒蛇。
看起來，謝天琴很愛自己的丈夫吳志堅。根據相關的描述，吳志堅也很愛護自己的妻子。但是，吳謝宇說，三年級，他在父親電腦上發現了色情視頻，因此世界觀都崩塌了。
吳謝宇還說，他撞見了父親和別的女人親熱。沒有人告訴過吳謝宇，這些問題，不應該是一個毀天滅地的事兒嗎？
成年人有自己的性需求，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在私密場合自己滿足自己，那不是道德問題。
至於和別的女人親熱，那是他父親自己需要處理的婚姻問題。與他無關。但是，他們的家，依然如同一個古堡，在母親升起的護城河後面，靜水深流，靜水無聲。
謝天琴對兒子的期待是一路學霸、高度自律，學成歸來，出人頭地。她沒有看到自己兒子真實模樣的能力。看到了也不會接受。但吳謝宇後來的行為，很明顯是越來越向他的父親認同。
他真實的自我不斷撞擊著假性的自我。宿命一樣把它打擊得完全粉碎。而越到大學，維繫假性自我的成本和精力越來越高——北大的學霸，那必須是超強的天賦加超強的自律做到的。自我管理是需要自制力的，他的自制力已經消耗殆盡。
和外面種種誘惑相比，他的自制力不值一提。他真實的自我就是如渴望毒品一樣，渴望著另一種生活。「性，情感，親密關係，自由自在、大手大腳的揮霍花錢」。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或對於一個人來說，都是某個階段正常會存在的衝動需求。就跟人有好的一面也有陰暗一面一樣。但很顯然，吳謝宇是不被允許的。
他也沒有習得這樣的能力，通過正當的、較為輕鬆的方式去賺錢、去交女友、去得到健康的穩定的性關係。這種能力，很早就在他的家庭中被剝奪了。這種能力被獻祭掉了，以幫助他成為學霸。他
和所有人都很客氣，但是就是沒辦法把關係推進到有深度有粘度的狀態。他還很愛面子，極度自尊。極度自卑又極度自戀。人類種種本能在他內心涌動，而母親即將發現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學霸，還很墮落。
5
母親會更悲傷，會很憤怒。當然，謝天琴的憤怒=悲傷、失望。——吳謝宇說，他特別特別害怕母親失望。看到母親失望，他生不如死。而謝天琴如果看到真實的兒子，註定是會失望的。
左手是巨大的懲罰與恐懼，右手是從此不必負擔這樣的恐懼，還能弄到一大筆錢與自由。惡魔冉冉升起。占據了他的心智。昔日用來維繫學業的智力，都被用來謀殺。
8年前，他對自己的母親掄起了啞鈴。隨後潛逃，並不斷用母親的手機、偽裝成母親，騙取了家族親戚朋友144萬元。迅速過上了自己渴望的生活。他依然沒有能力建立正常的深度關係。
滿足自己的方式就是去嫖娼。很顯然，他不止渴求性關係。更渴求深度的依戀。性，可以轉瞬即逝，但深度的依戀關係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它意味著安全、放鬆、穩定的情緒情感養育。
他很快愛上了一個性工作者，顯然是能夠提供性滿足，又能給予一定程度的情緒安撫和情感餵養。這讓他頓時痴迷。為了維繫這個關係，他不斷大手大腳為她花錢，甚至一次性轉給她20萬，希望「結婚」。
大家看到這裡，有沒想到一些初出茅廬的女孩，僅僅是為了一個渣男幾句甜言蜜語，一些安撫陪伴，就能把自己整個人生倒貼掉的事情？
沒錯兒。她在饑渴的愛的荒漠裡行走了了二十年，終於有一個人說愛她了，哪怕是有毒的，哪怕是泥坑裡的水，她也會去喝。
吳謝宇二審已經判了死刑。他有十天的時間申請死刑覆核。但基本上，他被執行死刑，怕已經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弒母之罪，他將以生命償還。而這個慘劇，不止於刑事命案。更是三代人的生命輪迴的慘劇。
——吳謝宇確實成長中非常壓抑，但，已經考取了大學已經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他，並非完全沒有選擇。並非沒有任何其他出路。他卻選擇了最殘忍的方式去應對。
殺人不是自救。
過去的文章中我經常會寫「切斷輪迴」。家族的悲劇的業力，切斷的力量和覺知，在我們自己手裡，就在當下。記住，我們，始終都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