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短篇小說:馴子記(四)

讀寫探祕 發佈 2024-01-18T21:11:58.742465+00:00

馬駿對前妻的人格是最熟悉的,以前妻子的剛烈對他來是火上澆油,現在卻不同,馬駿突然覺得他對前妻最終的表現充滿敬意,他看見那隻仿皮皮包從眼前憤怒地掠過,皮包拉鏈不知怎麼打開了,裡面露出一把舊自動雨傘,馬駿的手就衝動地伸出去,想替前妻把皮包拉鏈拉好,但蔣碧麗回過頭,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打

馬駿對前妻的人格是最熟悉的,以前妻子的剛烈對他來是火上澆油,現在卻不同,馬駿突然覺得他對前妻最終的表現充滿敬意,他看見那隻仿皮皮包從眼前憤怒地掠過,皮包拉鏈不知怎麼打開了,裡面露出一把舊自動雨傘,馬駿的手就衝動地伸出去,想替前妻把皮包拉鏈拉好,但蔣碧麗回過頭,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打掉了他的手,蔣碧麗向他瞪著一雙淚眼說,別碰我,滾一邊去!

馬駿看到服務員們好奇的眼神,他們大概在猜測他和蔣碧麗的關係。那個善良的小環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但馬駿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對圍觀的人說,閃開,閃開,這有什麼可看的。馬駿一路把人推開,自己跟著蔣碧麗走了出去。他說,你慢點呀,一箱子酒很沉,我替你搬一下沒關係,夫妻一場嘛。蔣碧麗說,滾開,別碰我!馬駿說,誰要碰你?我是幫你搬酒。蔣碧麗還是說,滾開,滾開,你是狗啊?狗才這麼跟著人!馬駿最恨她不識好歹的樣子,他的火氣說來就來,跳到前妻的面前,捲起袖子,說,不識好歹的東西,你欠揍?蔣碧麗這下站住了,她沒有想到馬駿在離婚以後還要對她動武,豈有此理!極度的義憤使蔣碧麗臉色煞白,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她說好呀馬駿馬大頭,你還要打我?還要打我?打呀打呀!今天你不打就不是人養的!馬駿瞪著前妻,說,不知好歹的東西,不打你打誰?但馬駿的眼神中有一絲猶豫,或許他認識到現在已經失去了這個義務和權利。他的猶豫逃不出蔣碧麗的眼睛,正應了游擊戰的一句戰術術語,敵退我進,敵弱我強,蔣碧麗抓住時機,該出手時就出手,她尖叫一聲,你不打我我打你!隨後蔣碧麗掄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輕敵的馬駿打了一巴掌。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蔣碧麗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把馬駿打得七竅生煙鼻血直流,證明女人的腕力也不容輕視,況且從來都是挨打的人一旦有了反擊的機會,她會很珍惜,機會難得,你要能夠把握,所以蔣碧麗那巴掌非常講究質量,在她聽見沉重而清脆的迴響之後,蔣碧麗還順手牽羊襲擊了馬駿的鼻子,其實這才是馬駿後來鼻血不止的真正原因。

也許這是馬駿生命之光最暗淡的一天,他後來坐在國際海鮮城的台階上,用手指將流出的鼻血都塗在了台階上,這時候蔣碧麗已經倉皇逃離現場。事情發生之後馬駿仍然不能相信,他被前妻打了。是他馬駿被蔣碧麗打了。搬運工正從冷凍車上把一箱箱鮮魚活蝦搬下來,基圍蝦、九節蝦、瀨尿蝦、大龍蝦,青蟹、膏蟹、肉蟹,石斑魚、加州鱸魚、皇帝魚,這些東西在水中活蹦亂跳的,似乎是前來參加一場魚蝦解放的慶典。馬駿在確信鼻血被全部清除之後走上台階,他看見善良的小環姑娘拿著一疊餐巾紙等在門口,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對陪酒員馬駿新一輪的同情和憐憫,馬駿心想這是個好姑娘,可她為什麼運氣那麼差,看見的都是別人打他巴掌,他一生中打了多少人的巴掌?他的巴掌令許多香椿樹街人印象深刻,可她就是沒有這個眼福。馬駿沒有去接小環姑娘的餐巾紙,他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對小環說,告訴總經理,我回家了,我要休息三天。

一個人假如心情不好,派他去戰場殺敵人是最好的去處。滿腔怒火見敵就殺,這是戰鬥英雄們的基本素質。馬駿最近在香椿樹街的表現引起了鄰居們的垢罵,馬帥和人家小孩打架,明明是馬帥不對,馬駿居然打了人家孩子一個耳光。做大人的就吵到馬恆大那裡,馬恆大病歪歪的主持正義,說,最近那混帳東西不干人事,屁眼時塞了炸藥,你們給我打聽一下,現在邊境打不打仗,要是打仗我就把他送去,讓他為國捐軀,也算死出個名堂。

鄰居們其實同意馬恆大對馬駿的安排,可是現在正逢太平盛世,哪裡有仗打?總不能為了個馬駿,就去發動什麼戰爭吧。馬駿在家休息的三天分別與王小六兄弟、劉群、一個過路人、一個彈棉花的、一個建築工地的民工發生口角,沒有發展到鬥毆,不是馬駿講文明的緣故,是人家被馬駿眉眼之間的殺氣征服了。這個世界就這麼回事,就像一些小國弱國雖然也要尊嚴,卻免不了要去舔舔美國的屁股。就說王小三,馬駿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的,他卻對馬駿說,你爸爸還托我給你找工作呢,我本來是想替你往合資企業活動活動的,可你這種狗屎脾氣,去合資企業,不用半天就讓人家炒就魚了!馬駿覺得很好笑,他想父親是老糊塗了,他馬駿再沒能耐也不用王小三幫忙。馬駿說,去你媽的,有好工作你自己用吧。馬駿在家三天才知道父親對他的現狀是多麼操心,他在小樂天餐館門口遇見老闆娘,老闆娘拉著他說要和他談談,一談就知道又是馬恆大在背後關心兒子的前途,老闆娘說,你爸爸說你做淮揚菜有一套,我這兒正好有肉醬,你做個獅子頭試驗一下,我一看就知道你手藝了。馬駿說,拿人肉醬來,我給你做個人肉獅子頭!馬駿在浴室里遇見了鳳鳴樓的同事小錢,小錢一見他就說,馬駿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馬駿被他問得摸不著頭腦,反問道,回哪兒?小錢的表情大有指責馬駿不是好馬盡吃回頭草的意味,他說,你還瞞我?你家瞎老頭快要把主任工作做通了,老頭也可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送了主任兩條香菸,主任說考慮考慮了,考慮考慮是什麼意思你還不懂?馬駿一氣之下罵的還是髒話,考慮你媽個(省略一字)!

馬駿沒有心思洗澡,他在心裡痛罵父親說怪不得便秘了不便秘才怪。馬駿大步走出浴室,對售票處的人說,退票退票,老子今天不洗了。這時候他聽一個聲音在後面說,馬大頭,還以為你現在有修養了呢,怎麼還是滿嘴槍藥!馬駿回頭一看,是冷玉珍剛從女浴室出來。馬駿不理她,他討厭所有打麻將的女人,冷玉珍又曾是蔣碧麗的搭檔,尤其遭他恨,馬駿只顧向前走,冷玉珍卻尾隨著他,她說,馬大頭還躲著我呀,沒見過你這種人,求人還給人冷臉看。馬駿說,你有病,我求你什麼事了?冷玉珍嗤地一笑,你馬駿也會來這一套?你不是一向光明正大的嘛,你不是想和蔣碧麗復婚嗎?你爸爸不是求我去說情嗎?馬駿這次傻眼了,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問冷玉珍,復婚?跟蔣碧麗?冷玉珍說,當然是跟蔣碧麗,不跟她跟誰,你不就結了這一次婚嘛。馬駿點著頭,又問,是我爸爸找你說這事的?冷玉珍說,是啊,我本來不會管你家的閒事,看老頭太可憐了,才答應去試試,這麼著,你也別太急了,我約蔣碧麗後天打牌,先試探試探,她要露出什麼口風我再告訴你。馬駿覺得自己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起來,他注意到冷玉珍閃閃爍爍的眼神,那是自以為強者的人面對弱者常有的眼神,馬駿氣得滿面通紅,咬著牙說了那句氣話,是瞎老頭找你的,讓他跟蔣碧麗復婚去!冷玉珍目瞪口呆,她說大頭你說這話算個人嗎,你把老頭的好心當驢肝肺呀!馬駿卻不與她理論了,馬駿像一匹真正的馬放厥子了,一頭鑽出了浴室。

馬駿氣壞了。他從浴室急匆匆地往家跑,沿途礙他手腳的事物都遭了殃。電話亭的有機玻璃被他一拳打出一條裂縫,誰家晾在外面的醃菜被他順手掀翻在地,郭家的男孩在路上玩,擋了他的路,就被他一巴掌打掉了帽子。看馬駿的樣子是要回去行兇的,看那樣子他是要回去把老瞎子收拾了。有人說馬駿這種人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一些稍通文墨的人這時就開始賣弄學識,說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都有兒子殺老子的事例,民間說法叫個奪宮,洋人說法就是宮廷政變。那麼讓我們跟著馬駿回家,看看他的政變是什麼架勢。

馬駿一腳把門踹開了。他看見馬恆大從藤椅上跳了起來,誰?什麼人?這是馬恆大覺得來者不善時特有的說話方式。馬駿卻不說話,他明知不說話沒用,父親在最初的驚慌過後能辨別他的身份,他用鼻子能聞出馬駿的氣味,想扮成上門搶劫的強盜都不行。馬駿不說話,他用憤怒的目光看著盲人父親,可是你知道他假如用目光表示憤怒是徒勞的,馬恆大是盲人,視覺印象一向忽略不計,他很快辨認出站在門口的壞人是馬駿,馬恆大就罵起來,你的手呢?用腳踹門?婊子養的,你的手丟了?馬駿站在門口,他想他今天就要試試不孝的滋味,你不讓我用腳,我偏用腳,這麼想著馬駿一抬腿就把門又踢上了,他倚著門,不說話,仍然用目光威脅馬恆大,馬恆大自然無視兒子的威脅,他說,好啊,昨天在家一天沒放個屁出來,今天跟我來掏刀子了?馬駿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裡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父親憑什麼誣賴他持刀行兇。馬恆大說,婊子養的東西,我就看得出你這一陣要造反,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手裡拿著刀嗎,拿著就過來,給我一刀,我就再不管你的事了。馬駿不說話,他對父親敏銳準確的判斷力感到震驚,他怎麼知道我要造反?他想這老瞎子簡直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呢?馬駿向父親那裡走了幾步,這時候他聽見牆上的母親在叮囑他,快跑快跑。馬駿不聽母親的,他心裡說,跑什麼跑?我今天就是不跑。馬駿現在站在父親面前,他憤怒地看著父親眼角上的一層白翳,看著他的黑色的豆子般的老人斑。馬駿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麼,他以為自己回家來是找父親算帳的,但到了他面前才知道他不知如何向他算帳。他回頭再次看了看母親的遺像,母親還在那裡向他使眼色,兒子,快跑,快跑!但馬駿不想跑。不知過了多久,馬駿覺得這麼僵持著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不孝的勇氣隨著時間的流逝正在一點點地消失,於是他利用殘存的一點憤怒推了推父親的肩膀,大叫道,爸爸我求求你,別來管我的事情!

馬駿推的是馬恆大的肩膀。他用手指的上半部分那麼推了一下,卻聽見父親的骨骼發出了一種碎裂聲,他看見父親驚愕地張大了嘴,他說,好,你用刀子捅我!捅我?狗雜種用刀子來捅我啦!馬駿急眼了,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口口聲聲捏造刀子的存在,馬駿說,爸爸你別冤枉人,我沒有刀子!馬駿一著急就去抓父親的手,他說,不信你自己摸,哪來的刀子,我怎麼會用刀子捅你?馬恆大的身子向後面仰,靠到了牆上,他說,我兒子用刀子來捅我,好,好,我馬恆大沒有白生這個兒子,這個兒子有種!然後馬駿聽見父親突然叫了一聲母親的名字,他說,蕭菊花,你看你生的好兒子呀,他要用刀子來捅我,捅我!馬駿循聲看了一眼母親的遺像,他覺得母親皺起了眉頭,馬駿手足無措,失聲大叫起來,爸爸你住嘴,求求你住嘴,我沒有刀子,沒刀子就是沒刀子,你再這麼嚷嚷就讓鄰居聽見了。馬恆大口吐白沫,說,聽見了也好,讓他們知道我是怎麼死的,我也死個明白。馬駿拿起桌上的抹布為父親擦去嘴角上的白沫,馬恆大冰冷的皮膚讓他感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馬駿感到害怕,他猶豫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爸爸是我不好,馬駿拿過父親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他說,爸爸,你打吧,打多少下都行。但是馬恆大的手在兒子臉上停留了一下就移開了,這一剎那馬駿發現父親確實是老了,他的手就像一片枯葉,失去了水分,也失去了力量。

馬恆大說,打你髒了我的手,自己打自己吧。

馬駿沒有預料到父親會採用這種消極的方法,他努力從父親的表情中分辨這個命令的嚴肅性,看出父親是當真的,他就問,自己打?打幾個?

馬恆大說,你看著辦。我不會替你數數的。

馬駿又問,跪著打?

馬恆大冷笑一聲,說,你配站著嗎?

馬駿於是把剛剛抬起的膝蓋又放下了,長痛不如短痛,馬駿採取速戰速決的方法打了自己二十個巴掌,當然馬駿對此是有研究的,大多數巴掌是打在自己的額頭上,聽上去很響亮,但額頭抗擊性強,並不是太疼。

三天之後馬駿回到國際海鮮城,發現他的處境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在樓下遇見正在拖地的小環姑娘,小環姑娘看見他就舒了一口氣,好像一個班長看見自己手下的逃兵回到了兵營。你可回來了,她向樓上撇撇嘴說,又來一個陪酒員啦。

馬駿沒有在意小環透露的信息,他還是一味地以海鮮城骨幹成員的步態上了樓,才離開三天,他沒有想到如今的時代三天要發生多少改朝換代的事情。馬駿上了樓,看見他經常坐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面有酒色的青年,他就對人家說,你是廚房裡的?怎麼在這兒坐著,下樓幹活去!那個青年倒有修養,微笑著反問馬駿,你就是馬駿吧?問了卻不等馬駿回答,站起來握著馬駿的手說,我是新來的陪酒員,我們是同行。馬駿這人應變能力差一些,他明明聽見了對方的自我介紹,還在問人家,你到底是哪兒的?這時候表弟來了,表弟正式地為雙方做了介紹,說,以後陪酒生意要靠你們精誠合作了,兩個人的力量肯定比一個人強。馬駿這人你是知道的,不高興的時候裝不出笑臉,他就那麼瞪著新來的陪酒員,瞪著表弟,突然鼻孔里哼了一聲,轉身就往辦公室里跑,表弟跟了進來,表弟何等精明的人,知道馬駿的感受,就用手搭著他的肩膀說,你也別怪我不跟你商量,你他媽一甩手就走了三天,我怎麼辦?這小王人不錯,酒量也有個一斤半左右,而且人家還有大專文憑呢。馬駿不說話,馬駿真生氣的時候就不說話了,他坐在表弟的轉椅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怪笑了一聲,什麼大專文憑?不是喝酒的大專文憑吧?

那天馬駿的舉止言行都不太正常,他路過撞球桌旁邊,看見祝天祥他們在打撞球,就站住了,看他們打球。馬駿的撞球打得不錯,祝天祥這樣的水平他看不上眼,看不上眼就在鼻孔里發出輕蔑的聲音。祝天祥是海鮮城的老客人了,跟馬駿很熟,他說,馬駿我知道你打得好,指導指導嘛。馬駿說,我指導了你,你就打得比我好了,我圖什麼?祝天祥笑起來,說,馬駿你他媽怎麼回事,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馬駿繃著臉,站在一邊看,看就看了,嘴裡突然冒出一句,這麼臭還打,打得人心煩。祝天祥說,嫌煩滾一邊去,誰要你看?馬駿就走了。馬駿一走祝天祥他們繼續打,也怪他們水平低,打了半天才發現八號球沒了。旁邊一個女服務員捂著嘴笑,說那球讓馬駿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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