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頭事件引高校餐飲圈震盪:租金變高,不讓切西瓜和蔬菜

每日人物 發佈 2023-12-07T14:34:36.239447+00:00

但在江西——輿論的震中,震盪還在持續。與此同時,事件背後的供應商母公司「中快餐飲」也浮出水面,與之合作的高校食堂分散在全國各地,更是數以百計。

在「鴨脖」最終認定鼠頭後,大半個月的鬧劇,終於告一段落。

但在江西——輿論的震中,震盪還在持續。事發地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發現鼠頭的食堂已經關閉;兩公里外的江西師範大學,也連夜通知食堂下架葉子菜,水果不能改刀;還有不少食堂檔口老闆,聽到了要漲押金的風聲,壓力一陣陣襲來。

與此同時,事件背後的供應商母公司「中快餐飲」也浮出水面,與之合作的高校食堂分散在全國各地,更是數以百計。

大學生苦食堂異物久矣。每日人物訪談了幾位高校餐飲從業者,其中不乏與中快餐飲合作過的人。在他們的經歷中,可以看到食堂異物的背後,餐飲公司與商家、學生、學校之間的角力,以及,規模達到2萬億的團餐產業,是如何重塑了高校餐飲生態。


文 | 徐晴 鍾藝璇 金葉露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栗子


「買個西瓜跟做賊一樣」

一顆鼠頭,最後竟會牽連到水果和綠葉菜。以涉事學校為中心,一場風暴開始了。

6月20日,在吃出鼠頭的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校門口的幾灘雨水,提示著這裡下過一場大雨,一如學校剛剛經歷的輿論風暴。臨近期末,學生們離校回家,步履匆匆,空氣里,是行李箱輪子划過地面的聲音。

「鼠頭」或是「鴨脖」,在這裡是敏感詞。在校門口,幾乎每一個學生聽到後都頗為警惕,加快腳步離開。這裡安保也愈發嚴格,保安們凌厲地盯著每一個入校的面孔。

有媒體報導,由於「鼠頭鴨脖」,學校已與食堂供應商江西中快後勤服務有限公司解約。一位學生謹慎地說,學校只有一個食堂,發現鼠頭的一樓已經關閉了,只剩二樓還在營業。要不是快放假,食堂或許會人滿為患。而到了飯點,又多了一些領導模樣的人在食堂二樓走來走去,這名學生說:「平時沒見過這麼多領導。」

風波也席捲到了兩公里外的江西師範大學。鼠頭事件的第三天,江西師範大學內的一家茶飲店,在群里發通知,「學校要求水果不能改刀」,所有帶有檸檬的產品明天正式下架。那一夜,學生們爭著喝「最後的水果茶」。過了晚上十點,校內古茗的排隊還有100杯開外,至於幸運咖,直接繁忙置休。

茶飲店在學生群發布水果茶下架通知。圖 / 受訪者提供

西瓜也不能切了。校內的水果攤上再沒有紅穰,只有綠皮。一位學生在買瓜的時候,被告知:買瓜可以,只能買整瓜,學生只能找了6個人拼瓜。

拼完還是得切,為了難得的生意,老闆躲在屋裡,偷偷給西瓜改刀,留下妻子在門外警惕放風。「買個西瓜跟做賊一樣。」

水果不能改刀只是個開始。很快,蔬菜也跟著遭殃了。在關東煮店的微信群里,老闆稱要「一律下架綠葉菜」;一家麻辣燙攤位,也很快沒有了菜葉子。

沒人能解釋這些變化的邏輯。一位學生說,從19日開始,師大每個食堂里突然出現了應訴經理。至於消失的西瓜和綠葉菜,高校沒有明面通知,商家們也語焉不詳,有人說是「學校要求」,有人改口「自願下架」。

如同一場應激反應,一個鼠頭,幾乎「震盪」了附近高校的餐飲圈。就像一位學生在江西師範大學微博超話里調侃的:「世界因鼠鼠而改變。」

同樣被影響的,還有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背後的供應商——江西中快後勤服務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的母公司是深圳中快餐飲,在團餐行業里是頭部企業,圈裡稱「南有中快,北有千喜鶴」。

事實上,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只是中快餐飲版圖上小小的一角。公開信息顯示,它在全國經營的高校食堂項目高達七百多家,除了江西省的多家大學,復旦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南開大學、天津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等也是它的客戶。

而弄清楚它是如何一步步發展為頭部企業,又是如何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乘著團餐行業的東風,改變著國內高校食堂的樣態,或許,能對這次的鼠頭事件,有更深刻的認知。


處長下海

「人的一生都和食堂有關。」

這是中快創始人李平金說過的一句話,這句話里,能看到中快的野心。

一個人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乃至參加工作、養老,都要和食堂打交道。而中快餐飲,也正是從一個小小的食堂檔口發家。

50後的李平金,在江西星子縣(現廬山市)出生。家裡有7個兄弟姐妹,他是老大。動盪的年代,帶給他一個辛苦的童年。他要照顧弟妹,每天干農活、放牛、打豬草、砍柴,為了養家,他還做過鐵礦礦工。

人生的轉折發生在1974年。那一年,他被單位選中,派他去學習地質找礦。結業後,成功調到一家銅礦的指揮部,擔任秘書。那之後,命運開始向他傾斜,1991年,李平金已經是江西有色地質勘查局總務處的處長。

有些報導喜歡用「處長下海」來形容李平金。他跳出體制內,投身創業,干團餐。這是一種天然帶有集體屬性的業態,在體制內幹過多年的他很熟悉。

最初創業時,他承包了一家鄉鎮企業的服務大樓,之後,叫上做過廚師的弟弟李四星一起,又承包了江西萬壽宮工商處食堂。

李平金重視家人,他曾說過,創業的重要原因是為了解決弟弟妹妹的工作,還有幫父親在老家蓋房子。用人上面,他也喜歡用同鄉人,根據《團餐頭條》的文章《中快創始人李平金:半生關注食堂,成就中國團餐巨頭》,1995年,李平金帶著16位出身星子縣的老鄉,在江西藍天學院(現名江西科技學院)的後門口開了一家餐廳,名字也有老家的影子,叫「星星餐廳」。

這對他的創業生涯來說,也是一個契機。當年的星星餐廳,性價比高、口味好,很受學生歡迎,還有人從學校翻牆出來吃。後來,李平金髮展成江西藍天學院一個食堂的承包人,他的高校食堂承包之路也從此開始。

後來的近30年裡,李平金先打開了江西的二十多家高校食堂市場,進入南昌大學二食堂、江西財經大學四食堂等,然後從江西向全國擴張,先後進入復旦大學和浙江理工大學食堂。

他認為團餐有無窮的發展潛力。除了大學,他把餐飲的觸角,伸到了勞動局、電子廠、中小學、醫院和企事業單位,這些也是李平金眼中的藍海。

如李平金所料,中快餐飲踩中了團餐產業發展的鼓點。根據「中國教育後勤協會」刊登、發布的文章《「中快餐飲」調研報告》,2015年,「中快餐飲」以年均30%速度迅速擴張,業務覆蓋全國多個省市區,旗下員工達2萬人。

中快餐飲的野心是引領團餐潮流。圖 / 中快餐飲官網

中快餐飲之所以能夠迅速擴張,進入各地高校,一方面原因是解決了高校的痛點。2010年接受《人民政協報》採訪時,李平金說,從學校的角度看,把食堂承包出去「節省了支付後勤人員的工資和國家的水電費」。

陳東曾經是江西一家高校食堂的經營者,他回憶過,「學校的校領導和後勤部門都挺喜歡中快的,客觀來說,中快是頭部餐飲公司,管理流程和制度確實要優於其他公司。」

另一方面,在資本運作層面,中快餐飲因為對成本的控制,保障了盈利和擴張需要的現金流。《「中快餐飲」調研報告》發現,在2015年,中快餐飲的原料採購很低,甚至比全國任何地區高校餐飲統一採購的價格都低,尤其是蔬菜,價格能低約10%。價格優勢帶來了巨大的競爭力。


營收規模「直逼海底撈」

度過了最初的發展階段之後,中快餐飲逐漸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平台,為更多商家進入高校提供便利。

而在規模越來越大之後,這兩年,它改變了過去固定的收費模式。鼠頭事件,表面上暴露出的是管理、品質、監管的問題,但背後的根源,往往與利益有關。

林文也是江西的餐飲創業者。去年,通過中快餐飲的招商負責人,他簽訂合同,有資格在一所高中的食堂里開設一個酸菜魚檔口。

林文記得,店鋪的租金,過去幾年是固定的,但這兩年改成了兩種模式,「生意穩定的餐廳都是抽點,最低都要抽(每月營業額的)20%,高的抽30%都有。生意要是差點,就用房租模式,比如一年8萬這種。」

江西高校食堂的另一位經營者陳東,也證實這一點。他曾經承包了幾年的集中打菜窗口,早年學校還是用交租模式,現在轉變為抽點,「中快會設置一個保底抽成,營業額低於這個抽成,就要交固定的錢。但是抽成又是上不封頂,超出了保底,賺多少抽多少。」

除了抽點,還要交水電和公攤。

簡單來說,對於中快而言,這是一種「上不封頂,下可保底」的盈利模式。在陳東看來,這些算法一切都指向了一點,「利益最大化」。

在這之外,供應鏈採購是另一大收入來源。中快要求非連鎖、沒有獨立供應鏈的商家們統一採購——所需食材由中快餐飲提供,但價格有時候要比商家尋找渠道自采貴10%左右。

還有一種隱性的增收方法。比如把占地面積更大的大鍋飯取消,改成一間一間的檔口,收入比租給一家做大鍋飯要多得多。

陳東說,這樣做的副作用,會隱性地增加學生的用餐成本。

江西師範大學食堂內部。圖 / 金葉露攝

在這樣的策略下,中快餐飲持續膨脹,長出新的枝幹。

在疫情利好團餐的2022年,中快餐飲宣稱,集團的43家分子公司,服務1500家客戶。當年一起創業的弟弟李四星,如今是中快餐飲集團的董事長,他在2022年接受媒體採訪時稱,中快餐飲營收規模「直逼海底撈」。

這是中快的高光時刻。

要知道,團餐市場的頭部效應極其明顯。市場裡有10萬家參與企業,但九成以上,年營收都不超過1億元。像「南中快,北千喜鶴」這樣的團餐巨頭們,占據著絕大多數細分市場。

比如,中國烹飪協會等公布的2022年中國團餐企業10強里,排名第二的北京健力源餐飲客戶,就集中在央企、銀行、網際網路大廠中,例如國家電網、阿里巴巴、華為等。而排名第六的武漢華工後勤管理有限公司,業務則輻射中南和貴州地區的食堂、後勤。

可以說,全國的食堂,背後都有團餐巨頭的身影。

當一個行業快速發展,市場規模迅速擴大,在利益之下,矛盾就產生了。高校食堂是一個特殊的市場,大學生對價格敏感,一頓飯的價格超過10元,會直接影響每天的流水。在商家們的視野里,利潤一方面要被抽成,另一方面要被低廉的價格帶壓制,想多賺點錢,只能想辦法節約成本。

比如,不少檔口會開設勤工儉學的崗位,學生兼職比較便宜。還有一種辦法,是買更便宜的食材。林文發現,因為凍肉更便宜,「高校食堂有不少肉用的是凍肉」。以及,雖然中快餐飲不准自采,但有的商家會「又買統采的,又可以自采一部分,兩邊買,摻著用」。

他說,對待自采,管理方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鼠頭事件,就是在這樣多方拉扯、博弈的背景下產生,很難說它是偶然,還是必然。

圖 / 視覺中國


困在學生身份里的消費者

大學生苦食堂異物久矣。

那些年,在食堂吃出來的異物,包括最基礎的頭髮絲、塑料膜、鋼絲球,進階版異物,有蒼蠅、蟑螂,還有可能會傷害人體的鐵絲、釘子、菸頭。但在鼠頭事件之前,這些異物很多時候都被低調處理了,沒能引起多少關注。

曾經在江西某高校就讀的王希希記得,大三那年,自己在食堂的一個拌粉檔口裡,咬到了半截菸頭。她氣壞了,端著盤子走到檔口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想幹什麼?」老闆娘的語氣很沖,看到菸頭後,她第一時間把菸頭搶了過來,往後廚一扔。

唯一的證據就這樣沒了。

王希希愣住了,在後續的溝通里,老闆娘從頭到尾絕口不提賠償,最後給王希希買了一瓶礦泉水了事。

在學生角色面前,消費者這個屬性似乎是弱化的。王希希不明白,「如果我不是學生,是社會上的一個普通消費者,老闆還會這樣對待我嗎?」

和王希希這類第一時間就被商戶「打發」的學生不同,大學生吳淼才真正體會了維權過程的複雜與艱難。

有一回,吳淼在大學食堂吃出了一顆尖銳的花椒刺。她向學校的校務信箱投訴,多次打12315諮詢,與各種老師溝通多次,才得到檔口老闆的私下道歉。

對方的解釋是,供應鏈上出了問題,買的一大包花椒里摻進了一根花椒刺,中午飯點客流集中,工作人員容易疏忽,沒有仔細甄別。

由此可見,食品安全事件發生在學校里,很容易變成一場「內部事件」。

長達三厘米的花椒刺,吃進嘴裡很危險。圖 / 網絡

吳淼在維權時就發現,某種意義上,自己被學生這個身份「困」住了。她唯一的渠道就是學校的投訴信箱,而維權是否順利,完全取決於學校是否重視、如何看待,以及老闆會不會承認。

她記得,在她還不知道異物是花椒刺、向後勤的老師描述「吃出來一根釘子」時,後勤老師在確認是花椒刺後,還打電話埋怨她:「好歹也是受過教育的人了,說話這麼不嚴謹讓人誤會。」

其實,按照《食品安全法》,食品吃出異物,可以向經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賠償的金額不足一千元的,按照一千元進行賠償。吳淼原本跟商家約定賠償1000元,在這通電話里,變成賠500元,後勤老師或許是覺得花椒刺沒有釘子嚴重,說,剩下的就不給了。她堅決要求賠1000元,推拉多次,才拿到了全部的錢。

另一方面,高校餐廳的經營者陳東也提到,當餐飲公司將檔口承包給商戶,商戶是不需要辦經營許可證和衛生許可證的,「以食堂整體為單位來辦」,而他工作的高校食堂里,「衛生許可證上的第一責任人是校領導」。這意味著,校方對於食品安全實際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圖 / 視覺中國

而夾在中間,商家們也感到為難。食品里出現異物,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就算裝了滅蠅燈、遵守各項規範,異物還是會有出現的概率。如果每出現一次,就要賠1000元,收入會受到很大影響。林文說:「商家肯定不願意出現異物,能發現我肯定把它處理掉,忙的時候發現不了,確實沒辦法。」

眼下,「鼠頭鴨脖」的風波還沒有過去,追責情況還未落地,但身在江西的林文已經感覺到了「次生災害」。從前,中快餐飲收的押金大約在6萬,鼠頭事件被爆出後,他聽到風聲,「可能會上調到6-10萬」,本來手頭能開兩個檔口的錢,現在只能開一個。

結帳的周期也不知為何拉長了。以前把稅票交給中快餐飲公司,幾天就可以收到打款,但最近,林文認識的一位檔口老闆「已經大半個月沒有收到錢了」。他只能預見,未來的監管、進入高校門檻會越來越高。

「難啊」,話音落下,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但也有「好消息」。在江西師範大學,改刀西瓜和綠葉菜的「禁令」悄悄落下的半天后,因為輿論影響又被取消,它們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當荒誕過去,一切又平靜得如同無事發生。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 廬山追夢人 || 李平金—— 處長下海,策劃中快「帝國」崛起.微廬山老萬

[2]中快創始人李平金:半生關注食堂,成就中國團餐巨頭.團餐頭條

[3]企業呼籲:大學食堂改革向產業化邁進.人民政協報

[4]中快餐飲集團有限公司高校服務總結.中國教育後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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