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張潔,恨比愛更長久

原鄉書院 發佈 2024-01-23T06:13:25.055105+00:00

這是我早就想寫,然而卻一直延宕至今的題目。這個結論讓我驚悚,我只怕它一說出口,就把「我們」——無數女人對現世愛情的期待給徹底泯滅了。這樣一本用血和淚、瘋狂與絕望共同交織構築而成的《無字》天書,誰能破譯得了?

這是我早就想寫,然而卻一直延宕至今的題目。這個結論讓我驚悚,我只怕它一說出口,就把「我們」——無數女人對現世愛情的期待給徹底泯滅了。這樣一本用血和淚、瘋狂與絕望共同交織構築而成的《無字》天書,誰能破譯得了?怎能想見,寫出《無字》的張潔,就是二十年前,那個滿懷親愛、淚眼迷濛呼喚《愛,是不能忘記的》張潔?

二十年是一個什麼概念?二十年的風刀霜劍在一個靈性充溢智性高韜的女人身上刻下數道年輪後,便會使她修成如此正果嗎?

無字天書。無字我心。《無字》其實哪堪破譯?!它只如一把無形的利劍,將人世間善男信女對待情事的一點點虛幻,尖銳的挑破了。很涼。也很傷感。作為敘事主角的女主人公吳為,在追憶自己與丈夫胡秉宸及其前妻白帆的關係時,時時回顧追溯母親葉蓮子與父親顧秋水、外祖母墨荷與外祖父葉志清的一世情緣。三代女人的愛情遭際,一個世紀的離亂滄桑,壓抑在傳統、流俗、戰爭與革命情境下的命運坎坷,都令我們扼腕嘆息。我們優柔的同情之心被深深的觸動了,如同在讀《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時一樣,書中的結論,在我們心間形成一個大大的疑問:俗世之中,男女之愛,與母女之間的血緣之親,究竟孰輕孰重?誰是我們最後的情感寄託和皈依?不敢想,不敢問。只是將浸透著血和淚的一本天書拿起來,又驚恐地放下,再拿起來,再放下,如是反覆,不忍卒讀。

從前我們在《愛,是不能忘記的》那裡懂得了愛,深深的愛,由禁忌之中而一定要完成和堅守的愛;現在,我們卻在《無字》天書里理解了恨,由無際的愛而化生出來的恨,它同樣是柔腸百轉,刻骨銘心。若說在世襲傳統壓迫之下,祖母墨荷與母親葉蓮子那代女人的愛情命運還僅僅是可憐;那麼像吳為與胡秉宸建立在革命年代的、有著強大的以反叛為前提的自由自主之戀,到最後竟也脆弱得不堪一擊,這已稍微顯得有些不可理喻。通常而言,男人都是功利之中的俗物,被生存迫壓得躲閃來躲閃去,在計算精確後,總要找一個最穩妥的巢穴供自己安放沉重的肉身之軀;而只有女人能夠單純為愛而瘋狂、而歇斯底里。

這其中有男權文化一貫統轄、迫害、教唆的原因,也有女人自身內分泌方面的毛病,為愛情而燃燒起來的女性軀體,靠自身力量根本無法控制和撲救。無論是書中那個白帆還是吳為,其實是犯了一樣的女人通病,以局外人之眼觀瞧,不知她們反覆離婚結婚復婚,共同為著爭奪一個老同志胡秉宸到身邊來供養,究竟有什麼意趣。其實她們都很優秀,都能憑自己的力量生活得很好,比那個老來懷才不遇的胡秉宸要活得更好。依今人觀點論之,只要她們把目光稍稍從胡秉宸身上側開去,越過一面巴掌山,看看,好男人在路上到處都有,何必為一個負心人而撕扯不休?

然而,不行。她們的青春年華,她們的血與肉,名譽與熱忱,都與這個人澆鑄在一起了,她們為他付出了太多,她們的青春熱情都要被他吸空、淘干殆盡。他總是把自己和她們分別合成一個人,又總是把自己從她們之中的一個身上強力撕開去,撕碎了,撕成兩半,再與另一個人拼接,又粘貼成新的一個人,從而重重的傷害另一個。仿佛他喜歡做這樣的遊戲,從中得到充分的成就感和快感滿足。那便是過往年代給男人腦中遺下的「妻妾成群」的後遺症毒瘤。而女人,在一個思想和身軀業已解放了的時代,誰還堪自己的身體總被撕裂?誰堪自己總被左一次右一次撕扯得血肉淋漓?

由此,怎能不生恨?!撕皮捋肉,撕心裂肺的愛,全身心的奉獻,毫無保留而付出的愛,全都化成了恨,痛心疾首的恨,無以復加的恨。她們的恨是一條蛇,嘶嘶作響,吐著瘋狂的芯子,將憤怒的火焰噴向仇家。只要她們的仇家還活著,就構成了她們自己艱苦活下去的力量。這恨直到仇家死的那一日方可泯滅。但仍不能泯滅,因為他的死不足以將情債償還,卻反而將她們自身恨著他、BIAO著他的「活著」也一起葬送掉了。構成她們存活的精神支撐登時垮塌,她們也隨之滿懷失落、惆悵與怨憤的死去。大幕合攏。人世間的一幕情戲方才收場。

女人們啊!

……然而這恨,卻總顯得虛浮、顯得不那麼真切。因為她發現自己明明還是不能放棄,明明還是不舍。在邂逅往日情人時,她儘量裝作冷漠,假意寒暄,假裝視而不見。然而在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她仍聽見自己心裡「怦」的一聲,竟發現眼角不爭氣的濕了。這時候她才知道,她嘴裡說了多少恨,可她心裡蘊滿了多少愛呵!她為這種愛而憤懣、羞慚,同時充滿自艾自憐。

哀莫大於心死。心中還有恨,就值得慶幸,因為畢竟沒有忘懷愛,沒象電腦沒被裝置時那樣的白痴傻瓜。假如有了愛,不懂得細細體會和珍惜,象那個白帆和胡秉宸,只把它當成陰謀和手腕,那也是白活得可憐。生而為女人,本身就是不幸,就是苦命。一道淒婉哀怨的母性血緣,便是「我們」共同的來路,天生無法選擇;而幾許未來明亮的去處,卻是可以通過奮爭而達到,就象那個果敢的第四代女人嬋月一樣,說走就走,想愛就愛,命運完全由自己主宰。誰也休想以愛情或其他的名義欺侮、矇騙、令我瘋狂自掛東南枝,我卻可以運用六脈神劍大法,想把誰掛在樹上就把誰掛在樹上。

愛不可怕,恨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冷漠。是見面假裝不相識,是激情、熱望、真心的泯滅,是一輩子都難以復甦的生命熱忱。那些偉大的作品之所以流傳於世、散發永久魅力的原因,正是在於恨。在於說不完道不盡排遣不開宣洩不盡的恨,它將人帶入無限形而上的迷思之中,促使我們早日將人類在世的生存疑懼破解。

而沒有愛,哪來的恨?

正是愛,提供了一切恨所必需的先驗性前提。

超度他罷。就象超度一朵譫妄的花。那樣一種男人的水性楊花。

愛情本無所謂善與惡,只有自作自受,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1999年3月5日,酒後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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