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女(短篇小說)

半島文學 發佈 2023-12-27T17:29:16.881469+00:00

儘管每個人都笑顏以對,辦理完退休手續,把隨身物品整理到一個黃色帆布袋裡,再次面朝校園外暖黃色的夕陽時,她還是感到一陣悽惶。


五十五歲的林麗英打算回到森林,她就是從那兒來的。儘管每個人都笑顏以對,辦理完退休手續,把隨身物品整理到一個黃色帆布袋裡,再次面朝校園外暖黃色的夕陽時,她還是感到一陣悽惶。她不太敢面對學生,但此刻,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回走廊最盡頭的九年一班。她想著隔窗子望一眼就走,絕不停留。她不想被學生圍起來問為什麼不把課上完就走了。沿著樓梯最邊緣爬上二樓,每走一步都好像有記憶疊上來,讓她的步子更沉重一些。第一次踏進校園,校長老程就拍著她的肩膀:「小林,你是咱學校里唯一重本畢業的教師,以後你帶畢業班,有信心嗎?」仿佛怕她拒絕,馬上又跟上一句,「不許說沒信心哦。」她倒不是沒信心,只是因為沒想到呆愣住了。真正感到沒信心,是她第一次站在講台上。「同……同學們……我叫林林林……」她「林」了半天也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面對著滿屋子的眼睛,她只感到腳下有一個旋渦,要把她拖進極黑的場域裡。她的頭腦一陣眩暈,眼前的事物也顯得不那麼分明。教室里先是有幾聲細碎的嬉笑,隨即變成哄堂大笑。她更緊張了,原本紅透的臉一瞬間煞白,要不是老程及時把她拉出來,她真擔心自己會昏倒在講台上。「小林,教學方面我不擔心的,可氣場你得加強。

你性子弱,但初三的半大小子都皮,你得鎮得住。」隨即是一陣悠長的嘆息,像風蹭過樹葉。林麗英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老程的期望沒有落空,不到半年,林麗英就克服了緊張,倒不說有多麼收放自如,但舉手投足已經有那麼點老教師的意思了。至於老程說的「氣場」,她有不同的看法。她不怎麼希望自己成為那種一板一眼,讓學生看一眼就害怕的教師。林業中學的孩子們大多來自林區,她看見他們就像看見了山裡的小動物,不由她愛不起來。她更希望跟「小動物們」交心,出了教室,就把他們當成朋友。最初的幾年,她確實是做到了,那時她也就二十啷噹歲,和學生們年齡差不算太大。她明白他們喜歡什麼,也明白他們討厭什麼,照著她學生時期期待的教師形象去做,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但後來,某一個時間節點,仿佛一切都不管用了,不論她如何親近學生,孩子們都冷著一張臉。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有時候甚至有些討好,但很快她就知道她錯了。這些半大孩子就像猴兒一樣,給個杆兒就蹬鼻子上臉。不得已,她只能恢復了嚴肅,動輒就讓不聽話的孩子去後面站著,或者去辦公室罰抄寫。她發現孩子們看到她,眼神里是那種疏離的敬畏。她不喜歡這種敬畏,又無可奈何。

她教書的唯一快樂就是這些小崽子圍著她轉、真心喜歡她的感覺,如今這唯一的快樂也沒了。有一次,她在廁所聽到學生叫她老巫婆。

她聽出是誰了,就是她班上的幾個學生。但她硬是沒有勇氣出去面對他們,仿佛是她做錯了事。她突然感到了孤獨和委屈,又一次想起了老程對她說的那些話。那時候老程已經退休了。她又一次上山了,每當她萬念俱灰時,她都會一個人去山裡走走。是初冬,一個下雪的清晨,卻不很冷,地上薄薄一層細雪,踩上去發出好聽的「咯吱咯吱」聲。

初冬的雪並不那麼白,再加上陰沉沉的天氣,一切都顯得灰撲撲的。因為改制之後,林場沒了效益,這座山修繕了大門,成了景區,本地人免費,外地人收15塊錢門票。但她從不走大門,她是大山的孩子,有她自己和森林親近的方式。從國道邊樹的空隙里鑽進去,要不了半個小時就能爬到頂,不過她還是更愛在半山腰的大石頭上多坐一會兒,那是她的秘密基地。還是少女時期,因為和父親賭氣,她曾躺在被子般厚重鬆軟的大雪裡在山上待到了很晚。夜半,落了雪。落在臉上是一種毛茸茸的痒痒的感覺,落在樹上是類似踩樹葉的沙沙聲,落在地上則幾乎不發出聲音。她聽到包圍過來的,輕輕的,但密密匝匝的落雪聲。本就沉默的森林顯得愈發寧靜,她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血液摩擦血管的聲音。

閉上眼,萬物合一,她的一切都融進這場大雪裡了。林麗英是個好強的人,由不得別人說不行,也容不得自認不行。教師不算她的職業理想,最開始,她確實抱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想法,但老程壓根沒給她機會。壓力大上來,加上她發自內心地喜歡學生們,林麗英成為業務骨幹、省級優秀教師,也就是在她進入學校的第三年,跟曲藝結婚的第二年。她還記得獲獎通知下發到學校那天,是老程把獎狀送到辦公室的。

她是林業中學建校以來第一個獲得省級獎項的教師,因此老程顯得很激動,在大聲地祝賀完後,她又發現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了學校門口的「喜報」里。她不太喜歡老程張揚的公布方式,她上升太快,也許會引起其他人的敵視。但明面上,那一整天她聽到的最多的還是「恭喜」。

這份「恭喜」一直延續到了晚上,她一進門,就發現桌上擺著豐盛的飯菜,曲藝也在說「恭喜」,轉頭又問她有沒有機會調到市里。她有些累了,晚飯吃得懨懨的。曲藝絲毫沒有發現,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有關調動的事。他是林業局的稅務員,那時正忙著找關係「運作」調到市里。他希望林麗英也跟著調到市裡的學校。他一下又一下地跟她碰杯,勾畫著美好生活的藍圖。而她就是這一刻覺得他有些陌生的。或許他從來就不了解她,她也不曾了解他。她半夜醒了過來,曲藝睡得很沉,嘴咧著,仿佛在做一場美夢。他拉著高亢的呼嚕,不斷把酒氣噴灑在屋裡。她一陣厭煩,把窗子打開了,在初冬凜冽的空氣里站了一會兒。

一陣巨大的疲憊噩夢一樣壓了下來,她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陽穴,腦袋像黎明的天空一樣昏昏沉沉。或許折磨了她二十幾年的神經衰弱就是那時候坐下的。她躺了下來,無比希望有一場雪降臨人間。林麗英走到班級後門,惶然有了種陌生感。她朝里望了望,學生正在上自習。班裡鴉雀無聲,沒有她預想的混亂,就連班裡最調皮的孩子也安安靜靜地用胳膊拄著頭,在思考著什麼。她感到一陣失落,好像這些小動物般的孩子們也沒那麼需要自己,恍然又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

她又站了一會兒,再站了一會兒,直到意識到馬上下課了,才不得不轉身往回走。拐過彎,再次踏上樓梯,林麗英仿佛一瞬間老去了。她扶住把手,以便讓過於緊張的腿放鬆些。一群學生風一樣地從她身邊奔跑而過,應該是要去上體育課。她用袖子擦了擦汗,順勢靠在樓梯扶手上,這樣看上去自然一些,不那麼容易發現她的異樣。等學生走光了,她才握著把手緩慢地往下挪。等她下了兩節台階,才發現有一個女孩就站在不遠處,怯生生地看著她。林麗英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額頭的汗卻又沁了一層。她往下走,那個學生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怯生生的眼神里多了些猶疑,仿佛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不去上課嗎?」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些。「老師您好。老師……」女孩咬了咬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師,你應該休息一下了,您看上去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老師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你快去上課吧。」她儘量站直了些,揮了揮手。「林老師,我認得您,我爸爸就是您的學生,他在家總是提到您,知道我不在您班上可失落了。」女孩的小臉紅潤起來,眼睛也散發出了柔和的光,「如果您需要幫忙,可以叫我。需要我送您去醫務室嗎?」她有點想哭了,吞咽了幾次口水,才把即將噴薄的眼淚壓了回去。喉嚨卻仿佛被什麼糊住了,她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謝謝你。老師休息一下就好了,快去吧。」緩緩移動到樓梯口,她猛然想起曲藝的照片還壓在抽屜的最底層。

她拼命般跑到辦公室,迎著眾人詫異的目光搶到書桌前,所幸辦公桌還沒來得及清理。她把照片折了兩折,揣進兜里。

林麗英來自森林,曲藝也是。他們是在森林深處相遇的,那時候林麗英十三歲,剛上初中。十三歲的林麗英一早就上山了,走在仿若契訶夫小說里的林間小道里。她的背簍里還裝著《契訶夫中短篇小說精選集》,打算休息的時候再看一遍《萬卡》,她之前看的時候都哭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她計劃著采一點蘑菇,中午讓媽媽燉湯喝。但一進山,她就忘了這碼事了。她喜歡呼吸雨後山林里濕潤的空氣,就坐著閉了會兒眼睛,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毛茸茸尖臉,濕潤的草木味兒一下一下地撲到鼻子上。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身體彈遠了些。那張毛茸茸的臉仿佛也嚇到了,驚得腳步都亂了,跑了好遠,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好奇地打量著她。

她看清楚了,是一隻狍子。得虧是只狍子,她想,如果是熊瞎子,只怕她就醒不過來了。媽媽從小就告訴她,狍子是東北山林里的精靈,天生善良,是不會傷害人類的。她動了心思,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嘴裡默念:小狍子小狍子,快過來,姐姐不會害你的。覺得好玩兒又嘻嘻笑開了。狍子仿佛聽懂了她的話,也一點點地朝她這邊走。她注意到狍子的眼睛很亮又很溫馴,像兩塊暗夜裡的寶石。

此後的很長時間裡,每當想起曲藝,她總會聯想到這個溫暖的清晨和狍子溫良的眼神。她知道狍子不會傷害她,快要靠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緊張。當她摸到狍子濕漉漉的鼻子時,心臟才後知後覺地猛烈跳動。她順著狍子的鼻子又摸了摸它的嘴,最後用手拍了拍它的頭。狍子狗一樣順從地把頭低了下去,啃了一口地上的草,耐心地咀嚼了起來。

看樣子狍子是完全信任她了。她乾脆把狍子抱到了懷裡,用臉蹭狍子的頭,用鼻子嗅它毛里的氣味。狍子小孩似的依戀著她,把頭拱進她懷裡。

他們嬉戲打鬧了一個中午,她把乾枯的草都挑揀出去,把嫩草堆成一堆,看著狍子一點點吃進嘴裡。又拔了一堆嫩草,趁狍子不注意,把草一把都揚到天上,看狍子生不生氣。中午,熱了上來,她意識到該回家了。她戀戀不捨地跟狍子告別,承諾明天早上還來看她。狍子聽懂了似的,用鼻子一下一下地蹭她的腿。她拍了下狍子的屁股,狍子就朝遠處跑去了。她失落了起來,一方面因為剛和朋友分開,另一方面因為蘑菇簍只裝了薄薄一層,燉湯都不夠她自己吃的。但她沒辦法再去采了,再不回家,媽媽會著急的。但她四處望了望,卻發現她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過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慌張,她是屬於森林的,森林永遠也不會傷害她,就像森林不會傷害狍子們一樣。她在森林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餓了,隨手拽了幾片樹葉,填到嘴裡,苦得她齜牙咧嘴。

她在密林深處發現了一塊石頭,橫在兩棵樹的樹陰里,大得能躺下兩個人,表面乾淨平滑,簡直是天然的床,她一下子就喜歡上這裡了。後來她來了很多次,開心的時候就在這撒個歡兒,傷心時就對著大樹喊一喊,她無數的少女心事都交給了這裡。她脫了鞋,躺在上面,打了個滾兒,又擔心有蟲,就四面看了看。靠里的側面長了一層青苔,用手摸了摸,潮濕陰涼。她躺了一會兒,陽光被樹葉篩過,不那麼刺眼,又很暖。樹上有鳥啁啾,合唱似的,不多久就把她哄睡著了。恍惚她覺得有人,睜開眼,應該是下午了,整座山都顯得金黃,她看到那人就站在這片金黃里。「你怎麼在這睡,你不怕被熊瞎子抓走當媳婦啊?」

是一個稚嫩的男孩的聲音。她推測不會比她大多少。「熊瞎子夏天不怎麼出來,就是遇到了,看到我的美貌,它也就不忍心傷害我了。」她說了個笑話,自己先嘻嘻笑了起來。「呸,真不要臉。我看你簍子裡有蘑菇,你自己采的嗎?」說完這句話,男孩已經走近了,他把臉湊了過來。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像狍子的眼睛。麥穗一樣好看的睫毛在白嫩的皮膚上投下點點陰影。

她臉紅了,慌忙起身坐端正了,把穿著破了洞的襪子的腳壓在腿下,又捋了捋衣服,生怕有樹葉或者灰塵沾在衣服上。「我問你話呢,咋不說呢?剛剛還挺能說的。」「唔,當然是我采的了。」「真厲害。我爸媽死活不讓我碰蘑菇,他們說很多蘑菇都有毒,吃下去就會死。」「嘿,我教你法子,顏色鮮艷的就別采。我爸是森林撲火隊的,懂這個。」說起這個,她驕傲起來,把簍子拿了過來,挨個介紹起蘑菇的來龍去脈,「這裡大多是松蘑,但也有其他蘑菇。」「你也是來采蘑菇的嗎?」她往下看了一眼,就知道問錯了。

他穿著小白鞋,如果采蘑菇,不消半天,就看不出顏色了,但此刻,那雙鞋纖塵不染,跟新的一樣。果然,他回答:「不,我是跟家人來野炊的。飯應該好了,你要一起來吃點嗎?」她不太明白什麼是「野炊」,起了好奇心,就跳下石頭跟男孩走了。「我叫曲藝,戲曲的曲,藝術的藝。我爸媽都是局藝術團的。你呢?」「我叫林麗英。我來自森林,所以喜歡我姓林。我爸爸是撲火隊的,負責保護森林。我媽媽沒有工作,但她也很忙,得照顧我們全家。」「來自森林就喜歡姓林,你挺特別的。」

他步伐快了起來,「快到了,但你不用緊張,我爸媽都是很好的人。」林麗英原本不緊張,但見到曲藝的爸媽後就由不得她不緊張了。他爸爸媽媽都漂亮得仿佛是從電視裡走下來的,穿著方面都很簡單,全身上下就一兩個顏色,但看上去很熨帖,有一種渾然天成之感。舉手投足也蘊著文氣,哪怕撥動烤串,也好像在寫毛筆字、在打算盤。曲藝大致介紹了她的名字,以及怎麼認識的。曲藝的父母一邊溫和地笑著,一邊點頭。他們圍坐一圈,肉串烤好了,撒上調料,放在中間的塑料布上,上面還有薯片、辣條、果脯、牛肉乾、可樂。

那都是林麗英從未品嘗過的美味,她吃了一口,口水就燒開了似的在嘴裡翻騰,就好像打開了什麼開關。不過她還是知道禮貌的,一直小口小口地品。曲藝的媽媽誇她有禮貌。「你喜歡契訶夫嗎?」曲藝的媽媽問。「喜歡,我喜歡《萬卡》《草原》。」她自豪起來,佯裝不經意地瞄了一眼曲藝,她希望曲藝能聽到。「哦,不容易。俄羅斯作家多是厚重深沉的,小小年紀就能讀懂。」曲藝的爸爸說,「那你怎麼理解《萬卡》?」

她有點語塞了。她覺得這個問題很像語文里的閱讀理解,那不是她擅長的。她有點後悔太貪玩了,沒來得及再看一遍,但她還是盡力地想了想:「我覺得他太可憐了,爺爺是唯一的希望,但他的信爺爺永遠也收不到。」「說得真好。」曲藝的媽媽拍了拍曲藝,「你要跟人家好好學著點,知道嗎?」曲藝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把一大串牛肉塞進嘴裡,鼻子上都沾上油了,她捂嘴偷偷笑了。

她放鬆了一點,就不那麼客氣了,想吃什麼就多吃了一點,也像曲藝一樣喝完一大口可樂就打一個悠長的飽嗝。吃完後,她第一次坐上了轎車。臨別的時候,曲藝的媽媽把她家的地址和電話給了她,叫她有空常來玩,她當時以為是真心的。回到家,她還沉浸在喜悅里。她覺得曲藝一家人都太好了,和爸爸媽媽認識的朋友完全不一樣。

那些人對她也很好,但她總覺得他們太粗魯了。她不想只跟媽媽分享,因此選擇在晚飯時間,爸爸也回來了再開口:「嘻嘻,你們知道我今天在山裡遇到什麼了嗎?」林麗英的爸媽交換了下眼神,又同時把目光朝向她。然而,隨著她的講述,她看到他們的眼神變了,她明顯感覺到飯桌上的氣氛變冷了,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講了下去。

沒等她講完,爸爸就放下筷子,急匆匆地走了。媽媽也不吃了,呆愣愣地坐在床邊。媽媽的這副表現她是見過的,每當爸爸出任務,她總是這樣。直到半夜,爸爸才回來。她根本沒睡著,爸爸開她的房間門,她立刻就坐了起來。黑暗中,爸爸的身影格外沉重。「還沒睡嗎?」「睡不著。」「對不起,爸爸讓你擔心了。」「爸爸,您怎麼了?」她哽咽了起來,「您和媽媽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她站起來,朝著黑影撲了過去。她感到一隻大手在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爸爸不是故意的,但那種情況,來不及解釋了。好了,英子,不委屈了好嗎?這件事不怪你,是爸爸沒說清楚,現在爸爸都告訴你好不好?」「嗯。」「今天你說的曲叔叔一家人,做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你常去的那片森林,是不能有明火的,這你應該知道的呀。」她想起來了。

在她很小的時候,山上曾起了一場大火,起因就是有人在山裡抽菸。她透過窗戶看到了,起初只是幾乎不能分辨的幽幽一點,但火勢蔓延速度極快,引線似的,轉眼就燒到天盡頭了。伴隨著「噼啪」的響聲,火焰像一道滔天的巨浪。那次,爸爸連續十幾天都不見蹤影,回來後渾身漆黑,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樹是我們的朋友,森林裡的狍子們也是我們的朋友,你也不想朋友們被傷害吧?你是撲火隊員的女兒,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及時制止,制止不了就趕快回來告訴爸爸,知道了嗎?」

那夜之後,林麗英有點憎恨曲藝一家人了,但想起曲藝和曲藝爸爸媽媽的臉,又不能真正恨起來。她甚至不無惡毒地覺得,她不是撲火隊員的女兒就好了,這樣她和曲藝一家就沒有敵對關係了。有時候睡覺之前,她會把想像再推一層,她爸爸媽媽乾脆和曲藝一樣,也是局藝術團的,這樣她就能和曲藝更早認識,甚至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她輕輕咀嚼這幾個字,羞澀的甜蜜就從心裡升起了。她偷偷去曲阿姨給的地址看過,是一棟乾乾淨淨的小洋樓,她沒勇氣進去。和曲藝再見面,是高中開學的第一天,曲藝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座位是按成績排的,到了高三,他們就是同桌了。她時常偷偷看曲藝,睡覺前想曲藝,因為班裡其他女生喜歡曲藝而吃醋,但想起曲藝一家做的事,她還是不能原諒。她以為曲藝也記得森林裡的那些事,把他帶到那塊石頭附近,才知道他根本什麼也不記得。她的心落了一下,這麼長時間的思慮全都是自我折磨,但她不敢直接質問曲藝,也不敢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她只是告訴他,她時常來這裡,她喜歡坐在石頭上想心事。她記得曲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但在一起之後,曲藝說,那一刻就知道她喜歡自己了。

那時候他們時常來這裡,把想去的學校刻在石頭的背面。曲藝曾站在石頭上,指著一個方向問她,你知道這是哪兒嗎?她說不知道。「南,南邊有很多大城市,北京、上海。我一定要去,最次也得是省會。」「可我喜歡這片森林,我想和我爸爸一樣加入撲火隊。」雖然這麼說,但在晚上,她還是上山把寫在石頭上的志願偷偷地改成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石頭沒有靈驗,他將巴到了省會一所三本的錄取線,而她也只考上了省會的師範大學。

林麗英時常說她是森林之女,所以喜歡自己姓林。但直到退休之後,她才有機會成為撲火隊員,雖然不是正式的。林場改制後,由於待遇低,撲火隊長期招不到人,但每年都有因在山上抽菸或者偷木頭被拘留的。因此,當她出現在破落的撲火隊辦公室,說希望免費為森林做一點事的時候,幾乎沒什麼阻力就成了。她在森林深處有一座小木屋,離那塊石頭不遠。它見證了她太多的事,如今或許也會見證她的死亡。

每天早上,她都會提一盆水,用濕毛巾擦一遍石頭,再用干毛巾擦一遍。然後她會站一會兒或者坐一會兒,往事便一幕幕地襲來了。她會想起第一次來這遇到的那隻小狍子。現在可不太能見到狍子了,這些小傢伙太容易信任人,被壞人捕殺得近乎滅絕,立法保護後才零星留下幾隻,不過也只活躍在無人的地方。她也會想起她早已死去的丈夫曲藝。

不得不承認,她愛過曲藝,這份深沉的愛改變了她的命運;也不得不承認,她也恨過曲藝,她恨曲藝對她的掌控。然而到曲藝死去的那一刻,一切愛恨都消解了。

就像此刻,站在這塊石頭面前,她感受到的也只有平靜,仿佛面朝命運本身。大四那年,曲藝執意要報考省會的公務員,林麗英也參加了省會一所學校的校招。但她考上了,他沒有。曲藝依然想留在城市,每當提起這個話題,他將滿腔激憤都發泄給了無辜的家鄉,仿佛是那裡的森林太密集阻擋了他的方向。

第二次落榜,他又多了酗酒的毛病。每天下班,她都要面對一屋的狼藉。她默默地替他整理好,在他愁悶睡不著覺的時候,徹夜陪著。她幫他做飯、洗衣服。大三那年暑假,作為準女婿,他幫她家劈了一下午柴火,臨走把汗濕的上衣丟到客廳的椅子上。她握著衣服,紅了臉,但最後她還是沒洗。第二天他來了,一言不發,把衣服塞回包里。她反倒覺得好笑了,還沒結婚呢就想讓她做家務,看他還長不長記性!或許就是這次欠了他,以後要做千萬頓飯、洗千萬件衣服來償還。第三年,在曲藝父親的干預下,他終於放棄了。借著這位局藝術團團長父親,曲藝成了稅務局的編外聘用人員,又花了幾年時間,終於考到了正式編制。林麗英也考回了林業中學,成了那裡唯一的重本師大畢業的教師。

但林麗英從來都不喜歡教書,她可以做得很好,但她愛不起來。她只想成為撲火隊員,這輩子都和她愛的樹們、動物們在一起。不上課的時候,她最愛的就是在大山里閒逛,或者在大石頭面前坐坐、躺一會兒,想想心事,就像小時候那樣。有什麼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她更願意和石頭說,而不是告訴曲藝。婚後第三年,神經衰弱第一次發作。起初只是失眠和頭疼,後來記憶力也變差了,時常感到恍惚,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塊兒。有一次,她過馬路的時候一陣恍惚,差點被車撞,才終於意識到不對。她請了長假,在家休養,但症狀沒有絲毫緩解。曲藝一直認為她就是想在家偷偷閒,甚至還表示:「想偷懶直說咯,裝病有什麼意思。」她去森林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一個晚上,仿佛受到了感召,她迷迷糊糊地又走到了山上,在石頭上睡了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狍子,在山上風馳電掣地奔跑著。緊接著是一場山火,一開始幽幽一點,引線一樣迅速擴大,火焰像一道滔天的巨浪,轉眼就把她包圍了。但這怎麼能難得到山中的精靈呢,她輕盈一躍,任憑火苗急得抓耳撓腮,也只能被遠遠地落在後面。清晨,她醒了過來,恍恍惚惚回到家裡,曲藝還在睡。她的睡眠越來越少,偶爾睡著,也經常伴隨著夢遊。

她明知道曲藝從來就瞧不起她們一家,更瞧不起撲火隊這份職業,卻也只能近乎痛苦地向曲藝求救。她的靈魂都快被渴望扯碎了,她只希望辭掉工作,能當撲火隊員就當撲火隊員,實在不行就自己想辦法住在山裡。然而換來的是曲藝的嘲諷,他從來不信這些玄乎的東西。有一次,她再一次近乎崩潰的哀求曲藝:「看在我是你老婆的份上,看在我為你做了這麼多家務的份上,看在我為你犧牲了這麼多的份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她記得曲藝看了她一會兒,緊接著嘴角綻放出近乎嘲諷的微笑:「請問您,我的老婆大人,您為我犧牲什麼了?沒有我們,您能有教師這份工作嗎?我勸你給我省省心吧,別讓大家都難堪。」她只感覺腳下憑空出現一道深淵,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幾乎站立不住,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什麼都明白了,她自以為的犧牲,卻把她淪為了某種附屬物。

她回想起公婆對她和她家人的態度。她的爸爸,那個老撲火隊員,到死都還流著淚擔心她受委屈。她七十多歲的媽媽,還要在她生病的時候拖著沉重的身體、看著女婿的臉色來照顧她。仿若被雷擊中,她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聲痛哭。曲藝就得意地站在她身側,仿佛在看附屬於自己的什麼物件。她拼了命般地跑了出去,又跑到了山上。山是深沉浩大的,容得下她所有的哀傷。她抱著一棵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森林沉默而慈祥地注視著她,直到她發泄完所有的委屈。她知道不得不堅強起來了,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母親。她慢慢地好了起來,偶爾還是頭疼和失眠,但基本不影響工作了。

曲藝一直在想辦法去省城,有幾次很接近。一次是選調,只比第一名低了零點幾分。還有一次是調動,程序快走完了,突然被通知省城那家單位改制了,被拆得七零八落。經歷幾次打擊,曲藝又染回酗酒的毛病,最終醉酒掉到河裡淹死了。曲藝的屍體拉到她面前的那一天,她千百次地解釋她沒事,朋友們還是不相信。她確實沒像大家想像中那樣悲痛欲絕,但也沒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會覺得曲藝罪有應得。

她平靜地料理完後事,一頭栽倒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醒來,她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山裡的那塊石頭上。她恍恍惚惚地起身,站了一會兒,回想起和曲藝相關的點點滴滴,突然就哭了。仿佛打開了某種閘門,她的感受好像一下子銳利了,回到和曲藝生活了幾十年的家,任何一個瞬間就有可能擊得她淚流滿面。她開始需要朋友了,雖然她沒什麼朋友。她害怕孤零零地待在屋子裡。她參加了爬山的社團、攝影的社團、跳廣場舞的社團,不為真做什麼,只是要遠離孤獨,時間一長,倒真結下幾個要好的朋友。但是到此刻,她又有點不理解那時的狀態了。有時候晚上醒來,依然會感覺到孤單,沒來由的刺痛卻煙消雲散,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退休以後,朋友們三番五次地叫她出來聚聚。林麗英倒沒有遺忘朋友們,但她太忙了。最開始幾天,她要把東西都搬到山上,幾箱麵條、一包衣服、幾箱子書。雖然防火季已經過去,但安置好東西,她還是要儘快熟悉撲火隊的工作,非防火季著起山火也不是沒有可能。她早一天投入工作,森林就少受一點傷害。她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一張A4紙的條例背了幾個星期都背不下來。

工作有條不紊之後,她又忙著整日巡山,時常接不到電話。如果空閒,她會在石頭面前多站一會兒,那裡信號好些,山下的信息發得上來,運氣好還能接到電話。一個清晨,林麗英再次接到了朋友們的邀請電話。她考慮了一會兒,她也應該下山一趟了,她應該把曲藝墓誌上有關她的信息抹掉,因為她死後也不會躺在他身邊了。曲藝一家曾經差點點燃了森林,他是她的敵人。現在她不是誰的妻子,不是哪所學校的教師,不是誰的母親。她是她自己的,她是森林的女兒。「我在森林。」說出這句話,林麗英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擔,「我在森林,晚一點到吧。」

作者:高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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