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楊絳、王鼎鈞、張光直的「小學生涯」

考古研史 發佈 2023-12-23T06:09:45.244693+00:00

錢穆、楊絳、王鼎鈞、張光直四位先生,都是在民國時期讀的小學,或無錫、上海,或北京、蘭陵,有舊式私塾也有新式學堂,那個時期半新不舊的兒童教育是什麼樣子?

錢穆、楊絳、王鼎鈞、張光直四位先生,都是在民國時期讀的小學,或無錫、上海,或北京、蘭陵,有舊式私塾也有新式學堂,那個時期半新不舊的兒童教育是什麼樣子?孩子們快樂嗎?又會給我們今天左右失措的知識教育怎樣的啟發?無論如何,我們要祝孩子們節日快樂,起碼今天可以放飛自我,盡情地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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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果育學校

果育學校

選自錢穆《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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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七歲入私塾,十歲進新式小學,為無錫盪口鎮之果育學校。余此書所述,亦自果育學校始。

果育學校由盪口鎮華子才先生私人創辦。學校分高初兩級,各四年。余偕先兄聲一先生,奉父命同往考。先兄入高級小學一年級,余入初級小學一年級。其時諸老師教文史者,初不太受人特別重視。因宿學碩儒,延攬尚易。教理化自然科學者,則不易聘。而體操唱歌先生亦甚難得。此皆所為開風氣之先者。而果育學校之兩位體操唱歌先生,則尤為一校乃及一鎮之眾望所歸。

體操先生為余之同族伯圭先生,乃鴻聲里人,遊學於上海。後始聞其乃當時之革命黨人。一日,攬余手, 問余:聞汝能讀《三國演義》,然否。余答然。伯圭師謂:此等書可勿再讀。此書一開首即雲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此乃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故有此態。若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此後正該學他們。余此後讀書,伯圭師此數言常在心中。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而年方十齡,伯圭師即耳提面令,揭示此一問題,如巨雷轟頂,使余全心震撼。從此七十四年來,腦中所疑,心中所計,全屬此一問題。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問題上。余之畢生從事學問,實皆伯圭師此一番話有以啟之。

伯圭師隨又告余,汝知今天我們的皇帝不是中國人嗎。余驟聞,大驚訝,雲不知。歸,詢之先父。先父雲,師言是也。今天我們的皇帝是滿洲人,我們則是漢人,你看街上店鋪有滿漢云云字樣,即指此。余自幼即抱民族觀念,同情革命民主,亦由伯圭師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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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先生華倩朔師,名振,初字樹田,盪口鎮人。尤為一校師生共仰之中心,其見重似尤過於伯圭師。倩朔師曾遊學於日本,美風姿,和易近人,喜詼諧,每以東方朔曼倩自擬,故改號倩朔。一日,召同班同學華端慶,告曰:汝每日寫自己名字,不覺麻煩嗎。今為汝減省筆劃,易名立心,立心端始可得慶,汝當記取。一時群相傳告。倩朔師好於詼諧中寓訓誨,率類此。

師擅書法,亦能繪事,並能吟詩填詞。惜余等皆童年未能見其作品而讀之。曾編唱歌教科書,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其書暢銷全國,歷一二十年不衰。書中歌詞,皆由師自撰。尤有名者,為其「西湖十景歌」,全國傳誦。而余則尤愛讀其秋夜諸歌,歌題雖已忘,然確知其乃詠秋夜者。歌辭淺顯,而描寫真切,如在目前。民初以來,爭務為白話新詩,然多乏詩味。又其白話必 慕效西化,亦非真白話。較之倩朔師推陳出新,自出機杼,異於當時相傳之舊詩,而純不失其為詩之變。果能相互比觀,則自見其高下之所在耳。

倩朔師又兼任初級小學第一年之國文課,余亦在班從讀。嗣升二年級,師亦隨升。一日,出題曰鷸蚌相爭。作文課常在周末星期六土曜日之下午。星期一月曜日之晨,余初入校門,即見余上星期六所為文已貼教室外牆上,諸同學圍觀。余文約得四百字,師評云:此故事本在戰國時,蘇代以此諷喻東方諸國。惟教科書中未言明出處。今該生即能以戰國事作比,可謂妙得題旨。又篇末余結語云:若鷸不啄蚌,蚌亦不鉗鷸。故罪在鷸,而不在蚌。倩朔師評云:結語尤如老吏斷獄。余因此文遂得升一級上課。倩朔師並獎余太平天國野史一部兩冊,乃當時春冰室主人所撰。餘生平愛讀史書,竟體自首至尾通讀者,此書其首也。

升級後,國文老師改為華山先生。余撰一文,已忘其題,又得續升一級。華山師賞餘一書,書名「修學篇」,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乃蔣方震百里譯日本人著作。書中網羅西歐英法諸邦不經學校自修苦學而卒為名學者數十人,一一記述其苦學之情況。余自中學畢業後,未入大學,而有志苦學不倦,則受此書之影響為大。余知慕蔣百里其人,亦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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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余升入高級班,國文老師轉為由無錫縣城聘來之顧師子重。顧師學通新舊,尤得學生推敬。師又精歷史輿地之學,在講堂上喜講三國兩晉,於桓溫王猛常娓娓道之,使聽者想見其為人。師之輿地學兼通中外,時發精闢之論。時上海有童世亨以地理學大師名,同學謂顧師之地理學尤過之。余中年後,治學喜史地,蓋由顧師導其源。

果育學校乃假華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廳,四壁楹柱,皆遍懸聯語。右邊側房為樂在齋,諸師長退課皆聚於此。樂在齋北左側開一門,通大廳之後軒,廣長舒適。朝北長窗落地,窗外雜蒔花木,有假山,有小池,儼然一小園,幽茜怡人。軒左向南為大廳之左側房,顧師臥室在焉。校中諸師皆住鎮上,獨顧師由縣城中來,乃宿校中。每日下午四時課畢,諸師皆散,顧師一人在後軒,一長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魚等數小碟,手書一卷,隨酌隨閱。諸同學喜自樂在齋進後軒,圍師座,有所請益。師不拒。

某日,乃寒假後顧師新到校,桌上一書,大字木刻。諸同學疑是何古籍,就而視之,乃施耐庵之《水滸傳》。諸同學問,此系一閒書,何來此大字木刻之像樣書品。師言,《水滸傳》乃中國一文學巨構,諸生何得以閒書視之。諸同學因言,校中有幼年學生錢某,勤讀《水滸傳》,每清晨上課前,諸同學每環聽其講述。先生肯命其來前一加詢問否。師頷首。同學中兩人出外覓余,偕入。顧師問:汝能讀《水滸》否。余答能。

顧師隨問《水滸傳》中數事,余皆應對無滯。師言:汝讀《水滸》,只看大字,不看小字,故所知僅如此。余聞言大驚,何以先生能知余之隱私。自此返而重讀,自首迄尾一字不敢遺。乃知小字皆金聖歎批語,細讀不忍釋手。一遍又一遍,全書反覆幾六七過,竟體爛熟。此後讀其他小說,皆謂遠遜,不再讀。余自幼喜讀小說之積習,自此霍然除去。遂改看翻譯本西洋小說。首得《天方夜譚》,次及林琴南所譯,皆自顧師一語發之。余亦自此常入後軒,長侍顧師之左右。

一日,某同學問,錢某近作一文,開首即用嗚呼二字,而師倍加稱賞,何也。顧師言:汝何善忘,歐陽修《新五代史》諸序論,不皆以嗚呼二字開始乎。諸同學因向余揶揄言,汝作文乃能學歐陽修。顧師莊語曰:汝等莫輕作戲謔,此生他日有進,當能學韓愈。余驟聞震撼,自此遂心存韓愈其人。入中學後,一意誦韓集。余之正式知有學問,自顧師此一語始。惜余升高三時,顧師已離校他往,不克多聞其訓誨。時國文老師除顧師外,尚有瞿馮兩師,皆年老,曾為校主華家私塾師,皆名宿。瞿師講《左傳》,對書中每一人之家屬長幼,及母妻戚族,隨口指名,如數家珍。同學皆驚訝。後余讀書多,及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因知往日瞿師言,乃由此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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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在果育,尚有一老師終生難忘,乃倩朔師之仲弟紫翔師名龍。倩朔師三兄弟,同居鎮上之黃石衖。兩弟皆在外,寒暑假始歸。紫翔師在蘇州某中學教英文。余入高三時,暑假紫翔師返鎮,就其宅開一暑期講習班,專教果育高級班。授中國各體古文,起自《尚書》,下迄晚清曾國藩,經史子集,無所不包。皆取各時代名作,一時代不過數人,每一人只限一篇。全一暑期,約得三十篇上下。猶憶授《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後,令諸生課外作讀後一文。余所作深獲紫翔師讚賞。下星期一晨,諸生進入華宅,此文已懸貼壁上。然余今已不記在此文中曾作何語。華家太師母及三位師母皆圍余備加慰問,撫余肩,拉余手,摸余頭,忽在余頭髮中捉得一虱。此事乃使余羞澀俯首,終生難忘。

是夏暑氛甚熾,紫翔師忽得眼疾,架深藍色眼鏡,在講堂側一空室中,連三方桌拼成一長桌,紫翔師一手持一長黃煙管,一手摸此長桌邊繞行。逮上課,乃轉來講堂。所講課文殆半出記誦。余最愛聽魏晉南北朝諸小篇,如王粲《登樓賦》,鮑照《蕪城賦》,江淹《別賦》,及丘遲《與陳伯之書》等篇。此後余誦古文,不分駢散,尤愛清代如洪亮吉汪容甫等諸小篇,皆植根於此。紫翔師於韓愈文,獨選《伯夷頌》一短篇。余後來精讀韓文,於此篇更深有體會,受益匪淺。其後所學有進,乃逐漸領悟到當年紫翔師所授,雖若僅選幾篇文章而止,而即就其所選,亦可進窺其所學所志之所在矣。

使余尤難忘者,紫翔師又選授南宋朱子之《大學章句序》,及明代王陽明之《拔本塞源論》。此後始知 《拔本塞源論》,乃陽明《答顧東橋書》之後幅,入陽明《傳習錄》中卷。余此後由治文學轉入理學,極少存文學與理學之門戶分別。治王學乃特從《拔本塞源論》 得有領悟。又其後乃知陽明《拔本塞源論》,亦從朱子 《大學章句序》轉來,則已在余之晚境矣。紫翔師最後所選授者,為曾滌生之《原才》篇。開首即云: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余至晚年始深知人才原於風俗,而風俗可起於一己之心向。則亦皆是紫翔師在余童年之啟迪,有以發之也。

民初余在鄉村小學教書,益念及當年紫翔師暑期講習班所授,幾若為中國文學史中所謂古文學一部分示例,較之姚選《古文辭類纂》,曾選《經史百家雜鈔》,及《古文四象》等書,皆另闢蹊徑,別出心裁,並有超象外得環中之深義。余曾有意模仿,作《中國歷代古今文鈔》一編,寫有篇目。其時紫翔師尚在蘇州,余曾有書請益,紫翔師亦曾作復。惜今其稿無存,而紫翔師所指示亦已忘之。此後余每治一項學問,每喜從其歷史演變上著眼,而尋究其淵源宗旨所在,則亦從紫翔師此一暑期講習班上所獲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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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與先兄同入果育學校,班次本有三年之隔,及余兩度躥等升級,與先兄僅隔一年。清光緒末年,先兄在四年班,余在三年班。是年有常州府中學堂創始,果育四年級同學八名全體報名應考,伯圭師倩朔師亦命余附隨報名,同往應試。歸後旬日,得無錫縣署寄來果育錄取生名單,高四全班八同學皆錄取,惟餘一人名不預。是夜,余擁被大哭。翌日,學校課畢即返,取架上先兄所購書逐冊埋頭苦讀,志欲倍加勤奮,期有以雪此恥。一書忘其名,皆選現代名家作品,始讀及梁啓超之文。

又隔旬日,先兄已治行裝,明晨將偕七同學結隊出發。是夕,過九時,先慈與兩弟皆已睡,先兄與余亦正離書室將去臥房,忽聞叩門聲甚急,啟視,乃伯圭師。入門,撫余首曰:汝亦錄取,今晚始得縣署補告。囑先兄,今夜即速為汝弟整理衣物,明晨可隨眾行。至床上枕被鋪蓋,我已代為籌措,明晨當徑送船上,勿再操心。蓋伯圭師知余家貧,倉促間不易辦此一大事也。

翌晨,上船,校主華子才老先生由縣城中特派其一碾米廠總管華叔勤先生來鎮督隊同行,已先在。余此晨大興奮,特在船上暢述新讀一名學書,詳論演繹歸納法。並言,凡人皆有死。因指諸同學,汝曹皆是人,皆當有死。此乃西洋名學家言,汝曹何辭以答。叔勤先生在旁聆聽,大為激賞。謂汝年幼,已能談西洋思想,他年必可有大前途,慎自勉之。後余畢業中學,重返果育舊校教書,叔勤先生特自城送其兩子來從學,亦事隔六七年之久矣。

余等到縣城,住校主碾米廠中,晚飯晨餐,皆餘十三歲來有生未嘗之珍品也。時滬寧鐵路火車初通,余等九人中,惟兩人獲許乘火車先往,餘七人仍坐船,由叔勤先生督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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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為余在果育小學四年之經過。回憶在七十年前,離縣城四十里外小市鎮上之一小學校中,能網羅如許良師,皆於舊學有深厚基礎,於新學能接受融會。此誠一歷史文化行將轉變之大時代,惜乎後起者未能趁此機運,善為倡導,雖亦掀翻天地,震動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當歸。禍亂相尋,人才日趨凋零,今欲在一鄉村再求如此一學校,恐渺茫不可復得矣。近人必謂,現代中國社會人文,自知西化,已日漸進步。如上舉,豈亦足為社會人文進步之一例乎。恐此七十年來之學術界,亦不能不負其一部分之責任也。言念及此,豈勝悵然。

又盪口雖系遠離縣城四十里外一小鎮,其時居民之生活水準知識程度亦不低。然其對果育諸師長皆備加敬禮。不僅有子弟在學校之家庭為然,即全鎮人莫不然。因其時科舉初廢,學校初興,舊俗對私塾老師皆知敬禮,今謂新學校尤高過舊私塾,故對諸師敬禮特有加。倩朔師在最後一年,亦赴蘇州城一中學兼課,每周往返。當其歸舟在鎮南端新橋進口,到黃石衖停泊,幾駛過全鎮。是日下午四五時,鎮人沿岸觀視,儼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視有如此國人率謂工商社會必勝過農業社會,然今日農村及僻遠小市鎮之小學教師姑不論,即在商業都市中,小學教師能遘此異遇者有幾。宜乎位為小學教師者皆自菲薄,不安於位,求去如弗 及也。

餘六七年後,返果育舊校當教師。餘七歲時,家中特自盪口聘往七房橋之私塾開荒老師尚在鎮上,每於學校旁一小橋上遇之,余對之行禮,此老師必側面躲避如不見。其時,則私塾老師地位已遠更落後,大不如新學校中當師長者之出色當行。今日則學校教師又見落伍,世態炎涼,亦豈得作文化進退之尺度乎。

先兄聲一先生最後遷居黃石衖,即倩朔師住宅之前座。不幸在此逝世。余隨先慈留住。時倩朔師遠從滇南歸來,在南京某學校任教。假期中歸盪口,舊時師生又見面。一九三七年,日寇入侵,時倩朔師尚在,猶不忘日語。日本軍官中多有能欣賞中國字畫詩詞者,皆於倩朔師特至敬禮。盪口鎮賴獲保全,不肆殘殺,亦少破壞。鎮人稱頌倩朔師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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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檔案:上海啟明女校

上海啟明女校

節選自楊絳《雜憶與雜寫:一九九二-二零一三》


我十歲,自以為是大人了。其實,我實足年齡是八歲半。那是一九二〇年的二月間。我大姐姐打算等到春季開學,帶我三姐到上海啟明去上學。大姐姐也願意帶我。那時候我家在無錫,爸爸重病剛脫險,還在病中。

我爸爸向來認為啟明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所以我的二姑媽、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啟明上學的。一九二〇年二月間,還在寒假期內,我大姐早已畢業,在教書了。我大姐大我十二歲,三姐大我五歲(大我八歲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啟明上學時期得病去世的)。媽媽心上放不下我,我卻又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所以媽媽讓我自己做主。

媽媽特地為我找出一隻小箱子。晚飯後,媽媽說:「阿季,你的箱子有了。來拿。」無錫人家那個年代還沒有電燈,都點洋油燈。媽媽叫我去領箱子的房問里,連洋油燈也沒有,只有旁邊屋間透過來的一星光亮。

媽媽再次問我:「你打定主意了?」

我說:「打定了。」

「你是願意去?」

「嗯。我願意去。」我嘴裡說,眼淚簌簌地直流,流得滿面是淚。幸好在那間昏暗的屋裡,我沒讓媽媽看見。我以前從不悄悄流淚,只會哇哇地哭。這回到上海去上學,就得離開媽媽了。而且這一去,要到暑假才能回家。


我自己整理了小箱子。臨走,媽媽給我一枚嶄新的銀元。我從未有過屬於我個人的錢,平時只問媽媽要幾個銅板買東西。這枚銀元是臨走媽媽給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我把銀元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裡。大姐給我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面有一圈紅花,很美。我捨不得用,疊成一小方,和銀元藏在一起做伴兒。這個左口袋是我的寶庫,右口袋隨便使用。每次換襯衣,我總留心把這兩件寶貝帶在貼身。直到天氣轉暖穿單衣的時候,才把那枚銀元交大姐收藏,已被我捂得又暖又亮了。花手綢曾應急擦過眼淚,成了家常用品。

啟明女校原先稱「女塾」,是有名的洋學堂。我一到啟明,覺得這學校好神氣呀,心裡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裡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 『英文課堂』(習外語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磁磚鋪成的。長廊下面是個大花園。教室後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也稱「大操場」,因為很大)。空地上還有鞦韆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而二層樓上還有三層……」

可是不久我便融入我的新世界,把大王廟拋在九霄雲外了。

我的新世界什麼都新奇,用的語言更是奇怪。剛開學,老學生回校了,只聽得一片聲的 「望望姆姆」。這就等於說:「姆姆,您好!」(修女稱 「姆姆」)管教我們的都是修女。學校每月放假一天,住在本地的學生可由家人接回家去。這個假日稱為 「月頭禮拜」。其餘的每個星期日,我們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隊一隊,各由姆姆帶領,到郊野或私家花園遊玩。這叫做「跑路」。學繪畫得另交學費,學的是油畫、炭畫、水彩畫,由受過專門數育的姆姆教。而繪畫叫「描花」。彈鋼琴也土裡土氣地叫做「掐琴」。每次吃完早飯、午飯、點心、晚飯之後,學生不准留在課堂里,都得在教室樓前或樓後各處遊玩散步,這叫「散心」。

吃飯不准說話;如逢節日,吃飯時准許說話,叫做「散心吃飯」。孩子不乖叫做 「沒志氣」,淘氣的小孩稱 「小鬼」或「小魔鬼」。自修時要上廁所,先得 「問淮許」。自修室的教台上有姆姆監守。「同准許」就是向監守的姆姆說一聲 「小回去」或 「去一去」,姆姆點頭,我們才許出去。但監守的姆姆往往是外國姆姆,她自己在看書呢,往往眼睛也不抬就點頭了。我有時 「問准許」小聲說:「我出去玩玩」,姆姆也點頭。那「小間去」或「去一去」,往往是溜出去玩的藉口。只要避免幾個人同時「問准許」,互相錯開些,幾個小魔鬼就可以在後面大院裡偷玩。

在我們小鬼心目中,全校學生分三種。梳「頭髮團」(髮髻)穿裙子的,是大班生(最高班是第一班,也稱頭班)。另外有五六位女教師(包括我大姐)也是這等打扮。梳一條辮子穿裙子的(例如我三姐),是中班生。梳一條或兩條辮子不穿裙子的是小班生。實際上,這是年齡的標識,並不是班次的標準。梳「頭髮團」 的也可能上低班,不穿裙子的也可能上中班。

我頭上共有四條辮子。因為照啟明的規矩,學生整個臉得光光的。不准披散頭髮,頭髮得編在辮子裡或梳在「頭髮團」里。我原有覆額的劉海;要把劉海結成辮子很不容易。兩個姐姐每天早晨為我梳小辮,一左一右,把我的劉海各分一半,緊緊揪住,編成小辮,歸入後面還不夠長的大辮。我看她們費勁,只好乖乖地忍著痛做苦臉,讓她們使勁兒揪,希望頭髮會越揪越長。梳四條辮子的小鬼,好像只我一個。

……

我梳四條小辮的時期,不大有時間流竄到別的房間去玩,但排隊下樓,我曾做過一次冒失的事。

我們的樓梯很寬,旁邊的欄杆很漂亮。欄杆上面的扶手是圓鼓鼓、光溜溜的木板。我常想騎上這道木板滑下去。有一次,我趁姆姆在樓上看不見我,就騎上欄杆,滑下末一折樓梯。如果身子一歪,會跌到平地上去。地面是硬磁磚,不像鞦韆架下是松松的沙土,跌不痛。我沒敢再滑第二次,也沒敢告訴姐姐。好在沒人揭發,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幹過這等事。

……

下樓第一件事是上飯堂還是上小間,我記不清了。反正都有姆姆看著。我們出入飯堂,從不一擁而入或零亂散出,總有秩序地排著隊。隊伍不按高矮,只是有次序。

吃早飯又是難事。飯堂也分左右兩半。左一半,右一半,都是橫著放的長飯桌。飯堂里共有二十來桌。每條長飯桌又分為左右兩小桌,中間放兩小桌共用的飯桶或粥桶和茶壺、茶杯等。一小桌坐四個人。我挨著大姐姐坐,對面是三姐和她的朋友。早飯是又稠又燙的白米粥,每桌四碟小菜。全飯堂寂靜無聲地吃粥。別人吃粥快,只有我吃得慢。粥又燙,大姐姐又一定要我吃兩碗。姆姆在飯堂四周和中間巡行。誰都不許說話。我聽到別人在嗑瓜子,就知道她們都吃完了。姆姆要等每個人都吃完才搖鈴,讓我們排隊出去 「散心」……

「散心」更不是容易事。我雖然很小就上學,我只是走讀。走讀可以回家,寄宿就無家可歸。上課的時候坐在課堂里,不覺得孤單,可是一到 「散心」,兩個姐姐都看不見了,我一個人在大群陌生孩子中間,無依無靠,覺得怯怯的。我流落在學校里了。

大姐姐老早就教了我一個乖。她說:「人家一定會來問你父親是做什麼的,你怎麼回答?」我說:「做官的。」

大姐姐說:「千萬不能說。」

「為什麼?」

大姐姐說:「人家就會唱:「芝麻官,綠豆官,豆腐乾,蘿蔔乾,鹹魚干,鼻涕干,襪筒管,褲腳管。」(用上海話說來是順口溜)

啟明里儘是大官富商家的小姐。誰、誰、誰是某、某、某大官的女兒,誰、誰、誰是某、某、某富商的女兒,大家都知道。官兒都大著呢。我爸爸絕不是什麼大官,這點我明白。姐姐教我回答說,父親是「做事情的」。我就記住。果然有人問我了。我就說:「做事情的。」 沒人盯住問做什麼事。我闖過了做新學生的第一關。

我到 「散心」的時候,就覺得第一要緊的是找個伴兒。我先看中一個和我一般小的女孩子,可是她比我低好多班,我們說不到一塊兒。接下,有個比我年齡稍大的廣東孩子常找我玩。她比我高大,也比我胖。她教我廣東話。她衣袋裡總藏著些好吃的東西,如鴨肫干、陳皮梅、牛奶糖等等。我們都在「英文課堂」里「自修」。不過她的座位在右半邊,我在左半邊。散課後她招我過去坐在她座旁,叫我閉上眼睛張開嘴,她放些東西在我嘴裡,然後讓我睜眼,叫我猜嘴裡是什麼東西。我嚼著辨味,我說是蝦米。

她拿出幾個大甲蟲,像大拇指面那麼大,說我吃的是甲蟲。我有點害怕,可是我不信。她就把甲蟲的翅膀、腳都撏掉,摘去腦袋,果然露出蝦米般的肉,還帶些油,像鹹鴨蛋黃里的油。我們兩人分吃了這隻甲蟲。味道比蝦米鮮嫩。她告訴我這叫龍虱。五十多年後,我在北京舊東安市場北門的稻香村南貨店看到一罐龍虱,居然識貨,就是那次領教的。她衣袋裡的東西真多,老在吃這、吃那,我卻什麼都沒有。看她吃,我有點饞。她有時也給我吃。她不給我吃,我看著饞;給我吃,我吃了心上又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成了討飯叫花子了。我寧願找別人玩,不肯跟她玩了。

……

我終於找到一個朋友。她比我大一歲半,個兒比我高些。我們同班上英文,都是最低班。我們兩個都是出色的學生。我雖然只是初學英文,倒很內行地知道自己不如她。我是中國孩子用正確的口音讀英文,她卻像外國人隨便說話。她還會說俄文。她的保姆是白俄。也許因為她會說俄文,所以讀英文也那麼自然。我很佩服她。

我覺得她什麼都比我靈。比如姆姆問:「你如果掉了一根針,怎麼揀?」我說指頭上蘸些唾沫一粘就粘起來了。她說,把針尖一按,粗的一頭會翹起來,就可以揀了。她的辦法比我的利索。不過,如果揀很細的繡花針,我的辦法更好。但她的中文只上最低班,我卻已插入中班。其它如歷史、物理(稱 「格致」)、算術等課我都上中班,她還上最低班。所以她也佩服我。後來她的英文跳了一班,又跳一班。我們兩個一同跳班,不過我覺得我是陪著她跳的。音樂課我們也一同由小班跳上中班。然後她開始學彈鋼琴。我姐姐說我的手太小又太硬,繃不開,而且我太專心,不會五官並用,所以我不配學鋼琴。她音樂課又跳上一班。我不識樂譜,但是我能記樂調,所以也陪著跳上一班。我很羨慕她能彈琴。我們彼此佩服,很自然地成了朋友。「散心」 有朋友,就不孤單了,可以一起玩得很開心。

……

暑假我跟著兩個姐姐回到無錫家裡,爸爸是否回家我記不得了。不多久我家遷居上海,每個「月頭禮拜」我也可以回家了。我們也帶些爽餚到學校去吃。我還記得媽媽做的紅燜牛肉,還有煮在肉里的老雞蛋。我不再像以前的那樣經常饞吃了。

午飯以後的 「散心」 很長,可以玩個足夠。午飯後的課多半是複習,吃點心之後,多半是自修。姆姆也教我們寫家信:「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這是一定的格式,小鬼們都學著用毛筆寫家信。

大姐姐的台板雖然在我的旁邊,她除了上午管我讀十遍書,並不常在我身邊。她的台板里滿滿的都是整整齊齊的書。我的台板里卻很空。她有一本很厚的新書,借放在我的台板里。我一個人「自修」的時候,就翻來看看。書很有趣,只是書里的名字很怪。我囫圇吞棗地讀了大半本,被大姐姐發現了,新書已被我看得肚皮都凸出來了。她著急說:「這是我借來的呀,叫我怎麼還人呢?」我挨了一頓責怪。多年後,我的美籍女教師哄我上聖經課,讀 《舊約全書》,裡面的故事,我好像都讀過,才知道那本厚書是 《舊約全書》的中譯本。我還是梳四條辮子時期讀的。

我記得家在上海的第一個暑假,媽媽叫我讀 《水滸》,我讀到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的一回,就讀不下去。媽媽問我怎麼不讀了。我苦著臉說:「我氣死了。」爸爸說:「小孩子是要氣的。」叫我改讀《三國演義》。我讀《三國演義》,讀了一肚子「白字」(錯別字)。據鍾書說,自己閱讀的孩子都有一肚子 「白字」,有時還改不掉。我們兩個常抖摟出肚子裡的白字比較著玩,很有趣 ……



一九二三年暑假,我家遷居蘇州,我就在蘇州上學了。後來我偶在大姐姐的抽屜里發現兩件啟明的紀念物。一件是一張劇照。演的是歌劇 《主婦的一個禮拜》(星期一洗衣,星期二熨衣,星期三閒來無事,一邊打毛衣,一邊和鄰家婦女閒聊家常……)。我演星期三的主婦。劇照上的我,打扮得像個洋娃娃,可是裝作一個主婦,很滑稽。當時我一邊唱一邊演,自己看不見自己。我不大知道我在啟明上學的時候,自己是什麼個模樣兒。看了姐姐留下的照片,很有興趣。

第二件東西是我的英文大考的考卷。啟明的大考卷用很講究的細格子大張紙。考題是由大班生用方頭鋼筆寫成的粗黑體字。我看了自己的大考卷,也像我見了我 「格致」 課的小考卷一樣驚奇。這次考試,就是列姆姆偷看了別人的考卷教我的。不過她只是悄悄兒點撥一下,字句都是我自己的。我想不到自己會寫出這麼像樣的考卷,怪不得大姐姐特地討來留下了。假如我繼續在啟明上學,我的外文該會學得更好些。

我在啟明上學時的故事,我常講給鍾書聽。他聽了 總感嘆說:「你的童年比我的快活得多。我小時候的事,不想也罷,想起來只是苦。在家裡,我拙手笨腳,專做壞事,挨罵。我數學不好,想到學校就怕。」 有時他叫我:「寫下來。」我只片片段段地講,懶得寫。現在沒人聽我講了。我懷念舊事,就一一記下。


一九八七年,我曾收到母校一百二十周年校慶的紀念冊。

啟明女校已改為上海市第四中學,原先的 「女校」或「女塾」已完全消失了。紀念冊上有學校建築物的照相。教學大樓和長廊還保持原貌,我看了神往不已。但現在又十五年過去了。教學大樓和長廊還存在嗎?我跳過的十級台階,確實是十級嗎?我還想去數數呢。



3


小學:山東蘭陵某小學

我讀小學的時候

選自王鼎鈞《昨天的雲》


我進小學似乎是從中間插班讀起的。

插班要經過學力測驗,那時測驗學力不考算術只考國文,多半是寫一篇自傳,視文字表達能力為國文程度之最後總和。

我考插班連自傳也免了,只是由校長王者詩先生口試了一下。那時抗日的情緒高漲,學生天天唱吳佩孚的《滿江紅》,歌詞第一句是「北望滿洲」。校長隨機命題,問「北望滿洲」是什麼意思。

那時我也會唱這首歌,但從未見過歌詞,只能照自己的領會回答。我說:「很悲痛地看一看東北三省。」

校長很驚訝地望了我一眼,告訴我沒答對,可是插班批准,他沒有再問第二個問題。我糊裡糊塗過了關,心裡一直納悶。後來知道,校長認為我錯得很有道理。

那時為求歌聲雄壯,《滿江紅》用齊步走的唱法,第一個字占一拍,激昂高亢,這個字應該很有感情,使音義相得益彰。我聽音辨字,不選「北」而選「悲」,校長認為我在語文和聲韻方面有些慧根。

好險,校長如果多問幾個問題,一定發現我的根器極淺。吳佩孚的這首得意之作被我們唱得鏗鏘有力,我們並不明白他到底說些什麼。

入學後看到歌詞。「北望滿洲,渤海中風潮大作」,這兩句聽得懂。「想當年吉江遼瀋人民安樂」,吉江遼瀋?聽不清楚。「長白山前設藩籬,黑龍江畔列城郭」,這兩句勉強可以聽懂。「到而今外族任縱橫,風塵惡。」聽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權奪」,不大懂。「嘆江山如故夷族錯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銳旅,一戰恢復舊山河。」這兩句很響亮,深入人心。

最後還有兩句:「卻歸來永作蓬山游,念彌陀。」山東半島上有座蓬萊山,山上有廟,可以出家,我們懂。可是一想到吳大帥突然變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彌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輕聲,在舌尖上打滾兒,增加了我們的輕佻,露出挪揄的笑容。

這最後兩句,我們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這首《滿江紅》在前面喚起了人們的慷慨悲壯之情,到最後恐怕也抵消了。

吳大帥虎符在握的時候,曾把他的這首詞分發全軍晨昏教唱。那時的士兵多半不識字,問長問短,官長解釋:大帥說,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彌陀做什麼?

大帥說,打倒了東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們說,大帥打倒了鬼子,應該做總理、做總統,我們以後也好混些,他怎麼撇下咱們去當和尚?他當和尚,咱們當什麼?

大帥是想用《滿江紅》提高士氣的吧,他知道後果嗎?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後果,又把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廣到全國。

也幸虧有這首歌,我才記得我是怎麼入學的。

……

有些事真的記不清楚了,我入小學,又好像是從一年級讀起的。

我確實讀過「大狗叫,小貓跳」。貓字筆畫多,想寫得好,比養一隻貓還難。

這開學第一課的課文,被那些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抽作樣品,反覆攻擊,責怪學校不教聖人之言,淨學禽獸說話。我印象深刻,沒有忘記。

上「習字」課時,我也曾反覆摹寫: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後來潘子泉老師給了我一個解釋:

至高至大的人物,只有孔夫子一人,他教化了三千弟子,其中有七十二個賢人。

這也是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的事。

音樂老師教唱「葡萄仙子」的時候我也在場,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溫柔的姿勢,不化妝,並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還有一項鐵證說來不甚雅馴,我在放學回家途中尿濕了褲子。

那時我還不很習慣連襠的密封式的褲子,沿途又絕對沒有公共廁所。回到家中,母親一面替我擦洗,一面給我如下的訓練:

一、出門之前,先上廁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沒蓋房子的空地上小便。

這些記憶,跟插班口試是衝突的,看來這中間有許多脫漏。脫漏的部分可能很重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蒼茫或者很蒼白。我已永遠不會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歷史,每個人都依靠別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是最關心他的人。慈母賢妻良師益友,也下過都是盡責稱職的史官罷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無恨。

小時候,望著天上的白雲,只幻想自己的未來,不「考證」自己的過去。

小時候,在老師命題下作文,寫過多少次「我的志願」,從未寫過 「七歲以前的我」。就這樣,飛奔而前,把歷史,把史官,都拋在身後腦後,無暇兼顧了。

* * *

故鄉的小學歷經「三代」:私立的時代,區立的時代,到我入學讀書的時候,是縣立的時代。

私立小學在一九一九年就成立了,那是民國八年,五四運動發生之年。十幾年後,我入學的時候,到處有人還在說「進了洋學堂,忘了爹和娘」,回頭想想,一九一九年興學也就很難得,很及時了。

在小城小鎮辦學,校址本來是個難題,可是天從人願,故鄉有三座廟連在一起,一座叫三皇廟,一座叫插花娘娘廟,還有一座聖廟,也就是孔廟。廟不但有房屋可以做教室,有空地可以做操場,還有廟產可以做經費。

於是,跟我曾祖父同輩的王思玷先生,跟我父親同輩的王毓琳先生,自告奮勇拆除神像。他們沒好意思動孔夫子,讓他還是溫良恭儉讓站在原處,對配享的顏曾思孟可就一點也沒客氣。孔像雖在,大殿的空間足可以做學生集會的大禮堂。

到我做學生的時候,鄉人還是迷信。例如說,火車經過的時候,人必須遠離鐵軌,以防被火車攝走靈魂。例如說,中國人不可看西醫,因為西方人的內臟構造與中國人不同,其醫理醫藥對中國人無用。例如說,照相耗人氣血精神,只能偶一為之,常常照相的人會速死。

我做學生的時候,鎮上架設了電話線。電話為什麼能和遠方的人對談呢?鄉人說,你看,每根電線桿上端都有一個小瓷壺,電線繞著壺頸架起來,每個小瓷壺裡有一個小紙人,電話是由這些小紙人一個一個傳出去,傳回來。所以,千萬不要得罪外國人,外國人會把你的靈魂變成小紙人,囚在瓷壺裡,一生一世做傳話的奴隸。

回想起來,在我出生以前,那些長輩們決定拆廟興學,確有過人的膽識。據說他們動手拆除神像的時候,消息轟動而場面冷清,沒有誰敢看熱鬧,唯恐看著看著天神下凡殺人來了。神像拆除之後,多少人等著看後果,而廟中風和日麗,弦歌不輟……

私立學校的教師,有璞公(王思璞,字荊石)、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還有跟我祖父同輩的松爺(王松和,字伯孚)。這幾位長輩都在外面受過高等教育,眼見政治腐敗,做公務員只有同流合污,決定回桑梓教育子弟,為國家青商會植根奠基。他們都是有錢的地主,不但教學完全盡義務,還要為小學奔走籌款。

到我開始讀書的時候,大學畢業生仍然很金貴,名字記載在地方志上,一官半職有得混。在我出生以前,這些受完高等教育的人能不慕紛華,獻身自己的理想,回頭想一想,大仁大勇也許就是如此了。

我入學以後,孔像還立在那裡幫助學校教化我們,學生犯了過失,要面對孔像罰站。

可是,不久,縣政府來了命令,孔像必須拆除。執行命令的是王者詩校長,他借來耕牛和繩索。牛隻當是耕田拉車,向前一用力,嘩啦啦神像倒塌。我記得,孔子的臉破成好幾片,還在地上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

* * *

小學裡的學生百分之八十以上姓王,好像是王氏子弟學校。同學彼此之間以「宗人」之道相處,例如,選班長要選個輩分高的,由輩分高的管那輩分低的。

敝族班輩尊卑按「紹、庸、思、和、毓、才、在、善」排列,那時紹字輩俱己作古,庸字輩碩果僅存,思字輩和字輩是棟樑精英,我是才字輩,輩分很低,平常受那些叔叔爺爺們指揮,不在話下。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早期畢業的學長裡面有一位靳先生,家境清寒,與寡母相依為命。他們破家之後,前來投靠親友。這位姓靳的學長天資優秀,刻苦自勤,以極高的分數畢業,順利考入師範。我讀高小一年級的時候,他在師範學校畢業了。

當年,在我們那個小地方,這是一件大事,家長和老師一再引述稱道,勉勵我們上進。可是,當這位姓靳的學長申請回母校教書的時候,學校卻不願意接納。由這件事可以看出那幾位少爺同學的影響力。

當靳先生申請回校的消息傳來,班上的幾位叔叔對我們下達了指示。靳某既不姓王,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外鄉來的難民,在我們眼裡沒有地位,這人怎麼可以來做我們的老師?尊卑之分怎麼可以顛倒?結論是,大家一致反對。

理由本來不能成立,可是校長宋理堂先生是個有行政經驗的人,他認為那幾個「驕子」的意見多多少少反映了他們家長的心態,「為政不得罪巨室」,他不願接受這位高才生的回饋。

小學自改為縣立,三任校長都是外來的,外來的校長對本地本族的人很尊重。記得有一次,我犯了校規,照例該打屁股,那時,校長是王者詩先生,他對訓導處說,最好請姓王的老師執行。王者詩,字輶軒,和我們同姓,沒有宗親關係。王者詩,這個名字真好,後來讀詩經,知道典出大雅。這麼好的名字,竟沒見有人和他同名。他一張紅臉膛,一身結實的肌肉,嗓音洪亮,是個行動型的人,也有心思周密處。幾經斟酌,孫立晨老師接受了委託。孫是我的表叔,物望甚隆,與潘西池、魏藩三並稱蘭陵三傑,被認為是適當人選。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棍子,我就叫起來,他也收手不打了。

主持靳案的宋校長是車輞鎮人,他也是大戶人家,宋王楊趙是魯南的四大家族。宋校長白淨文雅,說話細聲細氣,另是一種風格。他認為王家的問題仍由王家的人解決,找璞公荊石老師商量。

荊石老師輩分高,學問好,創校有功,人人尊為大老師,是本族的聖賢。自學校改為縣立,他老人家除了上課不多說話,若是備諮詢、做顧問,就像孔子那樣「小叩之則小鳴,大叩之則大鳴,不叩則不鳴」。他對校長說:本校的學生,學成回母校服務,學的又是師範,有什麼理由不用他?

校長估量荊石老師壓得住,就把靳請進來,先安置在教務處辦公,叔叔們的指示又下來了:只能給他叫靳先生,不准給他叫靳老師。回想起來,那時候,敝族的精英分子已經僵化了,他們看不清時勢,也不了解自身的處境……

那時,日子過得如同在一燈如豆之下做功課,眼底清晰,抬頭四望昏昏沉沉。

雖然歷史老師王印和(心齋)先生痛述近百年國恥紀錄,全班學生因羞憤而伏案痛哭,仍然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雖然日本軍閥出兵攻占了東北三省,「流亡三部曲」遍地哀吟,仍然覺得雲裡霧裡。

雖然日本在華北不斷搞小動作,要華北自治,要國軍撤出華北,幾百名大學生臥在鐵軌上要求政府和日本作戰,日子仍然像睡里夢裡。

印和大爺心廣體胖但個子不高,大臉盤永遠不見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彌勒佛,可是那天在國文課堂上發了脾氣。

誰也沒料到他會發脾氣,昨天這時候,他還發給每個學生一塊糖呢,上課有糖吃,大家直樂。他帶糖來有原因,那一課的課文是:

台灣糖,甜津津,甜在嘴裡痛在心。
甲午一戰清軍敗,從此台灣歸日本!

他由「宰相有權能割地」講到「孤臣無力可回天」,糖不再甜,變酸。

「明天考你們,這一課的課文一定要會背,誰背不出來誰挨板子。」他很認真,同學們不當真,誰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帶著板子來了 ……

日子仍然像泥里水裡。

唉,倘若沒有七七事變,沒有全面抗戰,我,我這一代,也許都是小學畢業回家,抱兒子,抱孫子,夏天生瘧疾,秋天生痢疾,讀一個月前的報紙,忍受過境大軍的騷擾,坐在禮拜堂里原讓他們七十個七次, 渾渾噩噩壽終正寢,發一張沒有行狀的訃文,如此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國到底打過來了。那天校長的臉變紅了,脖子變粗了,他說,對著全校師生握著拳頭說,小日本兒貪得無厭,把台灣拿了去,還嫌不夠,又拿東北;東北拿了去,還嫌不夠,又來拿華北。小日本兒他是要亡咱們的國滅咱們的種!這一回咱們一定跟它拼跟它干!

全校,全鎮,立即沸騰,到處有人唱「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到處有人「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應抱犧牲一切之決心」。學生昂然從老師用的粉筆盒裡拿起粉筆,來到街上,朝那黑色磚牆上寫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戰爭來了,戰爭把一天陰霆驅散了,戰爭把一切悶葫蘆打破了。戰爭,滅九族的戰爭,傾家蕩產的戰爭,竟使我們覺得金風送爽了呢。竟使我們耳聰目明了呢。唱著「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麼舒服,新郎一樣的舒服。這才發覺,我,我這一代,是如此的嚮往戰爭、崇拜戰爭呢。

雖然我們都是小不點兒,我們個個東張西望,在戰爭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4


小學:北京女師第二附小

師大第二附小和男附中

選自張光直《番薯人的故事》


當時北京的中學有男女校之不同。男校中一般認為最好的中學是附中,附中的全名是「國立北京師範大學附屬男子中學」。和它相對照的,是女附中或稱國立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另外有市立中學,亦分男女,其中男中最好的是四中。此外還有教會中學:男的是育英,女的是貝滿。下面小學的系統亦與此相應。師大下面有附屬第一小學。與附屬第二小學之別。第一附小叫男師附小,但也招女生;第二附小是女師附小,但也招男生。我家住在手帕胡同,在第二附小後門的斜對面,因為學校的前門開在東鐵匠胡同,但是東鐵匠胡同被日本人駐了軍隊,所以把學校的大門封住,改開後門。

我上師大第二附小是1937年9月19日。之所以日子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那天是學校的誕辰,每個學生第一天上課就學一個9月19日歌:


九月十九日,特別要注意,我們受的教育,就從今日起,祝我學校萬萬歲,也從今日始,今日關係真非細,大家要注意。


因為有了這個歌,所以校慶那天也就是開學的日子,進這學校以前還要考試,而且大致是十取一,因為有些學生從南城、東城和北城來考。我記得我考試的時候,考場擺了五張桌子,有五個人坐在後面,竟是口試!我的運氣不錯,考我的是一位尹老師,她就住在我隔壁,平時也認識,是位老小姐。她那天問的問題並不太難。一個星期以後發榜,我竟被錄取了。



這學校之好,好在老師。老師多半是老小姐,她們把一生都貢獻給教育,男老師也有;小學生們都很淘氣,每一個男老師都有一個外號,這個外號多半是恰到好處,要拿出去競獎都可以得第一名的,舉幾個例子:張麻花兒,附小主任臉上有扭轉的皺紋,這個是第一名,你要看見那張主任,你就想不出別的外號來。下面是另外幾個男教員:袁大頭、劉斜眼兒、賈大姑娘、魏老闆兒。

袁大頭,是我們主任孫世慶,從側面看,光頭白髮小鬍子,很像是一元銀元。劉斜眼兒,叫劉貴育,有個斜眼,後來到台灣去了。賈大姑娘是大個子,常穿藍布大褂,臉色很紅,教地理;叫大姑娘是因為他一說話就臉紅,還有他的嘴唇特別紅。魏老闆兒是歷史教員,一看他就想到算盤,所以叫老闆兒。這些外號都是民間藝術,其合適處令人叫絕。

初小畢業了嗎?這裡有一個《送畢業歌》:


一堂共硯,相聚等苔岑,斷金攻玉,同志感情深。薰風里,幾行桃李綠成蔭;百花燦爛,錦繡前程,敬以頌諸君。


終於高小畢業,還有最後一個畢業歌:


七年小成,九年大就,古人畢世勵夸修;數載勤辛,今雖畢業,試觀前路正悠悠;中道易廢,故步易封,難進易退,從學如行逆水舟;切望吾曹,勉遵師訓,慎勿因斯自畫,負此好千秋!


學習這些歌是越小越熟悉,但是也和當時的學習環境有關;我們的校歌以及這些與學校有關的歌,因為環境的關係是我們很難忘記的;今天我們處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中,在這環境中我們還能記得這些歌嗎?這是將來我們會知道的!

師大內部有一個保送制度:一般高小、初中成績優秀可以保送,由每班挑出兩個人來,可以不考直接升學。我從師大附小上師大附中,從附中初中上高中,都是保送的。讓我趕快說明,我的成績並不是那樣好的,老師為什麼選我,在我總是個謎。我還要再加一句,我也沒有拍老師們的馬屁,或做這類的活動。總而言之,我的一生沒有要上哪個學校而不能上的問題,我常常說,我是天下最幸運的人。

上了中學,就有通學問題,關於走城牆和吃小吃剛才已經詳說。但是,我總覺得,走路,尤其是在冬天,實在是受不了。這使我想起數學老師李樹棻的故事,附中的校友十個有九個恐怕都認識或是聽說過李士博,李士博是我們的博物老師,在附中資歷很深,他有好幾個兒子,李樹棻是最好的一個。全家都住在海淀。李家很窮,所以李樹棻每星期六回家,星期日回校(不知道實際的距離,我只能說海淀在現在的北大,而附中在和平門外),回校時用一條毛巾包幾個饅頭,那些饅頭供一個禮拜的伙食。

這天,傳來李樹棻逝世的消息,那是個非常冷的嚴冬之夜,李樹棻先生用毛巾包了十幾個饅頭,在風雪中掙扎回校,不知在哪裡,他大概是精疲力竭,沒有勇氣再走下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屍體已被雪埋了起來,後來被找他的人挖了出來。這件事情,使社會上第一次知道中學教員的待遇,而李樹棻是一個相當有名的數學家,所以在報紙上吵了一陣子,不久也就被人忘了。

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我就結識了一個很好的同學,叫做溫景昆:他的父親就是有名的在天津南開大學教書的溫公頤教授。他因為腿疾,留了一年級。我們見面便知道我們有事要合作。果然初中三年,我們一起辦了一個壁報。


附小的校歌都記下來了,在這裡不能忘記師大附中的校歌:


附中,正正堂堂本校風,

我們,莫忘了誠、愛、勤、勇。

你是個神,願人生大同,

你是個海,涵真理無窮,

附中,太陽照著你笑容,我們努力讀書和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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