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西安這座城

羣衆新聞 發佈 2023-12-28T02:10:02.724046+00:00

我大半生住在西安城裡,卻不敢說這個城就是我的,或我給了這個城什麼。但幾十年前,還在陝南的鄉下時,我確實是做過一個夢,夢見了一棵不高大的卻很老的樹,樹上有一個洞。

我大半生住在西安城裡,卻不敢說這個城就是我的,或我給了這個城什麼。但幾十年前,還在陝南的鄉下時,我確實是做過一個夢,夢見了一棵不高大的卻很老的樹,樹上有一個洞。在現實的生活里,老家是有滿山的林子,但我沒有覓尋到這樣的樹,而在初做城裡人的那年,於街頭卻發現了,真的,和夢境中的樹絲毫不差。

這棵樹現在還長著,年年我總是看它一次,死去的枝杈變得僵硬,新生的梢條軟和如柳。我就常常盯著還趴在樹幹上的裂著背已去了實質的蟬殼,發許久的迷瞪,不知道這蟬是蛻了幾多回殼,生命在如此轉換,真的是無生無滅,可那飛來的蟬又始於何時,又該終於何地呢?於是,在近晚的夕陽中駐腳南城樓下,聽歲月腐蝕得並不完整的磚塊縫裡,一群蟋蟀吟唱著,恍惚里就覺得哪一塊磚是我吧,或者,我是蟋蟀的一隻,夜夜在望著萬里的長空,迎接著每一次新來的明月而歡歌了。

我慶幸這座城在中國的西部,在蒼茫的關中平原上。其實,只能在中國西部的關中平原上才會有這樣的城,我忍不住就唱關於這個地方的一段民謠:

「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人民齊吼秦腔……」

這樣的民謠,或許缺乏現代氣息,但落後並不等於愚昧。它所透發的一種氣勢,沒有矯情和虛浮,是冷的幽默,是對舊的生存狀態的自我審視。我唱著它的時候,唱不出聲,卻常常是想到了夸父逐日渴死在去海的路上的悲壯。

當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來愈變成了一堆鋼筋水泥,我該怎樣來敘說西安這座城呢?

是的,沒必要誇耀曾經是十三個王朝國都的歷史,也不自得於八水環繞的地理,顯赫的漢唐對於它,是曾經輝煌的過往。但可愛的是,時至今日,它氣派不倒,風範依存,是全世界範圍內頗具古城魅力的城市。

正是這樣,數年前南方的幾個城市來人,以優越異常的生活待遇招募我去,我謝絕了。我不去,我愛陝西,我愛西安這個城。我生不在此,死卻必定在此,當百年之後軀體焚燒,靈魂隨同一縷煙爬出了高高的煙囪,我也會變成一朵雲遊盪在這座城的上空。

它的城牆赫然完整。獨自站定在護城河的吊板橋上,仰觀那城樓、角樓、女牆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長嘯了。大街小巷方正對稱,注目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磚雕門樓下已經油黑如鐵的花石門墩,你會立即墜入古昔里木製的大車開過來的境界裡去。

如果有機會收集一下全城的數千個街巷名稱,貢院門、書院門、竹笆市、教場門、端履門、炭市街、麥莧街……你突然感到歷史並不遙遠,甚至眼前飛過一隻雀,也忍不住懷疑這雀的身上有著漢時的模樣還是有唐時的標記。

現代的藝術在大型的豪華的劇院、影院日夜上演著,但爬滿的青苔如古錢一樣的城牆根下,總是有人在觀賞著中國最古老的屬於這個地方的秦腔,或者皮影木偶。這些不是正規的演藝,是工余後的娛樂,有人演,就有人看,演和看宣洩的是一種自豪,生命里涌動的是一種歷史的追憶,所以你也便明白了街頭飯館裡的餐具,瓷是那麼粗的瓷,大得稱之為海碗。

逢年過節,你見過哪裡的城市的街巷演動著社火,踩起了高蹺,敲純粹的鼓樂?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話里,如果依發音寫出來,竟然是文言文中極典雅的詞語。抱孩子不說「抱」,說「攜」,口中沒味不說「沒味」,說「寡」,即使罵人滾開也不說「滾」,說「避」。

隨便走進一條巷的一戶人家中,無論是藝術家或者是小職員、個體商販,他們的客廳大多懸掛了裝裱考究的字畫,桌柜上必是擺設了幾件古陶舊瓷,對於書法繪畫的理解,對於文物古董的珍存,成為他們生活的基本要求。

男人們崇尚的是黑與白的色調,女人們則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裳,質樸大方,悲喜分明。他們少以言辭,多以行動,喜歡沉默,善於思考,崇拜的是智慧,鄙夷的是油滑,有整體雄渾,無瑣碎甜膩。西安的科技人才雲集,產生了眾多的全球著名的數學家、物理學家,但民間卻大量湧現著《易經》的研究家,觀天象、識地理、搞預測、作遙控,你不敢輕視一個靜坐於酒館一角獨飲的老翁或巷頭雞皮鶴髮的老嫗,他們說不定就是身懷絕技的奇才異人。

清晨的菜市場上,你會見到手托著豆腐,三個兩個立在那裡談論著國內新聞的人;去公共廁所蹲坑,你也會聽到最及時的關於聯合國的一次會議的內容,關心國事、放眼全球,似乎對於他們是一種多餘,但這就是古都賦予的秉性。

整個西安城,充溢著中國歷史的古意,表現出的是一種東方的神秘,囫圇如一個舊的文物,又鮮活是一個新的象徵。

所以,我數次搬家,總樂意在靠近城牆的地方住。我居住過一個叫甜水井的地方,那井已經覆蓋了,但數個四合院內還保留著古老的井台。曾經,全城的食用水靠這一帶甜水供應,老一代的鄰居還說得清最後一屆水局的模樣,抱出匣子來讓我瞧那因手摸汗浸而光滑如銅的骨片水牌。那一刻,耳畔就隱約響起了馱著水筲的驢子叩著青石板街的節奏。

星期日,去囂聲騰浮的鳥市、蟲市和狗市,或是趕黎明開張、日出消散的露水集場,去城河沿上看練習導引吐納之術的漢子,去舊古書店書攤購買幾本線裝的古籍,去寺院裡拜訪參禪的老僧和高古的道長,去樓房的建築工地的土坑裡撿一堆碎瓷殘片……我一直都在與歷史對話,調整我的時空存在,圓滿我的生命狀態。

所以,在我的居室里接待了全中國各地來的客人乃至海外的朋友,我送他們的常常是漢瓦當的一個拓片,一方硯台,或是陪他們聽一段已無弦索的古琴的無聲的韶音。我說,你信步在城裡走走吧,在鐘樓的鐘聲里,晨時你能聽見的是天音;在鼓樓的鼓聲中,暮時你能聽見的是地聲;若愛大秦的雄壯,你就往城東去看秦兵馬俑;若是搞藝術的人,你就往城西去看霍去病墓前石雕。

我不知疲勞地,一定要帶領了客人朋友爬上城牆,指點城南的大雁塔和曲江池,說,看見那大雁塔嗎,那就是一枚印石,看見那曲江池嗎,那就是一盒印泥。記住,歷史當然翻開了新的一頁,現代的西安當然不僅僅是個保留著過去的城,它有著同其他城市所具有的最現代的東西,但是,它區別於別的城市的,是無言的上蒼把中國文化的大印放置在西安,西安永遠是中國文化魂魄的所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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