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未曾親歷20世紀20年代，它是菲茨傑拉德筆下炫目卻一閃而過的旋轉木馬，是海明威心中流動的盛宴，也是許多人心中的黃金時代。但我們永遠擁有20年代，它在藝術、文學、時尚等領域皆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傑作。百年後的當下，《服飾與美容VOGUE》特別對話兩家在上世紀2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時裝屋，聽他們講述過往的養分如何滋養當下的創作。
舞蹈家Desiree Lubovska身穿Jean Patou所設計的羽毛連衣裙。攝影：Edward Steichen，美國版VOGUE 1925年3月號
Guillaume Henry身上有著不像首次對話時會有的那種坦誠：「實話告訴你，當我接下Patou創意總監的任命時，那感覺不像重振品牌，而是重建品牌，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檔案留存。」相比大眾想像中的場景——老牌時裝屋新上任的創意總監在真正開始系列創作前，求知若渴地遨遊在豐富的檔案庫中，進行一場關於品牌的「大型沉浸式進修」……成立於1914年的Patou沒有這麼幸運。雖然在創始人Jean Patou去世後，品牌也輾轉由多位知名設計師執掌，但因為經營不善，於1987年停止了時裝業務。直到2018年被LVMH集團收購，這段沉寂了31年的佳話才得以續寫。
創意總監 Guillaume Henry
接下任命後，Guillaume Henry以自己的方式展開了一場「課題研究」。他走遍了收藏Jean Patou作品的博物館，會見了多位私人藏家，也數次向曾在Jean Patou工作過的前輩Christian Lacroix、Michel Goma等取經。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來個月後，Henry覺得是時候「合上教科書，開始書寫自己的篇章」了。他的直白與坦誠在對話中不斷流露：「你在時尚行業工作，那你或許之前知道Patou；但讓我們面對現實，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因此，相對於重現品牌曾經的標誌性廓形或具體元素和設計，Henry選擇化實為虛，找到Patou品牌核心與當下更為緊密的聯結。這份聯結離不開品牌創始人，被他稱為「法國版蓋茨比」的Jean Patou。
模特Lillian Fischer佩戴Van Cleef & Arpels鑽石項鍊，身穿Patou修身珠飾長裙。攝影：George Hoyningen-Huene，美國版VOGUE 1928年10月號
Henry補充道：「這不僅關乎時尚，還是一種法式生活方式。Jean Patou熱愛派對，喜歡豪華的跑車，醉心於文學……我和他非常有共鳴的一點在於，覺得時裝不一定要驚天動地，更重要的是讓女性真切感受到美麗和愉悅。不要忘記——Patou最輝煌的上世紀20年代，是夾在兩場世界大戰中間的特殊時期，那時人們只想要活在當下，盡情狂歡。」他並不打算復興裝飾藝術風格，打造一個蓋茨比般的華麗衣櫥，「因為20年代的時尚只屬於20年代」。真正讓他覺得有必要在當下發揚光大的，是那種自在享受生活的精神。相比專注於晚裝或特定場合的正式裝束，Jean Patou是最先引入運動裝的時裝屋之一，他的系列中有網球服，有適合去海邊的休閒裝，而這並不完全出於對運動功能性的需求，更多的是因為人們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走出家門，享受戶外的陽光，他們渴望自由，渴望休閒，渴望身體和心靈都能夠隨心所欲，無所束縛。「我發現大家並不想生活得太誇張用力，時尚不應該帶來困擾，而是友好地解決問題。」他認為，那個還需要在早上出門工作和晚上朋友聚會之間換一身造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套可以方便自如應對多個場合，但依然十分優雅得體的服裝才是當代女性真正需要的。
2020早秋系列
2022春夏系列
2022秋冬系列
2023春夏系列
而從Henry上任後的第一個正式系列——2020春夏系列中，就能清晰地感受其應對之道。他並沒有選擇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時裝秀來宣告Patou的回歸，相反，在Patou總部的兩層小樓內，他讓身穿新季時裝的女孩充滿活力地穿梭在各個房間，來參觀的業內人士可以近距離在生活場景下感受這些耳目一新的設計，只有毛衣上來自20年代原始的「JP」logo暗示著這場跨越百年的重生，如他所說：「Patou對我來說代表著愉悅、享受時尚、享受自我，是輕鬆且平易近人的，我不希望時尚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2020春夏系列
今年一月底剛剛在巴黎走秀的2023秋冬系列，是Henry來到Patou後發布的第十個系列。十分巧合的是，1923年，Jean Patou也是第一次在巴黎舉辦服裝發布會。一百年後全新的Patou仍然為日常而生，構建兼具當代都市感與傳統法式風情的衣櫥。在豐富變幻的色彩和具有設計巧思的細節之餘，是一以貫之的輕盈，即使是體積感十足的廓形，也絲毫不會讓穿著者感受到來自衣服的束縛和負擔。與此同時，Henry還為Patou融入了屬於當下的全新維度——可持續發展。「我入行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思考，時尚關於創造，關於造夢，卻忽略了現實。」他表示，如果Patou一味強調與生活方式的關聯，卻不談環境問題，那將是冠冕堂皇的說辭。因此，他決定將環保的理念貫徹到品牌的方方面面，比如不斷提升再生環保面料在系列中的比例；減少時裝秀上的浪費；只生產對應季節需求的產品，比如不在冬天推出比基尼在夏天推出大衣；回收皮革供應商的庫存材料來製作「Le Patou」手袋；與此同時，Patou也試圖普及「膠囊衣櫥」的概念，季復一季地延續一些百搭單品，以減少生產庫存壓力。對此，Henry有一個非常生動的比喻來傳達他的想法：「就像當你去最喜歡的餐館，肯定會反覆點一道或者某幾道合胃口的菜。」
2023秋冬系列
採訪的最後，Henry還和我們分享了一個小插曲，在他卸任前一份工作後的「賦閒」時期，有人問他最想為什麼品牌效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Patou」。那時，他並不知道Patou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恢復時裝業務，也並不知道橄欖枝正在遞過來的路上。他只是希望，能夠在設計中傳遞積極的信息，能夠重拾時尚所帶來的愉悅、熱情和正能量。而不論是20世紀20年代，還是21世紀20年代，Patou都是最恰如其分的選擇。
如果把法國高級時裝屋Lanvin誕生至今的134年曆程細細羅列，會發現其在上世紀20年代創造的里程碑最為數不勝數。彼時，創始人Jeanne Lanvin已經是巴黎時裝界最負盛名的設計師之一，經常作為法國代表出席國際會議；1923年，痴迷於色彩的她開設了自己的染料廠；1925年，版圖正式拓展至香水和生活方式領域；1926年，開啟高級時裝屋發布男裝系列先河；同年，被政府任命為法國文化大展服飾部門的負責人。如果這些還不夠直觀，或許以下數字更能說明盛況：20年代，Lanvin擁有1200名員工，在巴黎有三座大樓，在法國和世界各地有七個分部。
模特Alden Gay身穿Lanvin拼接刺繡蕾絲裙。攝影：Edward Steichen，美國版 VOGUE 1924年11月號
而拋開這些客觀的數字，也沒人能否認Jeanne Lanvin為20年代時尚所帶來的革新與影響。Lanvin在兼顧舒適、優雅與摩登上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為女性、男性和兒童創造了一個從早到晚全天候的完整衣櫃。一方面，流暢的線條、利落的剪裁，帶來優雅盛大又不會給身體造成過多負擔的廓形；另一方面，質感極佳的高奢面料、面料上巧奪天工的工藝，又極大程度地彰顯了法式時裝的至臻地位。為了達到最好的效果，Jeanne Lanvin在位於楠泰爾的染料廠中不厭其煩地研發原創的色彩，在位於Faubourg Saint Honoré 22 號的工作室里親自開創了獨屬於Lanvin的刺繡和珠飾。已經在Lanvin工作了15年的傳承部門負責人Laure Harivel這樣介紹道：「Jeanne Lanvin無疑是巴黎刺繡和串珠工藝不得不提的名字；是純手工或機器製作、傳統或創新的典範。我最近看到一本早期的VOGUE，說Lanvin有一種毋庸置疑的能力，能讓華麗的刺繡呈現出簡約輕盈的一面。」
優雅且極具雕塑感的蝴蝶結造型也是Lanvin在上世紀20年代的標誌之一。攝影：Edward Steichen，美國版VOGUE 1927年5月號
每天沉浸在檔案館裡的Laure無疑對Lanvin如數家珍，她表示，自己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Jeanne Lanvin的辦公室度過，這個由Eugène Printz在1931年設計的地方如今幾乎保持原樣，不僅有原來的家具、陳列、面料，還保存著從上世紀10年代開始的數百本系列資料、超過10000幅刺繡樣品、上世紀10-20年代的標誌性禮服等。「我的任務是儘可能多地了解Lanvin的歷史。保護、豐富和傳遞Lanvin的過去，以及為現在和未來帶來靈感。我非常幸運能夠為這樣一個珍視過往、願將其與現今的品牌願景建立強有力連接的時裝屋工作，為其研究、維護那傑出的歷史遺產。」Laure與我們分享了幾張檔案庫中的時裝插畫，這些來自1925年的作品展示的是Lanvin最為標誌性的設計」robe de style」。這種低腰線寬裙擺的設計具有十足的宮廷感，使穿著者輕鬆躍為人群中的焦點，但又不會過多限制身型，穿上也不會寸步難行，盡可縱情搖曳，因此深受當時女性的喜愛。這種廓形並不是任何品牌的專利，但Lanvin憑藉著對於面料、工藝和剪裁的精準掌控，使得VOGUE在其1924年10月號上大膽斷言：「Jeanne Lanvin的『robe de style』如此成功，以至於人們現在都直接用『Lanvin裙』來形容此類蓬鬆的裙子樣式。」
Jeanne Lanvin 1925年的時裝創作。© Patrimoine Lanvin, Paris
Jeanne Lanvin在上世紀20年代標誌性的工藝手法——珠片刺繡。© Patrimoine Lanvin, Paris
2019年底，剛上任不到一年的現任創意總監Bruno Sialelli曾來到上海，參加「對話：浪凡130年」展覽的揭幕。他的首秀——2019秋冬系列的作品，和Jeanne Lanvin的標誌性設計擺在一起，以蝴蝶結、Lanvin藍等相呼應的元素串起故事的起承轉合。本次展覽的策展人Judith Clark為我們解釋了這樣做的雙重意圖：「在保有對創始人Jeanne Lanvin的崇敬與尊重的同時，展現新的繼任者Bruno Sialelli將如何採擷過往，繼而以嶄新的視角為品牌開天拓地。」Sialelli也表示：「要想使過去與現在產生對話，引入當下的產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將我的作品與經典的Lanvin時裝擺在一起，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升華，同時也能幫助觀者更好地理解往日鑄就的DNA如何啟發今日的創意實踐 。」
創意總監 Bruno Sialelli
2019秋冬系列
從那時起到現在，Sialelli從未停止在創作中追尋往日的印記。他毫不掩飾對20年代的偏愛，比如曾在上海豫園發布的2021春夏系列中，開場就是三件標誌性的「robe de style」，其中第一件腰間綴有珠片刺繡的蝴蝶結裝飾的裙裝，幾乎和Jeanne Lanvin的原始版本如出一轍，而第二件鑽飾網紋上裝則立刻將人帶回蓋茨比那人頭攢動的盛大派對。這些作品在上海燈火通明的夜景下絲毫不顯突兀，一場時隔百年的對話得到了延續。這樣的關聯或聲勢浩大，或別具匠心，比如在2023早春系列中首次亮相的「Mélodie」珠寶系列，是以Jeanne Lanvin在1921年起發布的一系列裙裝命名的。
2021春夏系列
2023早春系列中首次亮相的「Mélodie」珠寶系列
Lanvin「重啟」後於2022年底發布的全新形象大片，展現了更為經久不衰的法式風格，由Steven Meisel掌鏡。
而現如今，Lanvin並沒有仰賴自己擁有取之不竭的靈感來源，就放棄對於當下的思考。去年夏天，品牌鄭重宣布要進行一次「重啟」，隨後發布的2023春夏系列確實可以稱得上「改頭換面」。那些與20年代、與裝飾藝術風格、與Jeanne Lanvin最為直白的聯結通通偃旗息鼓，眼前所看到的是一個更加輕盈實穿的日常衣櫥。但如果仔細觀察，寬鬆輕薄的網紋背心和長裙、保留了廓形但縮短了裙擺的「robe de style」、鞋履與包袋上充滿異域風情的花紋圖樣、呈現不同色調與深淺的藍色、貫穿於系列中那形似蝴蝶結但更加小巧簡約的綴飾等，都是創作時埋下的微小信號，等待有心之人開啟這場回溯之旅。或許這正是過往的意義，沒有人能否認Lanvin擁有光怪陸離的20年代，毋需再過多強調，它將一直在記憶里閃爍著迷人的光暈。
2023春夏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