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東北人要去何方, 他指著海南的方向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4-01-01T03:18:03.384441+00:00

一位東北房產中介筆下的《出東北記》曾記載:「我來,是要教你們脫離霧霾與秋褲,領你們走出那黑土地,到美好,寬闊,牛奶與蜜之地。」

一位東北房產中介筆下的《出東北記》曾記載:「我來,是要教你們脫離霧霾與秋褲,領你們走出那黑土地,到美好,寬闊,牛奶與蜜之地。」


你問老鐵奶與蜜在何方,他指著海南的方向。


感謝三亞,給了我多活幾年的機會


每年10月一到,許艷的朋友圈裡又多出了一種可能性:剛發出的「椰樹、浪花、穿短袖」的小視頻,已經收到40多個來自「老鐵」們的點讚了。


自從2004年從民航退休後,每到冬天,許艷都會帶著自己的吉娃娃,從哈爾濱飛到三亞過冬,待到次年3月再飛回去。


11月從北方飛來三亞的航班。


這並非個例。當年訝異於「從內地來避寒的『候鳥老人』有3000之巨」的三亞人沒想到,十多年後,這個數字翻了十幾倍。


據三亞市旅遊局統計,在每年到三亞「貓冬」的50萬異地老人中,3/4的人和許艷一樣,來自東北三省。而三亞市異地養老老年人協會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11月,僅哈爾濱籍的異地老人就有20萬。


在海濱棧道上拉二胡的老人。


自從1999年,第一列「夕陽紅旅遊專列」從哈爾濱駛出以後,三亞市中心的海月廣場和白鷺公園,逐漸被脫掉了秋褲、口罩、雷鋒帽的退休老人盤了下來。


三亞市白鷺公園被稱為「全中國利用率最高」的公園。


無論是毫無頭緒卻充滿熱情的新來者,還是組建舞團的元老級人物,出於對廣場的熱愛,老頭老太們在午飯之前、晚飯之後全情投入到「舞林江湖覓知己」的娛樂中,找回了當年大集體的感覺。


來自哈爾濱的許艷和老鄉一起吃東北菜。


許艷今年70歲,卻感覺自己「已經在這裡活了幾輩子」。她頂著一頭染過的捲髮,戴著大太陽鏡坐在棕櫚樹下。不遠處,哈爾濱大壩合唱團三亞分團,正召集新一批成員拍照留念。


三亞的海灘在冬日的正午依然灼熱,一位阿姨舉著手機拍下海里游泳的人。


朋友圈小視頻里的見聞引領著老楊跨越經緯來到了三亞,這是他利用溫差躲過的第二個冬天。


霧霾和冷空氣,讓他覺得老家已經不再適合居住。去年,他花了180萬人民幣在這座濱海城市買了一套公寓,過上了形而下的養生生活。


正如厭倦了「沙灘配褲衩」的熱帶居民渴望一片北緯40°的雪花,全年有一半時間仰賴供暖系統的老楊,對冬日裡也拍擊沙灘的浪有著難解的執念。


「要是有經濟條件的還想留那兒,說明這個人思想上已經死了。」


用老楊的話來說,現在都地球村了,退休後攢夠了錢,想去暖和的地方生活,沒毛病。更何況,不再擔心在哧溜滑的冰面上摔死是真的,風濕關節炎不治而愈也是真的。


老楊在小區附近的沙灘上。


「感謝三亞,給了我多活幾年的機會。」他一邊說,一邊喝了口保溫杯里的茶。


90年代,幻滅與幻滅相接


隨著來過冬的東北老年人越來越多,加之在這裡謀生的東北人也多,三亞遂被戲稱為「東北第四省」。


而事實上,東北人往海南的遷徙與聚居從半個世紀前就開始了。解放戰爭前,三亞地區基本保持以原住民為主的人口結構。據《三亞年鑑》,1949年前後,從東北出發的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攻入海南,部分士兵或就地轉業,紮根生活;或退伍後留在三亞從事軍墾。


這是東北人的第一次南遷潮,也是關外人得以啟蒙海南夢的基礎。


1990年,三亞市賣眼鏡的原住民。


及至上個世紀90年代,中國的一南一北發生了兩件看似無關的事:


1988年,海南脫離了廣東,作為經濟特區開啟了改革開發的步伐。從各地來此上任的外省領導,紛紛拉來自己家鄉的商人來注資經商,市場逐漸由「死」盤「活」。


但海南依舊實業欠奉。建省之後,大量資金瞅准機會一擁而入,大部分都用在炒房子上。


1992年,總人口不過655.8萬的海南,地產公司卻有兩萬之巨。由開發商、銀行和政府組成的豪華炒房團,賣地、貸款、抵押、套現,環環相扣,擊鼓傳花。


1991年至1993年,海南房價由每平方米1400元,激增至7500元。建省十年間,海南的商品房開發建設規模達3669萬平方米。


1993年,鼓點落下。國家緊縮銀根,海南房地產業泡沫盡顯。留給瓊島的,是不良貸款與積壓的爛尾樓,300元一平米的房子遍地都是。


1993年以後,海南到處都是爛尾樓。如何盤活當地經濟,成了彼時海南政府最頭疼的問題。


正當此時,四千公里外的東北三省,正面臨著一場空前的下崗潮。


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國企著手在企業內進行職位調動,鐵西區工人們的「鐵飯碗」,開始有了端不住的跡象。殆至九十年代後期,「下崗」成了高頻詞。作為重工企業的據扎地,東北三省大受波及,鐵西區的工人們紛紛下崗失業,雙職工家庭傾時間面臨生存的窘境。


1996年1月,春節前,下崗工人在瀋陽市政府廣場賣氣球。


海南與東北,幻滅與幻滅相接,竟也一拍即合。困頓中的東北人如同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一般,發現了天涯海角的這座城,以及它元氣大傷的樓市。


一批數量可觀的下崗工人,握著一次性付清的幾萬塊買斷金,舉家南遷,置業謀生,在無序的世界裡,重新摸尋規則。


三亞夜市,一位路人穿著印有「東北人的家」字樣的文化衫。圖 / 史磊


「人人都想闖關東」的輝煌逐日落下帷幕。隨著東北三省的經濟數據、 人口數據逐漸萎縮,東北的年輕人,和百年前闖關東的祖先們一樣,成群結隊地離開了家。


而海南憑藉著適宜的氣候、低壓寬鬆的環境,在接下來的十年裡,吸引著更多來自白山黑土的人們。他們迅速在島上紮根下來,逐漸填充了三亞的各行各業。


目前,海南有為數眾多的東北餐館。群眾路上的家庭旅館,70%~80%的生意也同樣被東北人把持著。


在三亞本地司機蘇師傅眼中,東北人像是天生自帶「逢人便是老鐵」,「瞅一眼立刻雙擊666」的交際能力:「人家遊客要到哪裡,要吃什麼,要住哪裡,全被他們把生意做了。」


在三亞整個旅遊業中,東北人幾乎處於壟斷地位。2017年12月,來自北京的遊客,正在體驗牡丹江人董家兵的私人訂製嚮導服務。


早晨七八點鐘,來自東北的早餐攤主,推著一車饅頭包子,等待小區裡的客人。


你離東北式的養生,還差一套海南的房


而掘金成功的東北人,第一件事便是買房。不僅自己買,還會介紹鄉親父老們來此購房置業。


據海南住建廳的統計,2015年,三亞 79.6% 的購房者來自東北三省。像老楊一樣,苦於嚴寒和慢性病的「候鳥」老人扛起了其中的大旗。


面對熱情的來客,三亞幾所市級醫院,與黑龍江、吉林的部分地市實現了醫保聯網實時結算。「拿著哈爾濱的醫保卡,就能在三亞看病報銷」的新聞播報,讓不少電視機前的老人免除了後顧之憂。


從本世紀初起,海南的房地產受到越來越多島外人士的青睞,2009年獲批「國際旅遊島」後,島外購房人數再次激增。及至2017年,三亞房地產均價達到兩萬元每平方米,僅次於杭州。


為數眾多的退休老人帶著現錢而來,一舉吹破了海南的房產泡沫。一度沉寂的三亞,再次掀起了建設熱潮,一時間,房產項目紛紛趁熱推出「養老」、「養生」等概念樓盤。


吉林市民曾見過一塊掛在隧道口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哪個東北人,沒套海南房」。瞄準了東北養老市場的地產商鼓吹:一個在海南沒有房的東北人,出門是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


一幅巨型養老地產廣告牌


海南地產市場的二度繁榮,帶動了相關服務業的發展。截至2014年底,僅在海南當地工商部門註冊,為遊客私人定製服務的房產中介公司就有1300家之多。而在它們當中,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從業人員來自東北三省。


剛入行的小海是其中一員。下午2點,太陽正烈,小海疲憊地望了望沙灘上密集的人影,吸了支煙,休息片刻後,又繼續逢人便問:「看房不,看房不,小戶型,度假正合適。」


三亞灣海灘附近,舉著報價牌的中介正在尋找目標客戶。


同鄉之間的親近感,與目標客戶的需求不謀而合。就這樣,小海在三亞,把可能是東北老鄉開發的房子,賣給了遠道而來的東北老鄉。


房地產經紀人在向退休人員推銷公寓。


每天上百趟往來於三亞景區和市郊的看房大巴,形成了一個牽動房價指數的龐大循環。當然,很多買不起房的老人也願意蹭這樣的免費班車,到售房地附近的景區遊玩。「我有個鄰居,就這樣跑遍了海南島。」租住在老年公寓的孫阿姨說。


而那些離市區一個小時車程的樓盤,有的已經賣到了每平米1.5萬。


2016年2月,海南萬寧市人民醫院不遠處,一個正在開發的樓盤。


想做「候鳥」,卻成了「無腳鳥」


如今,大規模的外來人口,讓瓊島本地人不得不面對日益被邊緣化的宿命。當地人把物價抬高、資源擠占等問題,歸咎於為數最多的東北「候鳥」。


2002年,海口的養老院,當時異地養老人員尚未大規模湧入。


如今,海月廣場的「候鳥」集會人頭攢動。


「三亞東北人宰客」最終成了拉鋸戰的爆發點,「東北人」在當地的形象也隨之一落千丈。


為爭先在景點天涯海角留影,來自東北和四川的兩群遊客打起了架。


而「候鳥」們想要落地生根的難度也在逐年增加。


從2010年起,為了打造「高收入者的度假天堂」,海南政府開始調整度假地產的產品結構。去年9月,政府宣布「停批100平以下的商品房」。這意味著,當地將不再建設長期以來受「候鳥」客戶青睞的小戶型度假房。


從2015年起,為期三年的違建拆除行動,也讓部分私人出租屋和老年公寓的「候鳥」租戶受到影響。


2015年7月1日,三亞市吉陽區,一處違建住宅拆除現場。


幾個月前,當地一家老年公寓的經理溫志國被迫把店面搬到了郊區。


儘管位置發生了變化,溫志國的店仍然生意興隆。每月只需要支付2300元,就能在溫志國的公寓裡解決住宿和一日三餐,低廉的異地養老成本,讓領著兩三千元退休金的那部分人有了奔頭。


而「想做候鳥」的老王卻因房子被認定為違建,購房款打了「水漂」,如今成了「無腳鳥」。


一名老人看著違建拆除現場的一片廢墟發呆。


午後,老年公寓的活動室又活躍起來,老人們剛睡完午覺,開始了下午的玩樂。一群老鄉在瀰漫著藥膏味的麻將桌上,念著「干哈?剎楞兒地!麻溜兒出牌!」迎接著新年的到來。


老年公寓的娛樂活動相當豐富,除了打麻將,還有書法、撲克、桌球。


在溫志國看來,雖然老人們每天群居在一起,但子女不在身邊,很多人心底里還是孤獨的。


「有的人一離開家,就開始念叨醬燉滷水豆腐。」後來,溫志國請來了純正的東北廚子,為老人們搗鼓酸菜餡的餃子。


在遊船上獨自看海的「候鳥」老人。


不事交際的高老頭,喜歡獨自窩在三亞市立圖書館的多媒體室里玩歡樂鬥地主,不知道鬥地主贏的積分,能不能讓他餘生都留在這裡。


如今,北方冷清的冬日只存在於他的記憶深處:下午4點,天就黑得沒有活力,麵包車總是拋錨,黑土地上覆滿白雪。


「咱們那邊太冷啦,老家的房子都賣了,就是拿這當家。」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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