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夢(17)小歡愉

寧寧0918 發佈 2023-10-29T20:40:50.042555+00:00

五爺小的時候,家裡給他請過一位老先生,教一些傳統的四書五經,對對子,寫千家詩之類的舊學。那時,五爺還小,上課時也不用心,所以記在心裡的筆墨不多。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

五爺小的時候,家裡給他請過一位老先生,教一些傳統的四書五經,對對子,寫千家詩之類的舊學。那時,五爺還小,上課時也不用心,所以記在心裡的筆墨不多。但是這副對聯,他倒是記憶猶新!


傳說,這是朱元璋有一回,在年三十兒晚上外出微服私訪,看到一戶人家門上沒有對聯,便很奇怪的詢問,你家為何不貼春聯,那戶人家答道:「

「家裡營生不體面,我們是敲豬匠對聯,怎麼寫,咱也不知道呀?」

朱元璋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於是便大筆一揮,把這副楹聯送給了他們。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

此時此刻,五爺在心裡突然湧現了這副楹聯:

「哎呀呀,痛快痛快。關文嫻,你幹的事太讓人怕案叫絕了。沒想到啊,平日裡覺得你只是那愛慕虛榮混跡花場的一個浮浪子弟,誰知竟有這等心胸,這等作為。」


此時,五爺把這封信又反反覆覆的看了一遍,看罷抬起頭對文萃說:

「你姐姐臨走的時候,還撂下什麼話了。」

文萃看到滿眼放光,渾身發顫的赫老五,摸不准他是什麼心思,他是生氣還是高興,是激動還是憤怒,居然說關文嫻是好樣的,這是正話還是反話?

此時,文萃也拿不定主意了。這個小姑娘的腦子裡同樣很亂。

「好樣的?」什麼意思?

她記得以前聽過一齣戲,有個江洋大盜被推到法場上,好像就喊了這麼一聲。還有什麼20年以後,咱還是好樣的!

莫不是這老五一見我姐姐逃婚,他氣的不想活了,想自己把自己綁上法場。難不成他是中了愛情的邪?娶不上我姐姐,這輩子就覺得餘生無趣了。


想到這裡,文萃覺得心裡慌慌的。聽到五爺此時問他,姐姐還留下什麼話,她倒是一時語塞了,怎麼說呢?看來這赫老五還挺痴情,其實我姐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可聽說我姐逃婚了,他卻急成這樣。


見了此景,文萃到對賀老五心生了一些佩服,她覺得這人太可靠了,太老實了,聽說未婚妻跑了就急成這樣。哎呀呀,我姐對她不怎麼上心,他還如此鍾情。日後我若是嫁了她,再對她好一些,他豈不是要對我扒心扒肺,效犬馬之勞了。這個難得的實誠鑽石王老五,我可得抓住呀!


於是文萃把那溜溜圓的小眼睛,在眼眶裡左右轉了三下,腦子裡琢磨出一些自以為是的對策。她張開小嘴巴巴地對五爺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我姐說她已經和祁公子私定終身了,他倆約著要一起奔赴。奔赴遠方,還說要去邊疆,我姐說她實在是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塊呆著,她腦袋疼。」


老五聽了這話,心中暗嘆,原來這位文小姐和自己一樣啊,看來世上什麼事都是個相對論。

自己瞧著文小姐,矯揉造作,講究頗多,成天如一隻馬蜂一般忙活地在交際場裡飛來飛去,不知道忙個什麼。可在文嫻小姐的腦子裡呢,自己估計就傻愣愣如呆頭鵝一般,哪能夠和那風流倜儻的祁公子相提並論呢?

也是,祁公子面如冠玉,身形俊美,上過星期六畫報,無論是在戲台擺個銀盔銀甲的起霸,還是在舞會上的一身翩翩起舞,都像個樣,而且再加上出身名門,忠烈之後,的確比我家這祖祖輩輩掉在銀錢眼兒里,打滾兒的人家強。哼,如果我是文嫻小姐,寧可給祁公子當個使喚丫頭,也不會嫁到我們這個腐朽的家來,做個正頭奶奶。要我說關文嫻這等魄力不凡呀!這事辦的,屬洋人,講話:「萬德福」呀!

想到這裡,五爺立刻也覺得自己也與榮有光了,他以認識這樣的新女性為榮啊。這事兒估計很快就要鬧的滿城風雨了 吧,好傢夥!


北平經濟稽查委員會,金融處,關處長家的二小姐,離家出走,被婚私逃,這該是多大的桃色事件呀?這得引起多大的轟動啊!不行,我得幫幫關文嫻,我也得做一點有擔當的事,才能不愧為男子漢這副身軀。


於是想到這裡,五爺背著手在,客廳里轉起磨來,只見他一會握拳仰面朝天,一會兒叉腰,腦袋瞧地,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激動的在那裡走溜,看的關文萃滿心含糊,一頭漿糊。


走了大概有一盞茶的功夫,赫老五突然站定,他走到關文萃面前,一字一句認真的對她說:

「文萃,你聽我講,你先回家去,要按兵不動。把你給我送信,這件事,以及信的內容都爛在肚子裡,對任何人也不要講。我呢,我也假裝沒有得到消息,咱們全都保持緘默。」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保持緘默?這事兒不能發布嗎?」


「不能。你想啊,如果把這件事情捅開,那我二哥勢必就知道了。以他的人脈眼目在京津滬,甚至於青島武漢,就連東北他都認識人,地面上的,幫會裡的,如果你姐跑到這些地方被耳目發現,然後提供線報,你爸媽再把你姐給抓回來,怎麼辦?

到時候再把她五花大綁,送入我的洞房怎麼辦啊?」


「什麼。還送入你的洞房。不行,這堅決不行。」關文萃聽到這裡,急了。她鼓著包子嘴,皺起眉頭,表示不幹了。憑什麼?姐姐逃婚了,這樁婚姻沒她的事兒了?赫老五是我的,現在姐姐再趕回來,已經來不及了,憑什麼要把她五花大綁送到老五的洞房?該進洞房的是我,我關文萃不用綁。自己去!


於是,文萃聽到這兒,也覺得此計甚妙,應當按老五的方法辦。保持緘默。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少,去找姐姐的人也就越少,那姐姐和祁公子跑的無影無蹤的機率也就越高。到時候只等我關文萃坐上花轎,呵呵!這事就妥了。

對。老五說的對。應當聽他的。


想到這裡,文萃立刻捏著拳頭狠狠地點了點頭,咬牙跺腳的對老五說:「哥,我聽你的,我一字也不說。」

「對,小妹,你現在就回家,裝得啥事也發生。你爹媽問你你姐的事,你就死咬一個。不知道。

對了,千萬不要把祁公子供出來,不要讓你爹媽順著這條藤去找他們。他們要是問你,你說點別的人。什麼趙亨利,什麼馬爾尼。哎。反正平日裡和你姐混在一起的人,是個男的,你就往他們身上指,讓你爹媽抓瞎。」


「哎,我明白了,哥,你放心吧,這事兒我一定能辦好。」赫老五聽到這個小丫頭已經拍胸脯保證了,心理略微安定了一些,如今之際也只能做到如此,就算是個暗中相助吧!


隨後,赫老五鄭重地用手拍了拍文萃的肩膀說:

「小妹,你別在我這久留了,趕緊回家,就說壓根沒來過我這,我也裝做,咱倆見面這事兒就沒發生過,我們各自按兵不動,有事兒咱們再聯繫!」


「五哥,我聽你的,那我回去了。」老實聽話的關文萃扭身,便要往外走,可走了沒兩步,她還不放心,文萃轉過頭來了,狐疑的眨著小圓眼睛對老五說:

「五哥,那。那如果有一個姑娘長得,沒有姐姐那麼漂亮,那麼摩登,也不像姐姐那樣會彈鋼琴,會跳尖足舞,而且年齡還有點小,但是她實心實意的願意和你過日子,你,你願意娶她嗎?」

「願意,願意,你放心,我打不了光棍,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你趕緊回去吧,別惹你父母注意。記住了,三緘其口,打死不說!」

老五聽了這話想都沒想,忙不迭地保證到。


聽到老五的回答,關文萃簡直就是心花怒放了,不。用心裡開花這詞來形容她,已經是太保守了。文萃此時覺得自己的心裡就像是那被點著了的炮仗,砰的,一下子全炸了。


哎呀,幸福來的太快了,很快,眼前這個壯實的男人,這個富有的年輕資本家,這位又和氣又老實的大哥哥,就將是自己的丈夫了。

赫家,這前院後院,金銀滿倉,這京津兩地的工廠,商店,銀行,礦井。哎呀呀,關文萃,你就妥妥的去做一位工商界闊太太吧!


想到這裡,文萃不禁得雙腳都要同時離地,飄在空中了。她朝賀老五發痴一笑,隨後便一扭頭,三步並作兩步,便朝外邊跑去,走到了門檻,在那兒一撩棉簾兒,撲通一下,雙腳不知怎麼倒蹬了,蹦了出去,差點摔個裂傾。不過很快,她又調整身姿,重邁小腿,如同一隻快樂的蛤蟆,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赫家。


與此同時,在這個沉悶的府中,快活的人,可不止關文萃一個。此刻,赫老五也坐不住了。天哪,頃刻之間,自己自由了!自己新生了,自己就要面臨新生活了。


老五覺得,他仿佛是一個窮漢,在一夜之間中了航空彩票。一夜富家翁,如今在看這個世界,天也不是那個天,地也不是那個地了,全都開闊晴朗起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他算是如開了籠子的鴿子,這下,可以自由翱翔了!


對他來說,這份幸福來的也太快了,怎麼享受呢?怎麼慶祝呢?哎呀呀,一定要和朋友在一起分享。老五原地蹦了三四圈之後,跑到裡屋,拿起電話撥了半天,接通之後,張嘴便喊:「給我接西區132。」

「哎,你們這是住院部嗎?哦,給我找實習醫生。馮連成。什麼?我是誰?你管我是誰?馬上給我接到。對。立刻叫他來聽電話!」

不知怎的,老五覺得自己今天的氣特別壯,他像是一個掌了印的大將軍,或者是剛登基的大皇帝,這下可要擺一擺譜了。


「馮連程,馮連程,快出現,我要告訴你個驚天大好事。」老五在那裡小聲的念叨著,可電話那邊就是死活不見動靜,急死人。足足等了十分鐘的光景,才聽到一個人疲憊的在電話里出了聲:「嗯,我是馮連成,您是哪位?」

「連程連程。我是老五。哎,你趕緊來趟我們家。哦,不。在外邊也行,反正咱倆得碰個頭,哎呀,我告訴你一件大喜訊大喜訊呀!」


「什麼大喜訊?我現在去不了你那,我剛下手術,馬上就要去病房,哎呀呀,你等等。少爺,我哪像你那麼閒在呀,什麼。什麼好事?成成成。最早今天下午怎麼樣,下午兩點,你得讓我睡會兒,我昨天晚上在手術台上熬了一個通宵。

下午三點吧,我和小葉一塊兒去,正好她下早班。早不了。愛見不見,就這麼著?你在家裡等著我們電話。」

說完,對方咔嚓一下,撂了。


老五站在那還喂喂了半天,可對方就是沒聲,於是他惡狠狠的朝電話里喊:「呸,不夠意思,你五大爺找你的時候,從來就沒痛快過,哼,還得讓我耗到下午三點!」


但是罵歸罵,老五也毫無辦法。就這樣,賀老五開心的在屋裡盤算起他的慶祝活動。

首先要去買幾張唱片,去新河洋行看看,然後再去美聯登自行車行,鳳頭車,又出新款了吧?哎呀,給自己買輛自行車慶祝慶祝。

對了,回頭還得去看場球,聽說清華園裡有比賽,回頭還得去學校,把什麼足球俱樂部的名再給報上?以前為了陪文嫻耽誤了多少功夫啊,這下可得好好的踢幾場球。


太痛快了,太痛快了,他在屋裡來迴轉著。很快,他便覺得這個空間小了,於是一撩帘子,老五快活的跑了出去,如彈簧一般,跳出了他這個跨院兒的月亮門,來到院子裡。此刻二進院裡靜悄悄的。


周末的上午,二哥二嫂似乎都沒在家,可能是去商會的俱樂部吃早午餐了吧,也可能是去串門了,管他呢。

老五插著兜哼著歌晃晃悠悠的往後走,他打算去花園裡看看那隻前兩天,剛被老烏開了嘴的鷯哥,到底學沒學會自己教它的洋文單詞。什麼hello,什麼very good,這不比說,恭喜發財強。有的鷯哥就會說:「給您請安,恭喜發財。」

俗,真俗!


老五插著兜哼著曲子,用最輕快的步子,彈著腳尖兒走向了後院兒,此刻他穿過遊廊,晃晃悠悠,不由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召喚著,老五便來到了後院的西廂房,隨後站在玻璃窗那向里張望著。


半舊的灰紗簾撩在一邊,冬日的暖陽透過玻璃窗,照在了西廂房那塊青色的地磚上。屋裡擺著幾件簡單的榆木家具,此刻都被正午的日頭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


一把不高的椅子放在屋子中央,看來,是想借些天光照亮。一位小姑娘正端坐在這把椅子上,微低著頭在那裡織著一雙乳白色的毛襪子。

那正是玉兒。


小姑娘梳著雙丫鬟的髮髻,圓圓的,頂在頭上像小貓的兩個尖耳朵,一張白淨的小臉微低著,垂在前面的,是長長的劉海兒,一件半舊的夾竹桃粉色團花貢緞長襖穿在她身上,短短的袖子非常寬大,長長的下擺直到膝蓋,無論是領口還是袖口,都是三鑲三滾的花邊,那叫鑲邊韭菜葉。看這衣服的款式便知這種大褂兒是30年前流行的樣式,估計又是老姑奶奶從衣箱櫃底下,掏出來的舊物。有些寬大的衣服,穿在窄窄肩膀的玉兒身上,越發顯出了她的嬌小。


在玉兒白藕一般的腕子上,一左一右那副水亮亮的銀鐲子,還在陪伴著她。據說這副鐲子在府里都出了名了。玉兒逢人便顯擺,告訴他們這鐲子在幹活的時候會發出一點點細微的聲音。那是兩隻小柿子在來回碰撞。

即便是在夜裡,如果睡得悶了,玉兒也會把那鐲子在手腕上輕輕的晃動著,而悅耳的沙沙聲,就此便會傳來。聽玉兒說,自打有了這副鐲子,她夜裡睡覺都甜了。


這話是劉娘在背地裡同老夏媽說的。而碎嘴嘮叨的老夏媽又在給五爺改褲子的時候,不管有聽眾沒聽眾,便在那裡叨叨起來。

要是平日裡,五爺一定會嫌老夏媽煩,並且對她說:「把你那些活拿到你屋裡干去,別在這給我添亂。」


可偏偏這一次,在旁邊看書的五爺,把這些瑣碎的話都聽入了心裡。不知怎的那副銀鐲子,不但讓玉兒覺得很是甜美,它也在五爺的心裡,在那顆如同清泉一般的心田裡,擲下了一枚水果洋糖。


仿佛一個沾著白砂糖粒的橘子瓣硬糖,那種酸酸的涼涼的感覺,讓這個20出頭的大男孩覺得特別舒服,

他第一次有了那種心亂的感覺。而這種甜絲絲的心亂,這種就像是被小貓抓亂了緞面被子一般的心境,飽讀詩書,學至中外的赫老五,隱約的知曉了,這可能就是愛情。

………………………………………


自從他第一次看到玉兒的時候,遠遠的,不知為何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五爺此時才知曉紅樓夢寫的是如此高妙。寶黛初會。寶玉並沒有像一般俗艷戲文里,驚詫於黛玉的美貌,更沒有像那呆霸王見了美人一般,立刻酥了半邊。

寶玉只是覺得:「這個妹妹好生眼熟。」這句話用在五爺身上也是如此,他第一眼看到玉兒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小丫頭好是眼熟,仿佛以前在哪見過。是在大街上?還是在學校的操場裡,是在親戚朋友家,還是在自己小的時候的記憶中?


玉兒似乎就是五爺小時候,那個記憶里的鄰家小妞妞。那時五爺還沒有進赫府呢,他那時住在熱鬧的鮮魚口。那裡商鋪挨著商鋪,店家接著店家。

從胡同里,出來個子不高的五爺,由媽媽拉著一起到一家賣糖果和小玩具的雜貨鋪子裡,媽媽把她託付給掌柜的,於是自己便去另外一家鋪子裡,打電話去了。


就這樣,五爺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在一塊玩。他們躲在櫃檯里的一張小桌子上耍羊噶啦骨,扔大籽兒,要不然就是兩個小孩在一起,翻著一根彩色的繩子,一邊念著各種可笑的兒歌。

「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後出頭。你爹你媽,給你買了脆皮燒餅,羊肉頭。」


然後呢,他們的歌聲引來了站櫃檯的一位大娘的讚許,大娘說:「這倆小孩多乖呀,也不往外跑,也不瞎鬧騰。就在這兒安安生生的坐著。」


於是掌柜的便喊樓上的那個什麼老媽子,為他們拿來點零食,有時是一碗落花生,有時是幾塊牛皮糖。兩個小朋友,你推我讓,還挺謙恭,隨後便把那可口的小食放在嘴裡,然後互相抬起頭,呵呵的笑著。


那個小妹妹,後來去哪兒了?他們分別的太倉促了。

五爺記得,突然有一日,一群人闖了進來,把小小的赫老五帶到了一個高門大府里,從此便再也沒有回那個家。也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小姑娘了。


五爺在十幾歲的時候,還專門跑到那家店去問,可不幸的是,他得到的信兒卻是個奇怪的消息。一個胖胖的大媽告訴他,小姑娘早就因白喉被「送回老家了」。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呀?什麼時候再回北平呀?」五爺拽著帶他出門的老夏媽的衣襟,再三追問。老夏媽剛開始還說不知道,但後來又被這孩子問得心煩。於是便沉下臉對他說:「人家就是那麼一說,其實不是回老家,他們怕不吉利,真正的意思就是,那個小姑娘人早沒了!」

「她上哪兒去了?她的一副羊噶啦骨還在我這兒呢?」五爺依然窮追不捨的問。老夏媽不耐煩了,她倔生生的來了一句:「死了!」


這兩個字如同一記耳光打在了五爺的心上,從此他便再也不問這個問題了。他也再也不提起那個小姑娘了,一切都被塵封在記憶里了。

五爺是一個非常善於保守秘密的人,其實這些秘密也用不著刻意保守,因為壓根沒人問他,他是那種生於大繁華里的寂寥人。五爺自己的感覺就是:

仿佛他住在集市上的臨街鋪子裡,推開窗便是滿目繁華,但合上窗屋子,屋裡只有他一個人。這個寂靜的世界呀!他真想找個人出去說說聊聊,可這人卻怎麼也不出現。


同學好友固然有幾個。

比如說連程,但有的事跟連程說,他也不懂。連程,有他的苦惱,他沒有五爺那麼多寂寥的心,連程就像是一個著急趕路的人,身邊固然有旅伴,但腳下的路卻曲折難行。

而五爺呢,他是那種悶悶的坐在大騾子車裡的人,雖然能夠不費力的飛奔而馳,一日千里,但自己坐在一個悶罐里這般滋味也不好受。


對於未來,五爺向來是不抱什麼太大的期許。因為他知道,越是想的多,越是失望的狠。他只求日後能夠和妻子相敬如賓,兩下平安。只要不打不鬧,便是萬事大吉。他知道,自己必得配個官家的小姐,因為二哥曾經多次向他表達過,當下之時,風雨飄搖,赫家急需引援外戚,自己就是一步很好的棋子。


有的時候五爺倒覺得他像一個番幫的王子,得到天朝上國去求一位公主,至於這公主是刁蠻是醜陋,那只能聽天由命。而關文賢呢,顯然在五爺看來,她便是一位不好對付的上幫公主。

既刁蠻又任性,既壞脾氣又喜怒無常,至於人們口中稱頌的美麗,五爺一點兒都沒感覺到。他根本就不喜歡那種如同電影明星一般的女孩。不知怎的文嫻的那副俏麗與摩登,在五爺看來只是覺得又厲害又疏離。


大概在他的心目中,總有那個雜貨鋪小姑娘的影子吧。

花格子的洋布大衫,一條闊腿的暗色土布褲子,腳下有雙偏帶子的小紅鞋,而腦袋上呢?一隻紅紅的絨線結子,頂在頭上,有時候還點綴著兩隻紅漆的小珠子,是怎麼拴上去的?五爺也沒鬧清。


小姑娘的身上,似乎永遠藏著許多秘密,光這一個結辮子的方法,就讓他覺得萬分趣味。這要比關文嫻那一身摩登的好萊塢打扮可愛可親的多。


在朦朦朧朧的夢裡,五爺想著,有一天他會走進一間暖烘烘的房間,四周都是那種白白的牆,然後呢,裡屋的大炕上,坐著一位穿著紅棉襖的小媳婦兒,梳著光溜溜的頭,打著大紅的絨線結。手上一副銀鐲子,身上還有點茉莉花的香味,臉上擦了些淺淺的鵝蛋粉。用一張小紅紙,抿一下,讓那櫻桃小口有些鮮潤。

這種讓人覺得平易近人,可愛可親的美,才是老五渴望的,這種美,既像妹妹又像媽媽。是啊!在心裡,他那個不能與人言說的親娘,似乎就是這樣的女人。


而此時呢,眼前的玉兒不也正是這樣的人嗎?她安靜的坐在那裡,織著自己的毛活。微低著頭,眼含恬靜,衣裝淡雅,就像是一朵在夏日傍晚中,綻放的茉莉花。


五爺站在窗口,就那麼靜靜地注視著玉兒,剛才那份狂亂的心,在這份靜靜的注視中,慢慢安靜了下來。就像是一條大河闖過了湍急的峽谷,一轉身,注入了擴大的河床,從此,平順浩蕩,滾滾而來。平靜從容的,正好能夠載起一葉扁舟。


此時在屋裡正在幹活的玉兒,覺著眼前有些黑影,她抬頭一看,原來是賀老五。玉兒這孩子有個毛病,看定了誰之後,只要不是那種讓人覺得可敬可畏之人,她便會在臉上蕩漾出一些微笑。全做打招呼。

在微笑的同時,她又愛略略地歪一下頭,就像當下一樣,玉兒放下手裡的毛活,歪著頭朝五爺笑著說道:

「你幹嘛呢?站在那兒看什麼呢?進來吧!」


五爺聽了這話,便推開門吱呀一聲,走近了西廂房,他問:「玉兒,小丫頭,你幹嘛呢?」

玉兒舉了舉手裡的毛活,說:

「我在給老姑奶奶做穿在屋裡的毛襪子呢,你知道嗎?過一段時間雖然水門汀里有熱乎勁兒,但是老姑奶奶還是覺得涼。所以在屋裡她要穿上厚毛襪子。等我織完了,再往襪子底兒上縫一塊滿底的厚氈子布。這樣,就成了一雙在內室里穿的暖鞋了。」


「玉兒,你手還挺巧,我看看,這活織的還不錯呀!」

「那當然了,我跟二姑學了好久呢,之前織壞過一個,這個我就會了。連老姑奶奶都誇我織的好。」

「哎,玉兒,你趕明兒給我織一雙,怎麼樣?我那屋也挺冷的。」


五爺聽了這話,膽子也大起來了,他想找小姑娘要一個東西當個信物,誰知玉兒聽了這話便撅嘴了,她說:

「哼!你也來支使我,我的活可多了。」


不過玉兒說完這話,又扭了扭脖子,說:「不過你要是不著急的話,可以往後排排,但是我不保證,年下就能織出來。」

「我不著急,不著急,回頭你什麼時候織好了,什麼時候給我,反正五月節前,讓我穿上就行。」


「呵呵,你逗我,還五月節,都到夏天了,還穿它幹嘛?」

「哎,玉兒,我不白使喚你,你給我織個毛襪子,過兩天我也給你點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玉兒好奇地問。

「那看你想要什麼了,咱倆換,你給我織毛襪子,我給你點,你想要什麼?」


「嗯。我想要個花帕子,就是那種商店裡賣的,印著花的帕子。你知道嗎?我見過的。

那天,我跟老姑奶奶去東單給趙老太太拜壽,我瞧見有人送了個手帕花籃,就是用好多好多漂亮的花手絹,拿那些手絹一扭一扭的做成花。在綁上麥秸稈,然後就用這樣的手絹花,足足插了一個大花籃子,可好看了。

我當時就想,哎呀,這樣的手帕子多好看呀!要是有一天我有一個這樣的帕子,我就把它拿來系在手腕上,不然就系在頭上,你說好不好?


我那天還看到了跟四姨奶奶的小雨,就有一個那樣的花帕子,不過她那個好像是綢子的,她梳兩個辮子,然後又把兩個辮子拴在一起,最後綁了一個那樣的帕子,真漂亮!」


「行,回頭我也給你尋那麼一個,你要什麼色的?」

「要紅色的。紅色,我就喜歡紅色,你給我尋來之後,我也綁在頭上,哎呀,可惜我現在這個丫鬟頭,綁不了帕子。」

「不是我說你。」


五爺此時來了興趣,他從旁邊拽來一個小板凳,放在屁股底下,然後挨著玉兒坐下了,接著他便對玉兒的髮型指點起來:

「這是誰給你梳的頭呀?怎麼這麼古怪?腦袋上有兩個貓耳朵,後面還垂個貓尾巴,簡直就像是頂著只貓。」


「討厭,沒有您這麼說話的,誰成天頂著個老貓出來進去的呀?不過這個頭……的確是。哎,昨夜裡。

老姑奶奶閒得沒事兒,她讓我洗頭,洗完了又拿梳子給我梳。左梳右梳就成這樣了。哎,姑奶奶說,這種頭,應該安上小牌樓,這是旗頭。

以前旗人家的大妞,就是這麼梳頭的。她還說,如果我是咱們府里的孩子,像我這麼大,在早先就得進宮去選秀了,你說要是那樣,我是不是能見到皇上?」

玉兒說到這裡似乎有些神往了!


不過五爺聽了,這話倒是不高興了:

「這老姑奶奶說的,都是什麼陳芝麻爛穀子,還見皇上,如今哪還有皇上,全都民國了。小宣統也被蘇聯逮起來了。放心,你用不著進宮去選秀,你就踏踏實實在我家待著吧。」

「嗯,我覺得也是,我願意在你家呆著,呆一輩子才好呢!」對此,玉兒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五爺一聽喜不自禁:「就是你就待一輩子。哎。玉兒,我問你,你以後想找一個什麼樣兒的男人呢?你想嫁什麼樣的人家,跟我說說。」


「哦,是這個事兒啊?」

玉兒把手裡的毛活放下,歪著小腦袋,認真地對五爺說:「這事兒二姑早就給我定規好了,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以後會嫁給山東餑餑鋪里的小掌柜,讓我天天幫著小掌柜蒸餑餑,烙餅去……」


「瞎掰。」五爺聽了這話,立刻不高興了。他舉起手,假裝要打玉兒,嚇得小姑娘趕緊閉上了眼,皺著小鼻子在那裡。如同一隻被主人捉住的貓咪,在等待責罰。


不過過了片刻,她又睜開眼,笑了。她知道五爺不會真打自己,只不過是開個玩笑,所以她又抿著嘴樂了。

可這時,她卻看到五爺的臉上似乎真有些怒氣了,這個比她大四五歲的青年,認真地對小姑娘說:

「玉兒,我告訴你,不許嫁給山東餑餑鋪的掌柜,你是我們府里的人,你以後嫁給誰?我自有安排。」


「那好,那我聽你安排。」玉兒滿不在乎地回答著,隨後又朝五爺呵呵的笑了兩聲,說:

「別忘了我的帕子,要帶花兒的那種啊。還得有紅色。我不喜歡什麼藍的,綠的,那種色都不艷乎。」

說完這話,玉兒又低下了頭,繼續忙洛著她的編織……


此時,五爺和玉兒都坐在太陽地里,老陽兒已經升到了高高的半空中了,對面房上的瓦,似乎都被曬暖了。一隻灰色的老貓輕巧的在房上散著步。在這個北平晴朗的冬日裡,在這淡橘色的正午陽光下,坐著兩個心事滿滿的青年。


一個嘴裡念念叨叨的想著各種編織花樣,琢磨著這雙襪子,別再織壞了。

而另一個呢,那個青年的胸中,有著一片宏圖大業,他在想著自己的未來,如果他是個自由身,那會娶一位什麼樣的女子呢?


那個女子要娟秀,要溫存,要如小貓一般可愛,還要如初夏的茉莉花朵一般,可親可敬。

那些朦朧中的心事,那些在睡夢深處思存的美好,如今都要在眼前實現了嗎?讓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吧。五爺真想拿照相匣子給自己與玉兒拍張照片。

他願意把此時定格下來,就這樣,定格成一天,一年,最好是一輩子……


他不羨慕二哥的妻妾成群,艷福不淺。他也不留戀那種所謂的專門為男人準備的小俱樂部,他對那種交際場上的花樣翻新,喧囂熱鬧也感到十分厭倦,他只想和一位心愛的姑娘在一起相伴。

過那種安靜平和,卓朴知足的生活,就像是小時候自己住在那個小偏院裡,和媽媽在一起的生活一樣。

再然後呢,自己以後也會有小寶寶,男孩子像他這樣強壯活潑,女孩子像玉兒那般靈巧秀氣,一家人在一起過著簡單樸素的日子。

而這一切,都將在這初冬的北平里實現了嗎?


就這樣,五爺呆愣愣的坐在玉兒身邊,想著美事兒。

過了一會兒,玉兒又抬起了頭,朝五爺悄悄的說:「您要是沒事兒,就給我幫個忙吧!」

「什麼忙?」

「我告訴你吧。''玉兒把頭朝五爺探了探,說:''我還沒吃飯呢,今天一早就被二姑抓了來,拆這個,干那個的,現在我又得織這毛活,肚子餓的咕咕叫!」

「嗨,你早說呀。」

五爺聽了這話,像一隻歡快的耗子,騰的一下躥了起來,隨後三步並兩步的竄回了自己的屋子。


就這樣,一轉眼的功夫,玉兒的小嘴便叨咕上了,她一邊嚼著嘴裡的牛肉末小燒餅,一邊烏突突的搗鼓著嘴,對五爺說:「真好吃,這裡面還有松子仁呢,真香。哎,對了,再給我喝一口那個什麼……哎呀,這個太苦了,不好喝不好喝,還是來個大碗茶吧!」

「這是咖啡,小老坦!這個就牛肉末燒餅才好吃呢。洋人都這麼吃。」

「呵呵,呵呵呵。我就是個小老坦兒。我不稀罕洋吃食。我要喝酸辣湯,再多撒胡椒麵兒。


一曲新詞一壺酒,笑語歡顏不肯休,

金風絮軟雙頭並,願今生做賦,永不寫,一字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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