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那些年買房子的記錄(好文)

吾思無邪1 發佈 2023-11-18T03:30:45.916990+00:00

一輛自家鄉雷州開來的長途汽車,在輾轉顛簸十多個小時後,迎著料峭的清寒,抵達深圳寶安107國道邊上的某個路口。



本文摘自雜誌《天涯》 2020年第1期

作者:孫善文,作家,現居深圳。


我是順著一路溫暖而寂寞的路燈走進深圳的。

這是1993年春節前的某一個凌晨。一輛自家鄉雷州開來的長途汽車,在輾轉顛簸十多個小時後,迎著料峭的清寒,抵達深圳寶安107國道邊上的某個路口。我就從這裡下了車。

那時我還在大學念書,二弟中專畢業後便進了深圳寶安的一家外資公司從事會計工作。這個春節,他主動留下來幫老闆守廠,沒有回老家過年。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深圳。對於我的到來,二弟近乎欣喜若狂。他興奮地將母親特別準備好的兩個大麻袋和幾個小膠袋土特產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這裡的新鮮事。熾熱而略帶青澀的二弟,此刻,是希望我更真切地感受發自特區的氣息。

長途車進入深圳的地界,一路亮燈的107 國道,以及從落車點到他宿舍所呈現的燈火通明,讓我對這塊剛剛聆聽了鄧小平南巡講話,被稱為改革開放前沿的熱土地更為傾慕。二弟單獨住在公司樓下的一間樓梯間,這是作為員工非常難得的好待遇。那天夜裡,我們徹夜未眠,聊天侃地。

「深圳到處充滿生機活力,你多積攢一些錢,爭取在這裡買套房。」在深圳買房的想法,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萌發的。只是對於我所提到的問題,二弟似乎還沒有準備好,他才十八歲。買房,好像只有當時被稱為「老闆」的人才有這樣的膽氣。不過,時間的流轉也在催人思變,買房的問題在四年後便有了第一份答案。

1997 年的深圳,註定不尋常。先是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逝世,接著是與祖國骨肉分離一百五十多年之久的香港被接回來,亞洲金融危機也在這一年呼嘯而來,房地產業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江湖地位從這一年開始坐實了。我們家也有大事發生,我們在深圳買房的故事,從這一年啟幕了。

那一年,我大學畢業後來深圳打工已有兩個年頭,在農村算是老大不小了,因此,順其自然地,非常熱烈地進入戀愛的季節。

看著我談一個,黃一個,在老家農村生活的父母都急黑了眼,懷疑是不是咱家的風水出了什麼狀況。母親說,對得上眼、上得了心就可以了。母親其實並不了解,自從離開了校園,對於我來說,婚戀不再是風花雪月,它已變得越來越真實。在一個城市裡居無定所,似乎所有的理想,包括眼裡看到的和心裡想到的,都是空中樓閣。

二弟雖然年紀不大,但這幾年摸爬滾打,也算把握了一些機遇,袋子裡已有了一點點存貨。香港回歸後的第二天,他動情地說:「哥,咱們買房吧!」這話讓我動容。其實,父母焦慮的情緒已傳導到他的身上了。那時,寶安很好地段的房價也不用三千元一平方米,貸款供樓的條件並不高。

父親說,你們社會閱歷不深,快去找陳叔商量商量吧。

陳叔是父親的老友,在寶安這塊熱土翻騰多年,聲名遠播鄉里。他猛誇我們兄弟倆有志有為,堪稱同齡榜樣,並一口答應幫我們張羅張羅。他說,要買就買兩套。他指了指窗外,那裡有一個叫雅軒閣的小區正在建設中。

「在寶安這塊地盤上,你陳叔還是小有面子的,雅軒閣是我老友李總開發建設的,我同他是老哥們,打個大折頭一點問題都沒有,房子到年底就可以交樓了,就訂兩套吧,每套八十多平方米的。」陳叔胸脯拍得梆梆響。對於這點,我深信不疑。

回來的路上,我們心裡暖哄哄(烘烘)的,同時也倍感壓力。首先,兩套住房,按每套訂金五萬元計,兩套就要十萬了。但想到四年前開啟的心願,我感到壓在地上的腳又輕飄很多,這是一種發出內心的愉悅。

老爸在電話那頭得知這一情況,非常激動,陳叔,好兄弟,是你們的恩人!他連聲說,這樣好,這樣好!下回回來,一定多帶幾隻大閹雞給陳叔啊!我在話筒邊,都可以感受到父親心臟急促的跳動。

按照陳叔的要求,我們賣掉了手頭的股票以及一些能夠換錢的東西,二弟所在公司的老闆也鼎力相助,提供了部分免息「貸款」,十萬塊總算在半個月內湊足。那年夏天是少有的悶熱,但這海天雲蒸卻絲毫沒有影響我的清爽快意。作為一個從千里之外來到深圳的打工青年,我們就要擁有自己的立身之所了,這是不是預示著,從此,我們之於深圳不再是過客了呢。

十月份轉眼就來了,但卻沒有再聽陳叔說起房子的事。二弟有點著急了。陳叔說,房子還在建設中嘛,別著急,我剛跟開發商李總通了電話,他現在的資金也非常緊張,他說了,要拿到更低點的折頭,每套房的首付就要十萬塊。

陳叔不會騙我們吧?二弟問我。陳叔是有頭有面的人,何況又是父親的好友,在他的嘴中,我們當是「賢侄」了。我認為他是不會騙我們的。

父母親在經濟方面是幫不上我們的。無奈之下,我們硬著頭皮分頭再向一些朋友、同學借了點,甚至把家裡那個福寶肚子內裝的一百多個硬幣都倒騰出來,這樣,總算又湊夠了另外的十萬塊。這筆來自五湖四海的房款,我拿在手中,只覺實在沉重。二弟一再叮囑我,哥,小心帶好啊!那時的治安不是太好,不久前,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就發生過因為幾百塊所引發的血命案。陳叔清數著我送來的錢,笑著說,放心吧,一百個放心,一開盤就能買上了,這叫好事多磨嘛,李總一再向我打保票,兩套,一套都少不了的。陳叔的笑容其實像針一樣刺在我的心中,總有些讓人不踏實的疼。隱隱的,我心裡非常疑慮,但我又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二弟,所以便將一些話咽了回去。

那些天的日曆翻得特漫長。看著再過半個月就到1998 年的元旦了。陳叔終於來電話了,他很無奈的樣子說,雅軒閣的建設受現在經濟大環境影響,停在那裡了,我小孩那裡剛分了一套福利房,有八十多平方米,也在雅軒閣附近的品紅花園六樓,如果你們確實急用,就將這套給你們,你們覺得如何?

這個電話一下子令我們慌了神。福利房私下本是不能轉讓的,還要經過好多好多道手續,才能實現轉紅本的。二弟說,那房我們不要了,將二十萬退回我們吧!陳叔無助地說:「錢剛投到外地一個農業項目去了,可能還要半年才能回款的,多理解啊!」這令我們失望至極,委託買房的錢怎麼用於投資了呢?或許,陳叔是壓根都沒有幫我們訂房的,人心,有時候遠遠比陌生的城市更難以捉摸,而我們卻只能無奈的去接受某些結果。

1998 年1 月 的 一 個 早晨,我們從陳叔的手中接到了品紅花園住房的鑰匙。二十萬元在當時就是一套商品房的價錢了。品紅花園的住房從綠本變成了紅本,並改到我的名下已是十年後的事了,我也在2013 年以一百萬元的價格將此房轉讓出去。至2019 年1 月,這套住房已標價四百萬了。

有了金融危機的理由,似乎一切便都可以發生了,包括一些眼裡看到的和心裡想到的。陳叔的農業項目在那之後不再聽其提起。聽說,他壓根兒沒有搞什麼農業項目,就是做點其他什麼生意,不過那項目也是黑掉了。

第二次買房,已是三年之後。

三年,對於我們若螻蟻般在城市裡奔波的人來說,磨去的或許只是額頭上的幾寸稜角,但對於一個市場,可能已是滄海桑田。

2000 年是世紀之年,深圳的房地產行業一派冷清。很多售樓處,有點像我老家的廟,坐在裡面的大神,常常比拜神的人多。「零首付」的廣告悽然地張懸於各個顯眼的路段。

此時,二弟也到了結婚的年齡。

這年8月,我們兄弟商量好,品紅花園的住房由我居住,我們再一起貸款供一套住房,歸到他的名下。

房產中介洪經理帶來了「第一手」的內部消息,說寶城春雅花園八樓存有一個保留單位,八十五平方米,可以申請到九折優惠,折後才兩千三百多元一平方米,總價約二十萬,而且是紅本了。這讓我們大喜過望。

這是一套新房,樓層有點高,且不帶電梯。

春雅花園不算太大,有四棟物業,小區倒很安靜,看起來挺宜居。只是離小區約三百米處就是寶安看守所、收容所,站在樓頂還可以清晰地看到兵哥哥們在圍牆上面持槍巡邏。

聽說這裡原先是一個槍斃犯人的「打靶場」,有幾個在寶城長大的同事說,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曾偷偷來看過熱鬧,遠遠看去,艷紅的血將灰沉的沙地染得很刺眼。這種地方,在本地人的眼裡大概該屬於「鬼地」了。

洪經理看我們一臉疑慮,淡定地說:「偌大的寶城,原先為墓地的地方還多的呢!現在這樣的人氣,鬼都早搬家啦!現在不是人怕鬼,是鬼怕人了!」

往後的幾天,洪經理的電話就像雞毛信一樣雪花般飛來,兄弟,如果再不出手,折頭沒有了,房子保不住了,到時可別後悔啊!那不容置緩的架勢似乎已是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想想也是,隨著鄉村發展,咱們老家農村的房子不也基本蓋到原來的墓地旁了嗎?我們打定了主意,交付了這套房的首期。合計一下,銀行按揭十五年,我們兩人每人月只需供一千多元。

這套八樓的住房原先與七樓是複式結構,因為複式房實在賣不動了,開發商才將這一單元進行了重新分隔。房間還帶了一個十多平方米的露台,在這裡甚至可以聽到不遠處被收押人員吃飯前洪亮的歌聲。二弟也算捨得下重本,在裝修時,將這個露台改造成了一個大廚房,僅搭天棚就花了差不多兩萬塊,整個家裝花了八萬塊。

安居才能樂業,在這個城市真正的安定下來,才會發現,日子也是不等人的,仿佛昨天才搬進來,一個轉眼,這爬樓梯的日子就到了2004年7 月。這一天,二弟從外面回來了。他神情喜慶,春風洋溢,一夜暴富的樣子。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們這裡的房子都可以賣二十八萬啦!不花一分錢,白住四年!」他臉上泛著紅光,雙眼因開心得意而變得像一對月牙。原來是有人願意出價二十八萬買這套房子了。二弟是會計出身,最擅於精打細算,這套住房當年裝修花了八萬,買房花了二十萬,住這四年算是白賺的了。

我也為他找到買家而高興,畢竟這個小區離他工作的地方就有三十多公里的路,每天上下班來回跑實在太辛苦了。他油然而生的快樂情緒令我身受感染。是啊,雖然不賺錢,但我們畢竟已享用四年了!那天晚上,我們還特意加了幾道菜,喝幾杯小酒,為四年前的英明決定碰杯,以示慶祝。

深圳人面對一日千里的房市,感慨時不再來,悔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大概就是從這一時間段開始萌發的。就春雅花園而言,一牆之隔的看守所、收容所在幾年後被全部拆除,遷往他處,這裡連著的一大片均劃為廣東名校寶安中學新校區建設用地。春雅花園便也成為離這所名校最近的學位房了。學位房的價值在當下是稀缺的,就算出租,也可以租個好價錢。因此,在短短几年內,這一套住房便也從二十八萬變成了現在的四百多萬。

二弟也慶幸自己在當年拿到二十八萬房款後,馬上又重新購置了離自己上班地方不遠的福永街道福安小區一樓一個九十平方米帶有小花園的單元居住。這裡當時有點像爛尾樓,很少人關注,總價才十九萬。記得我們第一次進去看樓時,裡面成群的蚊子撲面而出,個個模樣兒清瘦,一眼就能看出從未吸過人血,非常純淨。

現在,福安小區已改名天域豪庭,小區的規模也從原來的五棟變成了近二十棟,成為福永片區人氣最旺的商品房小區了。附帶花園的一樓物業更是成為搶手貨,這套一樓的單元現在的價值已超過四百萬了。

隨著深圳農村城市化的快速鋪開,小產權房像雨後春筍一樣在原「村改居」小區迅速催長。巷間都在傳聞,深圳的小產權房可能會合法化的,這一消息讓無數躁動的心更為躁動了。雖然報紙不時刊登查處違章建築的消息,但所有的業主似乎都是鐵著一顆心把樁打進地里,因為每一根樁只要立穩了,很快就可以長成搖錢樹。

書上常說,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有準備的人才會發達。我是心懷發達的夢想的。因此,在2005年的一段時間裡,我總愛跟著幾個對買小產權房特有心得的朋友到處逛逛。咱錢不多,但還是希望能有意外之喜。

西鄉街道某村有一個工業園是由村里出地,引入資金建成的,負責建設的蘇總吐著苦水,說資金周轉困難,想將臨街的六間商鋪轉讓出去。這些商鋪每間面積有八十多平方米,價格二十六萬元一間。這是一個合算的買賣。房子是沒有房產證的,但怎麼說也是鋪位,不是說一鋪旺三代嗎?

我和二弟商量好,咱們銀兩不夠多,各買一間就好,以後的物業出租,也能當一種長期投資,未雨綢繆,仿佛是我們這種客居他鄉的人的一種本能,仿佛只有這種踏踏實實的房子才是紮根在這個城市的根本。

「要買就一起買,這是掃貨價,不急錢用,誰會這樣賣啊?」蘇總還補充了一句,「要一次性付款!」

我想起某單位的老李,他曾說過對這種住房感興趣的。老李是我們圈子裡的經濟學家,說起投資一套一套的。老李風風火火來了,他對這裡的投資環境及物業未來,進行了評估,又評估,再綜合評估。他說,這裡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發展起來,你們也打消這一念頭吧。我們被潑了一盆冷水。

我又想起了同學阿平。阿平心事重重,他憂慮地說,現在政府對違法建築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大了,這類物業絕對沒有齊全的手續,肯定也屬於廣義上的違法建築了,說不定哪天,政府一聲令下,把它全部清拆了,你們就真的血本無歸了。阿平說的是大實話,咱們的是血汗錢,就怕有個三長兩短,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了。但想想,如果四平八穩的事,這個蘇總也有大爺三姑四娘五姨六婆七嬸八表弟九外孫的,與你非親非故,哪輪到你呢?唉,說了也是白說。

二弟的一個老友胡總也被接到樓下。胡總一生謹慎從事,他拉著蘇總,問東問西,左右打探,簡直要把這裡物業的十八代都要翻出來。此類物業自然都是存在短板的,搞得蘇總氣得連他的電話都不想聽了,直問二弟,你那朋友是過來買房,還是過來查歷史檔案啊?

估計蘇總也是急得上了火,買房是要付真金白銀的,這怪不得胡總,因為在一個火熱熱的商業圈裡,所有的誘惑都可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陷阱。

二弟對這一物業似乎情有獨鍾,還是希望湊夠人數,將這裡的物業買下,畢竟一人出手,資金的壓力是挺大的。那段時間,他倒有點像賣房的中介,到處拉丁湊人數。看房的人一波來了,又一波走了,就是沒有動心的。

一天晚上,我們認真對這幾套物業進行了合議。

二弟說:「搏一搏吧,單車或許真的可以變摩托!」這固然是一個良好的願望,但打包買下這幾套房子的錢,卻是用自住房子向銀行抵押貸來的。

與這幾套商鋪相鄰的一間三百多平方米的大鋪位也由我們介紹給另外一個好朋友陳兄買下,花了九十五萬元,價格比我們買的還便宜點。蘇總訴說著同樣的苦法,稱因為還在投資建設其他工業園,錢鏈子差不多斷了,現在小孩買奶粉的錢都沒有了,所以不得不忍痛割愛。我們同蘇總其實並不熟悉,生意人的話,虛虛實實,其實都是需要自己判斷的。蘇總的盤子做得太大,擴張太猛了,這話或許是真的,其實大家都在搶時間,在搶錢。

陳兄也算是寶安通了,當時他正出差北京,我將這一信息告訴他,他得知我們也買了相鄰物業後,沒有看房,當天就將錢轉過來了。雖然最終賺錢的是他,但他說的話讓我至今感動,你們都買了,信你們。其實,我們只是想以小搏大的。

深圳發展日新月異,城區的發展快得像坐了飛船一樣,呼嘯而行。這個工業園周邊的斷頭路一節節被打通,人氣也上來了,現在物業的租金收入非常穩定。陳兄對我們至今心懷感激。倒是蘇總聯繫得不多,他的事業發展得不錯,有時通了電話,他總會說上一句,阿孫啊!你們要請我吃飯的。意思為我們要感謝他當年的轉讓。其實,他何曾不應感謝我們呢?

2007 年深秋,受經濟大環境的影響,許多行業冷清如嘯冬,房地產業首當其衝。寶城都之都酒店一樓大堂,依然燈火通明,生意紅火。二弟給我來了電話,說約了一個徐老闆,他有大物業想轉讓,叫我過去一起談談。

坐在我面前的徐老闆,六十歲的樣子,有點乾瘦,但頭髮還是梳得挺整齊的,應該是上了超量的摩絲,只是他臉上陰鬱,像抹了層灰一樣,給人感覺心事重重。他是寶安本地人,早年曾經風光一時,但現在也面臨危機,所以面對我們,他自嘲地笑著說自己是明日黃花,今不如昔了。我們都叫他老徐。

老徐向我吐了一肚子的苦水。他說自己在松崗的村里建了一套十一層三千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現在實在轉不動,再也沒有錢買材料了,希望將這套物業轉讓。他開口要價四百五十萬元。

第二天,我們如約前往松崗街道的A 村。通往A 村的路有點像九曲羊腸,我們費了一番周折才摸對了物業的位置。這幢物業占地面積有三百平方米,共有房子九十九間,據說是兩塊宅基地合建,在施工時還占用了點公共用地,在這個村里算是最具規模的了。物業前面有一個大魚塘,一樓為臨路鋪位,物業的外牆磚都已貼好,只有一些房門沒有安裝好。徐總滿臉灰氣地說,就是因為欠別人的材料錢,全停工啦!

聽到我們說話,從房間裡走出一個姓黃的中年人,說是安徽的,老徐叫他老黃。開始我以為老黃是幫老徐看房子的。後來才得知,老黃是專當二房東的。

老黃得知我們要買這物業,便也想與我們套套近乎。他哭喪著臉說:「徐總在這個物業開建的時候,就跟我借用了二十萬元了,答應在物業建成後,交給我出租,現在物業遲遲沒竣工,無處藏身,我就住在這裡了。」老黃也一再強調,老徐是因為欠人家的材料費和工錢,工地才停工的,有資金的老闆來了,就好辦了。

老徐看我似乎不為所動,他越說越來勁了,他動情地說:「孫老闆啊,你有沒有錢,誰知道呢?但你站在這麼大的一幢樓前面,大家肯定都認你大老闆啦!我確實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啊,這是白菜價了!」

物業要價不算高,當時建一平方的住房都差不多要一千一百元了,還不含買地的錢。

物業的頂樓格局也非常講究,可以作為私家住房,聽說老徐就是想留著自用的。站在村子的最高處,山光水色一覽無餘,偶有秋風拂面而過,我放眼遠眺,還真的頗有一種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感覺。

雙方對價格再次進行了商議,約定價格為四百四十五萬,前期先付兩百萬,老徐先付清別人的工錢和材料費,等復工後,再根據工程進度付清餘款。末了,老徐還主動說,現在正在搞歷史遺留問題住房登記,我這邊配合你們明天就去街道里辦了登記,將物業轉到你們名下吧,這樣你們更放心啦!

按照約定,老徐還帶來了太太陳阿姨,與我們慎重地簽訂了物業轉讓協議。在收到我們轉去的兩百萬現金後,老徐還信誓旦旦地說,明天我就將這錢發給施工隊和材料商,過兩天就可以復工了。

我們家算是好多代農民了,老家農村的大門口上面寫的是「宏志」兩字,紅紅艷艷,亮亮堂堂,正是寄託了祖輩的萬分期望,我們決定將這幢樓命名為「宏志大廈」,也算在另個地方光宗耀祖。在松崗街道辦的歷史遺留問題住房登記指定辦事窗口,這幢物業正式登記到了二弟的名下。在「宏志大廈」的樓下,我特別給二弟拍了一張標準相。意蘊在目光的末端開花,今天正值良辰,所有的愉悅都可以吐蕊,綻放。

但幸福只停留了一天。才早上八點多,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電話快被打爆了,有賣水泥的、賣鋼筋的,賣電梯的,還有負責施工的,這些人個個都說沒有收到老徐的錢,有的還怒氣沖沖地說,如果再收不到錢,就要去拆窗、拆磚了。我的電話估計是老黃告訴他們的,我質問老黃,他忙著解釋,沒有沒有的。老黃說,孫總啊,我今年估計也是回不了家了,如果你們確定買下,物業可務必要交給我管理啊!他是希望繼續當二房東的。

我撥打老徐的電話,已處於關機狀態。好不容易聯繫上他太太,電話那頭罵道:「不知這死鬼死到哪裡去了!」兩百萬不是小數目。這讓我們如坐針氈。

下午,我們又接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電話。他說,聽說你們買了老徐的房子,他可是借了我們公司兩百萬的,當時就說要建這個房子的,如果要賣,也是我們先買啊!如果你們買,錢也是要交給我們。那人是當地一家借貸公司的。他在電話的那端似乎也是怒氣難息。他氣洶洶地說:「如果我拿不到錢,我到時讓人拉幾車垃圾放到物業的大門口!」此時空氣中的火藥味非常凝重。

直到五天後,老徐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老徐那頭的笑聲聽起來都有苦澀的味道。

「我去了一趟遠門,手機壞了。」老徐的理由讓人聽起來又氣又惱。我後來打聽到,這個老徐是一個花心鬼,在外地有一個女朋友,拿了錢,這幾天就去尋歡作樂了。聽著我們的責罵,老徐似乎很無辜。他說,哪欠那些人那麼多錢呢?但當我問他為什麼不將錢給那些工人和材料商時,他又無語了。

「這房子我不買了,錢要退我們!」

「這錢一部分給了別人,我拿不出這麼多退回給你們了,可以先退你一部分。」老徐的話令我們幾近絕望。

又過了一個星期,老徐電話約了我,表示如果我們不想買了,他就另找買主了。

接盤的是一個潮州老闆,據說在當地辦了挺大的實業。老徐說,對方答應給我這邊退回兩百零三萬。這令我大喜過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和二弟兩人,如約與接手方辦理手續。我們一人守在銀行收錢入帳,一人蹲在街道歷史遺留辦與對方辦過戶,這邊電話說錢已到帳,那邊便同意改名。接盤的潮州老闆姓許,戴著墨鏡,那天開著大奔過來,車上還坐著幾個穿著很整齊的年輕仔。一手交錢,一手簽字,感覺有點像警匪片裡的毒販子在進行毒品交易。

許老闆似乎是不怕別人在他門口倒垃圾的,他神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弟,這房子姓許了,誰也別想動!

十年已過,我碰見二房東老黃,他還在那裡當二房東,他說,物業現在一直正常出租,也沒有什麼人過來搗亂。

這幢物業現在值三千萬了。

2008年的深圳樓市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下挫調整後,又開始復甦並快速上揚了。大家聊起房子的話題,總會有些許的遺憾。其實對於大多數普通打工者來說,收入的增長總是沒有房價漲得快,因此,小產權房便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在沙井街道某社區,有幾個小老闆共同出資,註冊了一家公司,他們從私人業主的手中買下了約二十塊私人住宅用地,搞起了「房屋開發」。在這狹長的地塊上,他們硬是拔起了好幾幢住房,並起了一個挺豪華的名字「粵西華府」,實際上就是農民房,也就是官方所說的違法建築。

二弟就在那附近上班。其中一名參與建房的老闆姓符,與我一個好朋友有著挺密切的關係。老符約了我們說,這物業都是咱們粵西老鄉買的,剩下的單位不多,過了這個村或許就沒有這個店了哦,剩下的十套是我作為股東特別保留的了,你們也弄幾套吧,咱們也就成為鄰居了,價格上我給你們申請最低價。

房子賣得不貴,才兩千元左右一平方米,當時的建築成本也要一千三百元一平方米了,還不含地價。沙井片區很好的商品房當時約一萬元一平方米。

二弟向幾個要好的朋友、同事一說,大家都挺感興趣的,特別是工廠里的一些同事和老鄉,更是興奮異常,不到二十萬就可以擁有一套住房,來圓自己的深圳住房夢,這對於普通人來說,不啻於天上掉下的餡餅了。

一支來自沙井某廠的看房團也烏拉拉地來了。遠遠看去,那幾幢物業非常的壯觀,確實有「華府」風采,但走近一看,幾幢物業靠得實在有點近了。建築與建築之間也只有幾米的距離,幾乎就是握手樓,我們都笑著同老符說,東家炒的菜,西家都可以一清二楚了。

工地上一派繁忙的景象,工人們正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貼著外牆瓷磚。老符說,再過兩個月,就可以入住了,我們可是辛苦快兩年了,你們來的可是選對時間啦!

老符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十套住房的房號及號型圖,讓大家選擇。有的老鄉在選好房號後,希望進去工地實地看看自己的住房情況。老符笑著說,不用急的嘛,就是進去看,也是看不到什麼東西的。

我們打開了手機上的電筒,走上了相應的樓層。裡面的光線都被其他樓幢擋住了,因此,就是大白天,房子裡面也是漆黑一片。直到最後,大家也只是知道買了一套,在某層某號,根本也不知道自己那套房是在什麼位置。

老符是個爽快人,我們提出每套住房現在只付一半的錢,待拿到住房鑰匙時,再付餘款,老符也同意了,房價還打了一個折頭。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恰逢這一片區專項打黑行動,一個月後,整個片區的小產權房均被查封,也包括了「粵西華府」。

政府部門給這些小產權房加建了一道圍牆,派出保安員駐地勸阻任何人員進入。

這一消息對於那些在工廠打工的購房者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欲哭無淚。

他們組建了一個QQ群。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人牽頭去政府的信訪部門反映一下訴求,但這些自然都徒勞無功。現在,那個QQ 群已很少有人說話了,偶爾說上幾句的,也是賣個什麼商品的,發發供貨信息,這種信息自然又招來一陣猛烈的批鬥,但很快,群里又歸於平靜。

大家對於入住這裡的信心越來越顯不足了。但花出去的錢,畢竟是血汗錢啊,因此總會不在意間說起,希望某天有個轉機。老符和幾個股東為了建設這裡的物業投入了大量的前期資金,尤其是老符,底子本來就較薄,他更是幾乎走在了破產的邊緣。每當接到「業主」詢問住房情況的電話,他已很少願意接聽。據說,每次有「業主」上訪或者聚會什麼的,馬上就會有人找他們談話,都猜是不是他們組織的。老符一臉的苦笑,正是冷暖自知啊。

如今,九年已過,一些老鄉還在附近的出租屋中生活,眼看著那些承載著希望的房子,成了一塊難以掩蓋的傷疤,卻只能轉身,忽略。

到了2013 年,我已在品紅花園住了十五個年頭了。

在樓下那棵老榕樹的注視下,我結婚、生子,送走青春的影子,迎來中年的安穩與疲倦。在某一日,突然發現,樓房越來越高,而自己的軀殼越來越渺小,歲月,已不饒人。

住在品紅花園,我最心悸的是每次過年時從老家回來那一整車的行李和特產,由於沒有電梯,樓上樓下來回爬了幾次,感覺像從鬼門關走了幾趟。

隨著小孩的出生長大,改善居住環境,也成為必要。住上一套帶電梯的房子,這也成為我置業的驅動力。

這一年,老城區有兩個物業在準備開盤,考慮到小孩學位的問題,我們放棄了大家普遍認同的中尚花園,選擇了觀感相對差一點的達達花園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此時,中尚花園的開盤均價才一萬八千元。我在達達花園一期售樓處交了十萬塊誠意金,想著,再怎麼樣,這裡也就兩萬一平方米可以買到的。但開盤那天,房價讓我大跌眼鏡,所賣出的單元竟然是兩萬九千元一平方米。我氣得當場退回了誠意金。

鬱悶的一個月過去了。這天,我接到了達達花園售樓小姐的電話。我問她是什麼房價。她笑著說,來吧來吧,不會讓你失望啦!這次他們開賣了另外一幢,價格就兩萬一平方米。我選了自己滿意的樓層。當電話叫太太過來簽名時,她似乎有點不可思議,感覺天下掉下大餡餅。我們賣掉了品紅花園的老物業,用那一百萬的房款作為這套住房的首期,走上了新的房奴之路。

這一片區的房價也是節節升高。原先開盤兩萬九千元的單元,在後面卻已變成了地板價,並且很快售罄了。現在這個物業的房價已經七萬多塊一平方米了。

二弟也為了小孩能夠讀到稱心的學校,決定從福永搬回了寶城。

也是2013 年的6 月。他們看中了一個老物業金旋花園的一個單元。這是一套拍賣房,因為業主拖欠了銀行的貸款,銀行強行拍賣了他抵押的物業。二弟請父親也過去實地看看,提點參考意見,父親都不想再去了。父親說,這個小區四千塊的時候,我都陪你們去過了,你是買不成啦!老父親對二弟在寶城買房似乎已失去了信心。在過去的十多年,父親陪二弟看過的物業應該也有三十多套了。

拍賣會的那天,我同二弟去了。這是一套一百二十八平方米的物業,起拍價是三百五十萬元。一共有五人交了押金。

剛坐下,旁邊有一個人悄悄同我們說,你們幾個都不舉牌了,我這邊每人給你們一萬塊。

這種情況我們都沒有經歷過,二弟也有點心動了。但他在最後時刻還算頂住了誘惑,他隨口說,那我給你們每人一萬吧。那邊其中一個人說,每人兩萬。二弟沒有表態了。

起拍了,實際上在這裡面真正有心買房的只有兩人,其他幾個可能就是想著報個名過來分點錢的。每次舉牌加一萬,房價從三百五十萬一直拍到了三百七十二萬。二弟同我說,如果他們再舉牌,就給他們算了。這套住房最後以三百七十二萬成交。加上交易稅等等,共花了四百萬。這與當時這個片區的物業價格相差也不大了。

水漲船高,房價繼續上揚。2018年底,這套住房聽說值九百多萬了。

二弟終於買到城區的房,父親是最開心的,說這些年終於買成了一次。

都說深圳普通家庭的生存史,其實就是買房史、租房史,這話似乎並不為過。一說起與房子有關的往事,似乎每個深圳人都可以變得滔滔不絕。

我們家小弟入職為公務員,參加工作時間不太長,他也是買不起這幾萬塊一平方米的住房。我們都慶幸他能在2014 年聽從我們的勸說,終於下定決心,在城區以八千塊一平方米的價格買了一套村里建設的統建樓。物業沒有房產證,但整體環境不錯,反正是用於居住嘛。至今,這一片區的統建樓價格約兩萬一平方米了。

一個姓李的同學當時與我一起相約買達達花園的住房,因為他父親覺得這裡的風水不合心意,他便沒有買成。在達達花園二期開盤時,他打定主意,說就是四萬塊一平方米也動手了。二期開盤那天,李同學和太太半夜排隊,但由於僧多粥少,最終連選的簽都沒有抽上,自然無法選房了,至今他都後悔不已。

一個朱姓長輩本為工薪階層,從上世紀九十年末開始,只要手頭有錢,他就買房,買了房後,又出租房屋,以租抵貸,在2000 年左右的零首付時期,更是看到合意的房子,便大膽買進,現在已成為我們圈子中的「房王」了。

一名黃姓記者,是在報紙的地產版面工作的,自信對地產行業的研究最深入,認定房地產業為泡沫行業,政府必擠水分,房價應該很快迎來暴跌期,他不但自己不買,而且還勸說有意買房的幾個朋友過幾年再一起出手。現在黃記者還是租用別人物業,在老婆的面前,他最怕提起房子兩字。幾個因此沒有買房的朋友的老婆更是對他一派怨言。

表哥阿炳算是很幸運的,在2009 年搭上了經濟適用房的末班車,以五千多元一平方米的價格分配到南山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保障房。五十萬元的總房價對於一個困難家庭來說,已是不少了。他們籌集了首期房款後,一人打上了兩份工,現在房款已付清了。他說,人的潛力還真的是逼出來的。這套住房現在已轉為紅本,已六萬多一平方米了。

表妹阿蘭在2009年看到房價上升了,看著之前買的南山區的一套住房已賺六十萬,大喜過望,果斷出手。六十萬已是她差不多十年的工資收入了。表妹想等房價跌下來再買,但她至今再也無法買回差不多條件的住房了。

老鄉阿誠辦了一家工廠,苦撐經營,工廠里的好多技術人員都已買上了商品房,阿誠每年賺的錢都想著擴大再生產,把廠做強做大,實體經濟艱難而行,阿誠當了十多年老闆,還是只能住在工廠旁邊的出租屋中。下面的工人都笑他,說都不知是誰跟誰打工了。

東莞、中山的房價也從2015 年起快速拉升,現在前往周邊城市看房、買房的人越來越多,那邊的罵聲陣陣傳來,狼來了,狼來了,深圳人將房價拉起來了,工資卻沒有見漲。

炒房確實也創造了一段段的傳奇故事,朋友用五十萬入市,通過多次來回炒,資產增長了幾十倍,變成了三千萬了,成為名副其實的房神。他原先辦了一家生產企業,聽說前段時間已將企業轉讓了。他說,像他這種小企業,就是圖個好看,已經很難有利可圖。

2019 年1 月,我家樓下的一家房屋中介機構因經營不善關門了。

又有另一家房屋中介機構租用了同一門面。前幾天,它開業了。晚上11點多了,我經過這裡,店招牌霓虹閃爍,裡面依然燈火通明。一個年輕人看我在店門口停下了腳步,給我遞上了一張名片,讓我有需求第一時間聯繫他。他的眼神,很是熾熱,我的心底,卻猛然一陣悲涼,或許,在他們身上,還在重複我當年的夢想。

我快步離開不敢回頭,深圳的街頭,霓虹燈下,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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