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擺脫生活的盲目性?或許「面向事情本身」的現象學能幫上忙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4-01-21T13:04:02.444836+00:00

文學報 · 此刻夜讀。就此而言, 就像人們曾指出的, 那些不使用現象學術語的作者,可能是更卓越的現象學家, 例如亞里士多德、 克爾凱郭爾、 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 普魯斯特, 等等。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日常生活的現象學

刷著朋友圈和短視頻,你是否在某一瞬間會突然自問:「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你又是否想過,可能它們的意義恰恰在於它們的無意義?你曾受夠了一份工作、厭倦了一個城市,於是想要換另一份工作、搬到另一個城市,卻又擔心無論換到哪裡,仍會不斷遭遇厭倦?也許那些終日渴望「生活在別處」的人,到頭來會發現所有的「別處」其實都很乏味,而這乏味的根源竟是他們自身?……

青年學者黃旺在《日常生活的現象學》一書中,以現象學的目光打量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激動與無聊,力圖藉助現象學獨特的反思來打破習以為常的現成性遮蔽,向讀者揭示現象,並以日常語言道出其所見所思。

正如黃旺所言,本書誕生於兩種不同動機的詭異結合:它是向哲學和現象學的門外漢發起的對話;但它要做的不是「科普」,而是「原本意義上的研究工作」。本書邀請一般讀者進行「現象學式的」觀看,並希望讀者最終也可以自己來「現象學」一番,以此擺脫生活的盲目性,更自覺地開展行動,同時品嘗現象學的樂趣。

《日常生活的現象學》

作者:黃旺

拜德雅·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是兩種不同動機詭異結合的產物:第一,它是一本試圖向一般讀者說話,讓哲學和現象學的門外漢也能看明白的書,這裡沒有太多需要學術背景才能明白的哲學術語。當它使用概念時,也儘量使概念的意義與人們日常所理解的意思接近。第二,它是一本並不只是去為大眾科普的書, 而是試圖從事一些真正的、原本意義上的研究工作。當然,這種研究顯然並不符合當前學術工業的要求和趣味。它也並非意味著這裡的研究都是原創性的,而只是說,筆者試圖自己去面對問題,並且在前人所給予的眼光的基礎上去嘗試回答這些問題。今天,能夠將這兩種近乎相反的動機結合在一起的,恐怕只有少數學科,比如哲學。

上述動機緣起於如下事實:哲學在當下已經與生活、大眾越來越遙遠了。如今,大多數人文思想都寄生於現代教育機構和學術體系的身體中。這帶來一種巨大而又為人所忽視的變化:思想寄居的身體改變了思想本身,學術權力的形態塑造了學術的形態。思想和思想寄居的身體是彼此交融不可分割的。假設將靈魂從一具身體置換到另一具身體中,而靈魂自身不發生改變,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我們總是通過身體的窗戶去看世界,依靠身體欲望的驅動去思想,所以,我們的意識從身體中萌生,如同菌絲從營養基中長出。這在哲學學科中就體現為,哲學從業者廁身於大學院系,以期刊和課題的指揮棒去引導他們思考的方向。這使得哲學成為現代學科體系中的一門壁壘森嚴的專業,用專門而艱深的術語探討著普通讀者無從置喙的問題。且一旦這種學術權力架構形成,為了保衛它的利益和延續它的存在,它就要重複和再生產自身。

但是,哲學最初是對生活的反思,哲學從一開始就致力於對生活的省察,致力於探討生命的更多可能性。因此,今天哲學如要保持真正的生命力,就必須既返回日常生活,同時又服務於日常生活。這就是說,它不能埋頭在無數的經典著作裡面疊床架屋,不能在無數概念的抽象思辨中自我迷失,而是要總是 「面向事情本身」「返回生活世界」。而這兩句口號,恰好正是哲學中所謂 「現象學」流派的口號。

那麼,什麼是現象學?嚴格來說,並沒有什麼現象學流派,而只有現象學方法,一種聲稱是直觀和描述的方法。這種工作方法自古希臘起,就被人們無意識地、不嚴格地使用。例如,亞里士多德就可以說是卓越的現象學家,只是到了胡塞爾,現象學才成為一種明確而自覺的意識。粗略來說,這種工作方法,就是為了要理解世界,它首先要去看世界是如何原初地向人呈現和構造的。也就是說,通過反思性的直觀,去看事物是如何在我們的意識中呈現和構造起來, 然後去描述這種呈現及其呈現方式, 以及去還原這種構造過程。坦白來說,依此標準,我們目前已有的大量現象學研究是反現象學的。如今的現象學界存在十分嚴重的「經院化」傾向,研究者不是去面向事情本身進行直觀、 描述和分析,而是單純梳理、解析現象學經典文本。現象學研究成為純粹哲學史乃至語文學的研究。

考慮到筆者的第一個寫作動機,有必要再稍微地說明一下這種方法的特點, 以消除一般讀者可能會有的歧義。以筆者的理解,現象學所做的工作無非是直觀、描述、分析,但這三個詞與平常的意思都有所不同。

首先,這種方法是面向事情本身的直觀,而不是直接從概念到概念。但它的看不是日常的看,它與其說看向對象,不如說是反思性地看向對象的呈現和構造。例如,如果我們現象學地去看杯子,那麼我們不是如喝水的人、生產杯子的工人或販賣杯子的商人那樣去看杯子, 毋寧說我們是去看杯子如何在我們意識中呈現出來和被原初構造為一個杯子。於是,這種看是一種意識中的看,而且它看到的不是這個或那個特定的杯子,而只是將這個杯子視作 「範例」,從中看出了杯子之為杯子的顯現和構造的可能性(「本質」)。這是一種十分獨特和吸引人的方法。據說有一次雷蒙·阿隆和薩特在酒吧喝酒,阿隆說, 一個現象學家只要面對這個雞尾酒, 就能從中搞出哲學來;薩特聽後激動得臉色發白, 因為他感覺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哲學。這種方法之所以富有魅力, 是因為它把黑格爾「越具體的東西越豐富」的思想直接實現了出來:它能從一切最基礎、最簡單現象的觀看中,看出和展開出最一般的可能性和無限的豐富性。

其次,這種方法是對直觀的描述。因為現象學直觀與日常不同,所以現象學的描述也不同於一般的描述,不同於例如一個講故事的人描述風景,或朋友向你描述他的家。因為並沒有現成的現象擺在那裡等待現象學家去「描述」,好像打開抽屜就能看到裡面的東西。你必須「第一次」看到那個現象, 然後才能去描述它。描述「杯子」不是去寫道:「這裡有一隻藍色的、光潔無暇的高腳杯」,而是去注意和描述杯子在意識結構中的呈現和呈現方式, 藉此去看出某種新本質,例如:有人從中看到了科學的一般認識方式, 有人看到了物的無限性和不透明性,有人看到了觀察者的偏見對事物呈現的影響, 有人看到了享受的目的和勞作手段之間的延遲結構,有人看到了容器的空所揭示的天地神人的聚集,如此等等。在這裡,當現象學家工作時,他描述的總是人們從未描述過的東西,正如他看到的也總是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我們甚至會發現,當偉大作品讓我們看到了我們在習以為常的世界中從未看出的東西時,這些作家如同現象學家那樣在工作:他第一次揭示了一種現象的呈現,並且將之描述給了我們。例如,普魯斯特對時間經驗和一些日常現象的描述,就有著現象學家的敏銳。

最後,這種描述的過程,同時也是分析的過程。因為直觀的東西要通過描述呈現出來,必須藉助語言,只有通過語言(邏各斯)才能讓現象開口說話, 呈現出來。即使 「這是一個杯子」 這樣的描述,同時也是一種語言的分析工作:它通過「杯子」這個概念,讓這團色塊呈現為一個具有意義規定性的對象, 它將這團色塊與背景、與觀察者分離出來,從而確立了主體和客體分離的對象性思維方式,由此才能夠說「這是」「一個」,如此等等。語言的分析在這裡從事的是一種「爭辯」的工作, 它通過語言的分析將那沉默不語的現象爭奪過來,讓它呈現在語言理解的目光下。當然,這種 「爭辯」 也存在於不同的描述者之間, 因為不同描述者所採取的視角不同,藉以觀看的身體視域(眼光) 也不同, 所以看到的東西也不盡相同,因此,這種爭辯有利於事物更準確全面地被看到和被呈現。嚴格來說,直觀、描述、分析不是三個環節, 而是本質上合而為一的過程。

以上粗淺的介紹當然談不上對現象學方法的嚴格說明。但真正理解和掌握現象學方法, 更重要的其實是去看現象學家的實際工作,並且跟著他們一起去工作。閱讀關於方法的說明,如同一個木匠聽師傅的理論講解,遠不如看師傅的實際動手實在。如果我們去看看胡塞爾對音樂旋律、模特雕像的直觀和描述;海德格爾對勞動、用具、情緒的描述;舍勒對愛、同情、怨恨的描述;薩特對偷窺和羞愧的描述;等等, 我們就會對這種方法有更切身的體會。

也正是基於經典現象學家們的工作榜樣, 本著胡塞爾的口號:不要大鈔票, 而要小零錢, 本書試圖對日常生活的各種具體現象展開直接的現象學的描述分析, 藉此幫助我們重新去省察、理解、反思我們的生活。具體來說,這個工作有兩個目標:第一,它試圖去理解和反思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過我們的生活,猶如一個人騎在一頭他既不理解也很難駕馭的龐然大物背上。我們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是不透明的。當你去做一件事情, 你常常並不理解你為什麼做它, 甚至會奇怪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舉動, 即使是你有意識去做的事情, 這個行為也有著遠超出你的目的和意義的豐富性。我們的身體對我們保持為不透明, 它常常背叛我們的思想。自我是一個深淵和秘密, 我們的反思只能有限地照亮它的一小部分。尼采就曾經這樣感嘆:「人類對自己真正而言有何了解?它能夠像被暴露在明亮的陳列櫃中那樣全面如其所是地感知自己嗎?自然不是向他掩藏大部分的事物嗎?」生活中的行動本身是奧秘的現象, 即便最簡單的行動也不能在現象學分析的反思中被窮盡。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一大筆我們並不能支配它的財富,我們擁有它,但並不知道自己擁有它,並且我們常常反過來被它所支配。自我意識和反思,更像是被幽居深宮不能巡視其領地的國王,他富有權柄,卻很難避免被人擺弄的命運。現象學對生活的反思能夠帶領我們巡視我們的領地,檢視和運用我們所擁有的財富。我們越反思,我們就能對自己、 對生活有更深入的理解,這種理解有助於我們擺脫生活的盲目性, 學會更自覺地去行動。未經省察的生活之所以不值一過,是因為這種生活使人如動物一樣聽憑本能的擺布,所以杜蘭特說:「真理也許不會使我們發財,但能讓我們自由。」

第二,它在此基礎上試圖對我們的生活展開批判。在馬克思看來,哲學的工作就是批判的工作,這種批判力圖揭示出我們生活被異化的病症,從而幫助我們去探索更美好、更健康生活的可能性。生活之所以是生活,是因為它具有可以以不同方式生活的可能性,人總是可以去重新開啟一個新的開端,一個新的序列:不,雖然環境如此逼迫我,但我仍可以不這樣生活,我可以重新開始。生活按其本義乃是誕生和創生,它意味著我們在面對自然、他人、社會時, 可以採取自由的操作;可以這樣對待它,也可以那樣對待它。動物即便有意識, 其意識也十分微弱,以至於它們幾乎被世界完全壓倒,沒有能力對之採取自由的操作。因此,海德格爾說,石頭沒有世界, 動物貧乏於世界, 只有人建構一個世界。當我們能夠對之採取不同操作時, 生活和世界就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但是,生活的自我重複和自我強化, 以及大眾反思和批判能力的缺乏, 往往使人們對甚至最荒謬、 最不公的現象都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甚至還為它辯護。我們傾向於把「一貫如此」的生活理解為「就該如此」。我們忘記人不同於動物,人可以對世界展開自由的操作:人可以想像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並且還能用雙手將這個虛構的世界轉變為現實。關於生活和世界的描述, 既涉及實然的問題(是怎樣的), 也涉及應然的問題(應該是怎樣的)。這就向哲學工作者頒布了批判的任務。

基於上述考量,本書不進行現象學文獻的討論, 雖然它總是以對大量現象學經典的研讀為基礎, 藉助了它們的現象學之眼。它最終是致力於親身對具體 「實情」 做自己的現象學觀察與描述,也邀請讀者一起這樣做。它儘可能不使用現象學術語, 而是使用日常語言, 但它力圖將新的光線下投射在那些司空見慣的現象上。就此而言, 就像人們曾指出的, 那些不使用現象學術語的作者,可能是更卓越的現象學家, 例如亞里士多德、 克爾凱郭爾、 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 普魯斯特, 等等。當然, 放棄術語也有弊端,如果想要更準確精細地展開分析, 就有必要啟用和構造一些術語,因為只有被嚴格界定的概念才有助於我們做更複雜的思辨, 搭建更高的理論大廈。正因為這個弊端, 所以筆者的所有分析都沒有詳盡地展開。所幸的是,理論創建本來也並非本書的企圖。

正如筆者總是一度受經典現象學家引領著去看, 我們也希望本書讀者和我們一起,去觀看和反思我們的生活,然後我們可以相互對話,彼此發明。就像有人指著暗處對你說,你看,那裡有一隻兔子,於是你順著別人的指示和描述,也看到了那隻兔子,甚至與那人相比看到了不同的東西和更多的東西, 雖然在此之前,你可能看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注意到它。開啟現象學之眼,打開一個新的世界,能親自看到新東西, 並且能和別人去討論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樂趣。希望讀者們能夠和本書一起去發現和享受這種樂趣,儘管這需要付出一定艱辛。畢竟,胡塞爾曾說,現象學的直觀和描述,不是一件睜眼就可辦到的小事。

新媒體編輯:李凌俊

圖片來源: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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