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視域下鄧石如隸書的碑學貢獻

孟雲飛—書劍慰平生 發佈 2024-01-04T08:19:20.380909+00:00

鄧石如作為清代碑學的先驅,「益工各體書,無不得神詣」1,其中尤以篆、隸成就最高,包世臣稱其「篆、隸、分已臻絕詣」2。

□ 劉 琰 楊曉萍


鄧石如作為清代碑學的先驅,「益工各體書,無不得神詣」(吳育語)①,其中尤以篆、隸成就最高,包世臣稱其「篆、隸、分已臻絕詣」②。在趙之謙看來,「國朝人書以山人為第一,山人書以隸為第一」③。而鄧氏自己也是更自負於隸書,曾謂:「吾篆未及陽冰,而分不減梁鵠。」④

[清]鄧石如 張子西銘 紙本 1801年
釋文: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人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於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德曰悖,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愛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順事。歿,吾寧也。嘉慶辛酉清和月,頑伯山民鄧石如書於集賢律院中。
鈐印:鄧石如(白) 頑伯(白)

一、鄧石如隸書審美特徵分析

要釐清鄧石如隸書的歷史貢獻,首先要對其隸書的藝術特色有一個完整清晰的認知。鄧石如成熟隸書審美特徵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由廣泛師法到自成一家的過程。這個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52歲之前為其隸書的積累初創期。這一時期,其隸書創作仍處在對漢碑的學習消化過程中。根據包世臣的描述,鄧石如32歲得識梁巘,其後經梁氏介紹進入梅鏐家遍臨篆隸諸帖,五年篆書成,又三年隸書成,僅古法學習階段就達八年之久。這段時期鄧石如隸書未見存世,難以窺知當中風神,但從其書於48歲時的《至仁山銘》及兩件《四體書四條屏》中的隸書,50歲所書現藏四川博物院的《自作詩橫幅》,51歲所書《四體書冊》中的隸書及《牡丹詩》可見帶有濃重的《曹全》《史晨》《乙瑛》《禮器》等漢碑特徵。波磔放縱圓潤,整體呈現出遒麗妍美、秀雅多姿的風貌,但是個別線條略顯軟弱,字形結構稍顯刻意生澀。此時鄧石如隸書的個人風格並不明顯,與清初的隸書時風存在相似性,是對他之前師法的鞏固。52至57歲左右為鄧石如隸書的過渡期,開始嘗試變法。如52歲所書《登霄漢樓五律詩》,強化線條提按與收筆的露鋒,又時而參以側鋒;同年所書《萬華群鳥對聯》強化線條俯仰與圓潤感;57歲所書《贈肯園四體書冊》的隸書融入北朝楷書筆意,增加方筆的運用,弱化粗細對比,強化線條遒勁感。雖都尚未脫盡漢碑影子,但是已經融入了個人想法,處在不斷找尋自我風格的過程中。57歲之後為鄧石如隸書的成熟時期,人們經常說的鄧石如隸書也正是就這一時期的作品而言。這一時期的鄧氏隸書最臻妙境,可謂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已經形成別具一格的藝術風貌——古厚又不失遒麗、雄強又不失勁健、質樸又不失靈巧,可謂「中和」美的典範。具體說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高古老辣

「高古」是清代書家及書法理論家最為推崇的審美範疇之一,並以之為最高標準,身體力行,成就了清隸的基本格調。它是一種時間性象徵,代表著一種久遠的歷史呈現。而「老辣」則是一種在經歷了豐富閱歷之後而達到的行為上的熟練。兩者在內涵上存在相通之處,都是與「新」相對的概念,但是前者偏向於氣息而後者更側重於形態。

鄧石如成熟時期的隸書正是具備了高古老辣的特徵。他的高古氣息來自於對古法的學習,一如大多數書法理論家的評價,「石如攻為小篆八分,一以古作者為法,其辭辟俗陋廓如也」⑤,「能使轉熟極於漢隸及晉、魏之碑者,體裁胎息必古,吾於完白山人得之」⑥。鄧石如承襲了明末清初隸書師漢的主張,臨摹了大量漢代乃至魏晉時期的隸書碑刻。「臨《史晨前後碑》《華山碑》《白石神君》《張遷》《潘教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⑦。這是鄧石如的學生包世臣在《完白山人傳》中的記述,為後世研究者廣為引用,但是鄧氏所師漢碑又何止僅此而已,正如康有為所說「蓋頑伯生平寫《史晨》《禮器》最多」⑧,沈子善所言「八分宗《史晨》《華山》,又參《受禪》《乙瑛》諸碑」⑨,無論風格如何,皆是其取法對象,這充分體現了鄧石如對待歷史與藝術的開放與包容態度。正是基於對漢魏隸書廣泛而大量的臨摹,其成熟時期的隸書作品才能在流露出高古氣息的同時呈現出老辣的審美風貌。這種老辣一方面表現在用筆上,以篆入隸,藏鋒起筆,裹鋒中鋒行筆。如62歲所書《文字松石八言聯》、63歲所書《敖陶孫詩評十屏》,波磔含蓄,起筆以圓筆為主,時參方中帶圓者,線條邊緣毛澀,提按豐富。一方面表現在字形結構的信手拈來,異體文字的熟練應用。同樣以上述兩件作品為例,收放自如、疏密得當,字形或長或扁,時為方形,時為梯形,時而又呈三角形,變化豐富卻又自然和諧。另一方面表現在用墨上,或大量運用漲墨,線條邊緣呈現不光潔狀,部分線條出現粘連,如其59歲所書《張子西銘隸書冊》。或沾墨次數並不頻繁,書寫大字時經常沾一次墨寫完一個字乃至幾個字,因而時見枯筆,誠如康有為的評價「下筆蒼芒吐白虹」⑩,如63歲所書《張子東銘八屏》墨色變化明顯,漲墨與飛白相映成趣。


[清]鄧石如 張子東銘 164.5×44.3cm×8 紙本 1805年 四川博物院藏
釋文:橫渠張先生東銘篇曰:戲言出於思也。戲動作於謀也。發乎聲,見乎四肢,謂非己心,不明也。欲人無己疑,不能也。過言非心也,過動非誠也。失於聲謬,迷其四體,謂己當然,自誣也。欲他人己從,誣人也,或者以出於心者歸咎為己戲,失於思者自誣為己誠,不知戒其出汝者,歸咎其不出汝者,長傲且遂,非其不智,孰甚焉!嘉慶十年歲次乙丑春中月下浣,後學鄧石如書。
鈐印:鄧氏完白(白) 石如(朱)

2.沉厚雄渾

「沉」在書法藝術中表現為一種深沉穩重的美,呈現著一定的重量感,在藝術品評中多作沉著解。「厚」側重於體積的考量,是與「薄」相對的概念,在書法品評上常代表線條的飽滿圓實感。「雄」代表著力量,是強壯果敢的表現。「渾」則強調一體性,多表現為質樸淳和的渾穆與圓渾。而「雄渾」又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第一品,釋曰:「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它是一種充實、飽滿、雄強、大氣、壯闊、崇高、豐偉的美。「沉」「厚」「雄」「渾」合在一起則象徵著力量、代表著陽剛。大多數情況下,在書法藝術中是由於「沉」的應用進而才有「厚」、有「雄」、有「渾」,「沉」與其他三者之間存在著因果聯繫,它在表示藝術效果的同時也代表著一種用筆方法,即用筆澀行。

沉厚雄渾是鄧石如成熟時期隸書的突出審美特徵之一。康有為稱「其隸楷專法六朝之碑,古茂渾樸」,左輔言「其書也,雋傑廉悍,蒼古雄奇」,沙孟海謂「懷寧鄧琰,書法渾剛」,溫廷寬說「鄧石如書法篆刻的藝術風格,雄奇蒼莽,氣象偉茂」。具體來說,鄧石如隸書的沉厚雄渾首先表現在其或裹鋒、或平鋪而皆澀行的用筆,行中有留,使線條似扎入紙中,力透紙背,若錐畫沙,若屋漏痕,強調毛筆與紙面的摩擦力,恰如《清稗類鈔》所述:「其書筆筆尚力,到底一絲不懈,遲、重、拙三字足以盡之。」這一點在《張子東銘八屏》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其次,正如康有為所說「蓋完伯……筆之中鋒最厚」。馬宗霍所論其「以篆意入分,故分勢圓」。由於鄧氏以中鋒用筆,融以篆意,線條兩端又皆圓渾飽滿,加上時常應用的漲墨使線條邊緣自然滲化,增加了線條渾厚感。這也得益於其使用的工具,何紹基曾說「先生作書於准平繩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勁腕,純用筆心,不使攲斜,備盡轉折」。「柔毫勁腕」四字恰好道出個中究竟,鄧石如作書喜用長鋒羊毫,吳湖帆曾說道「羊毫盛行而書學亡」。這是對羊毫的誤解,羊毫柔軟,加之長鋒,不易出現側鋒,筆內蓄墨充盈,易於寫出渾厚豐腴的線條,又常得意外之趣。再次,鄧石如成熟時期隸書的沉厚雄渾還表現在結體的茂密上,正如包世臣所說:「雄則生氣勃發,故能茂;強則神理完足,故能密。是茂密之妙已概雄強也。」這是雄渾美的重要表現,也是鄧石如所強調的審美原則,他曾說:「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如其《張子西銘隸書冊》,出現大量「焊接點」與粘連在一起的筆畫形成的塊面,筆畫多的地方間距儘量縮小。康有為曾指出世人學鄧者,多忽視了這一點,「得其姿媚靡靡之態,鮮有學其茂密古樸之神」。最後,鄧石如成熟時期的筆畫比之前明顯加粗,但粗而不肉,骨力內涵,中截「豐而不怯,實而不空」,使作品呈現出立體、勁拔的藝術 效果。

3.遒麗姿媚

鄧石如成熟時期的隸書還透露著遒麗姿媚的氣息。包世臣將鄧石如篆隸列入神品的重要原因便是其「遒麗天成」,曾指出「其分書則遒麗淳質,變化不可方物」,沈子善也認為其隸書「淳質遒麗」。遒麗姿媚與前述高古老辣、沉厚雄渾之間存在著矛盾關係,但是這種矛盾並不妨礙三者的融合。鄧石如就很好地調和了三者,並在其成熟時期的隸書作品中反映出來。方履籛曾跋其隸書:「寓奇於平,囿巧於朴,因文以起意,信筆以賦形。左右不能易其位,初終不能改其步。體方而神圓,毫剛而墨柔。枯潤相生,精微莫測!」鄧石如隸書正是這樣實現了對立要素之間的相反相成,達到了中和美的境界。

鄧石如成熟時期隸書的遒麗特徵一方面表現在轉折的婉通勁健上,如其62歲所書《西都賦八屏》等,線條方向改變時多採用篆書用筆,以圓轉居多。另一方面表現在線條質感的圓潤上,如《張子西銘隸書冊》,其提按豐富但邊緣不失光潔豐潤之美。而鄧石如成熟時期隸書的姿媚主要指線條的縱逸,具有動態的美感,化美而為媚。雖然其波磔的收筆含蓄收束,但是並不影響其靈動性的釋放,依然有眾多伸展放縱的筆畫,飄逸秀美有餘。其遒麗姿媚特徵的獲得主要來自於早年對《曹全》《史晨》《楊叔恭》《鄭固》等秀健一路隸書的浸潤。

4.平和自然

平和者,無欲之謂也;自然者,天真之謂也。前者強調一種靜穆,不絢爛奪目卻攝人心神;後者強調不為規矩所迫,率放性情,不事雕琢。正所謂「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書法不違背自然之理,才能得到它的本性,才能達到平和之境。因此,平和自然也就成為中國書法一以貫之的審美追求,它是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表徵,是莊子「聖人法天貴真」自然之理的體現,是蘇軾「無意於佳乃佳」的天真燦然。

鄧石如也是崇尚平和自然的。他曾刻「用我法」和「我書意造本無法」兩印以明志,追求一種自由釋放自我的藝術美。鄧石如隸書能夠達到自然境界,離不開其對書寫性的認知,他透過石刻的刀刻痕跡看到了筆鋒的走勢,用毛筆的自然運動來追索隸書的本來面目,而不是汲汲於線條外在形態與字形結構的刻畫。在這自然的背後,又透露著平和的氣息,不顯劍拔弩張,不顯鋒芒畢露。包世臣就將「平和簡靜」作為鄧石如隸書的重要特徵,沈子善也曾評價其隸書「沖和 中正」。

就上述幾種審美特徵,有兩個問題需要特別注意:第一,鄧石如晚年隸書所具備的上述特徵從本質上講唇齒相依,無法截然分開,其中的一種技法應用與審美指向有時會引起另一種審美特徵的出現,因此彼此之間又常常相涵交叉。第二,從鄧石如成熟時期的隸書作品來看,上述幾種審美特徵在不同作品中各有側重,雖然整體看來沉厚與自然的特點一以貫之,表現突出,但是諸如雄渾、老辣、遒麗姿媚這些特徵又並非總是按照一種比例組合形式出現,而是往往會有偏向,或如《張子東銘八屏》以老辣雄渾為主,或如《文字松石八言聯》以遒麗姿媚為主,使不同的作品呈現出不同的風格面貌。這一點充分體現了鄧石如的書法實踐以藝術性為根本追求。

二、鄧石如隸書的書法史貢獻

鄧石如能成為一代大家,離不開他在清代碑學運動中的先驅作用。他的隸書為清代碑學發展起到不可小覷的助力,在實踐上樹立了碑學審美的典範與高度。

首先,鄧石如構築了隸書碑學的審美觀念,啟發了新隸書範式的確立,改變了清代隸書乃至整個碑學書法的書寫習慣。

從宋代開始,帖學就一直占據著中國書法的主流,直到清初這一現象愈演愈烈,在帝王(康熙、乾隆)的嗜好作用下,人們對董其昌、趙孟頫的學習日趨俗媚甜熟,逐漸走入靡弱的尷尬境地,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探索中國書法新的出路。正在此時,出土文物逐漸增多,人們的視野得到極大開拓,加上金石考據學的逐漸興起,訪碑、傳拓活動的頻繁,書法家們不再單純學帖,而是將目光轉向漢魏石刻。早在明末清初,隸書家們就已經開始從《曹全》《史晨》《韓敕》《禮器》《華山》《張遷》《校官》等漢魏石刻中汲取隸書養分,但遺憾的是,他們大多傾力於漢碑形體的描摹,始終脫不開所師碑版的影子,汲汲於刀刻的效果,如朱彝尊、萬經隸書帶有強烈《曹全碑》痕跡,高翔隸書近似《華山》《孔宙》,且多寫得圓潤秀美。鄧石如卻能從他們中間跳出,化古為我,創造出與漢魏隸書不同的嶄新隸書面貌。特別是在波磔的處理上,極力弱化,不做曲折的挑按之筆而直接平出。他又參入篆書、北碑及行草筆意,強其古厚茂密和飛動意味。一切旨在突出隸書的內在氣質與精神,改變了清前期隸書著意於摹形而忽視寫意的狀況,為碑學書法重意趣審美特徵的確立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相較於同樣集古出新而「分隸冠絕一時」(見《先正事略》)的金農,金農的成就主要在結構上創造了以橫粗豎細為主的形式和在用筆上使用側鋒扁筆,而鄧石如則是創造了絞鋒狀態下的中鋒用筆,哪怕晚年帶有金農痕跡的鄧氏隸書也依然行以中鋒,不同於金氏的側鋒,更顯沉厚雄強。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鄧石如隸書對高古老辣、沉厚雄渾的內在金石味的強調,而這種金石味正是後世普遍認為的碑學書法的主要審美特徵,也是包世臣和康有為碑學理論的核心內容。包世臣認為線條「中實」是古人書法雄厚恣肆的根源所在。康有為也總結出南碑與魏碑的「十美」中「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四曰點畫峻厚」, 「六朝筆法,所以過絕後世者,結體之密,用筆之厚,最其顯著」, 更曾直接指出其碑學理論與鄧石如的關係,曰:「完白山人計白當黑之論,熟觀魏碑自見,無不極茂密者。」雖然,包、康二人的論述多側重於南北朝時期的楷書碑學,但是正如包世臣所說,「北朝書承漢、魏」,康有為也說,楷書「必自本原於漢也」,「晉、魏人筆意之高,蓋在本師(即漢)之偉傑」。他們都認為北朝楷書與漢代隸書是一脈相承的。他們對碑學雄渾美的推崇是對鄧石如所實踐的碑學審美從理論上進行的總結。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鄧石如首先確立了隸書碑學的審美範式,並通過自身的隸書實踐為包世臣、康有為等人的碑學理論提供了有利佐證與啟發,這應該說是鄧石如隸書對於清代碑學最突出的貢獻。


[清]鄧石如 和畢秋帆制府《黃鶴樓詩》 240×114.6cm 紙本 上海博物館藏
釋文:磯邊鵠去蘚蒼蒼,磯上飛樓金碧光。丹磴跡留仙費老,滄流績著夏先王。寰中歲月濤頭白,檻外風沙鶴背黃。玉笛一聲江漢曉,平頒春色遍遐荒。奉和畢秋帆制府《黃鶴樓詩》。完白山人鄧石如。
鈐印:石如(白) 完白山人(朱)

其次,鄧石如豐富了碑學內涵,促進了碑帖融合。

鄧石如雖然確立了上述高古老辣、沉厚雄渾的碑學審美特徵,並使之成為後人學習碑學最為強調的方面,但是他並沒有顧此失彼,而是仍然保持著帖學中的優秀特質。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看到鄧石如隸書還有遒麗姿媚、平和自然的審美特色,這是帖學書法的主要特徵,也是人們學碑所易忽略的。人們往往在書法作品中表現出了陽剛雄渾的一面,卻缺失了相對陰柔的一面,正是由於這種缺失,導致大部分人的碑學成就並未達到太高境界,如趙之謙隸書總給人感覺鋒芒太露,姿媚過盛,略顯平和含蓄不足。而與鄧石如齊名的伊秉綬,也沒能避免時風的影響,在隸書中強化了碑學書法的雄渾,而弱化了帖學特徵,以致稍顯自然生氣不足。鄧石如卻能夠在學碑的同時,發現帖學的優勢,並主動將二者有機融合,於隸書實踐中表現出來,實現了碑帖結合,可以說這正是鄧石如的智慧所在。正如鍾明善所說:「從鄧石如的書法藝術實踐可以看出,單純地宗帖或宗碑,囿於一端,在書法上都不可能有長足的進步。只有碑、帖並舉,博採眾長,才能在書法藝術上有較大的成就。」鄧石如碑帖融合的理念也為後來包世臣、康有為等人對碑學靜穆、遒麗一面的推崇奠定了實踐基礎。如包世臣讚美「北朝人書,落筆峻而結體莊和」,康有為認為「六朝人書無露筋者,雍容和厚,禮樂之美,人道之文也」,又視《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為榜書第一的重要原因也是「草情篆韻,無所不備,雄渾古穆,得之榜書」,認為「作榜書須筆墨雍容,以安靜簡穆為上,雄深雅健次之」。[清]鄧石如 敖陶孫詩評(附局部) 179.2×52.2cm×10 紙本 安徽博物院藏
釋文:敖陶孫評。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飢鷹獨出,奇矯無前。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陶彭澤如絳雲在霄,舒捲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容(蓉),倚風自笑。韋蘇州如園客獨繭,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落。杜牧之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白樂天如山東父老課農桑,事事言言皆著實。元微之如龜年說天寶遺事,貌悴而神不傷。劉夢得如鏤冰雕瓊,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核其歸存,恍無定處。韓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韓信獨能。李長吉如武帝食露盤,無補多欲。孟東野如埋泉斷劍,臥壑寒松。張藉如優工行鄉飲,酬獻秩如,時有詼氣。柳子厚如高秋獨眺,霽晚孤吹。李義山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綺密環妍,要非適用。宋朝蘇東坡如屈注天倒,連滄潢海,變眩百怪,終歸雄渾。歐公如四瑚八璉,正可施之宗廟。荊公如鄧艾縋兵入蜀,要以險絕為(功)。山谷如陶弘景入官,析理談(功)元,而松風之夢故在。梅聖俞如關河放溜,瞬息無聲。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陳後山如九皋獨唳,深林孤芳,沖寂自妍,不求識賞。韓子蒼如黎(梨)園按樂,排比得倫。呂居仁如散聖安禪,自能奇逸。其他作者,未易殫陳。獨唐杜工部,如周公製作,後世莫能擬議。語覺爽雋而評似穩妥,唯少為宋人曲筆耳,故全錄之。嘉慶乙丑孟秋,余自田間來皖,道過此院。蘭台開士邀坐竹間,因索書此於壁。完白山人鄧石如。
鈐印:鄧石如字頑伯(白) 完白山人(朱)

三、小結

項穆曾言:「書有老少,區別淺深。勢雖異形,理則同體。所謂老者,結構精密,體裁高古,岩岫聳峰,旌旗列陣是也。所謂少者,氣體充和,標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種風流是也。老而不少,雖古拙峻偉,而鮮豐茂秀麗之容。少而不老,雖婉暢纖妍,而乏沈重典實之意。二者混為一致,相待而成者也。」在其看來,「老」「少」混一,相待相成是審美的上乘境界。而鄧石如以其高古老辣、沉厚雄渾、遒麗姿媚、平和自然的隸書審美,從實踐上實現了「老」與「少」的融通,構建了一種新的隸書乃至整個碑學書法的書寫體系,將書寫的關注點由形式引向用筆,由外在刻畫導向內在表現,達成了金石味與書寫性的合一。這使得鄧石如晚年的成熟隸書形態既順應了歷史發展潮流,開創了碑學新的審美範式,又沒有簡單盲目地迎合時代,而是融匯古今碑帖之精華,達到了超越單純碑學的境界,啟發了清人從多角度來集古出新。他的創新精神與包容態度是我們今天從事書法技法學習與理論研究都不可或缺的基本精神。


[清]鄧石如 至仁山銘 137×60cm 紙本 安徽博物院藏
釋文:峰橫鶴嶺,水學龍津。瑞雲一片,仙童兩人。三秋雲薄,九日寒新。真花暫落,畫樹常春。橫石臨砌,飛檐枕嶺。壁繞藤苗,窗衘竹影。菊落秋潭,桐疏寒井。仁者可樂,將由愛靜。庾子山《至仁山銘》。庚戌清和月,蓮西閣主人屬摹酒泉福祿碑書意。古浣鄧琰。
鈐印:鄧琰手摹魏晉以前金石文字之印(朱)


[清]鄧石如 牡丹詩 88×51.8cm 紙本 安徽博物院藏
釋文:到來忽訝有仙葩,獨擅風流自一家。九十日春都是雨,一千里路此看花。苔階滴瀝生新草,斗室纖穠障碧紗。瓶水貯嬌卿莫怨,勝他桃李委泥沙。歲在癸丑,春雨兼旬,偶於方子云案頭獲睹牡丹數花,承賦長句誌喜。古浣鄧琰脫稿。
鈐印:鄧琰(白) 石如(朱)


[清]鄧石如 節錄《西都賦》 119.2×31.5cm×8 紙本 四川博物院藏
釋文:前乘秦嶺,後越九嵕。東薄河華,西涉岐雍。宮館所歷,百有餘區。行所朝夕,儲不改供。禮上下而接山川,究休祐之所用。采游童之歡謠,第從臣之嘉頌。於斯之時,都都相望、邑邑相屬。國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士食舊德之名氏,農服先疇之畎畝,商修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嘉慶甲子小春月,頑伯鄧石如。
鈐印:鄧石如(白) 頑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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