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安息處 「歸鄉」小峨眉|尋路東坡·郟縣

封面新聞 發佈 2024-05-01T23:22:07.188364+00:00

「三蘇園」內蘇軾中年布衣像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吳德玉 紀陳杰 郟縣攝影報導早春時節,河南平頂山郟縣小峨眉山下。「三蘇墳」墓園內,陽光燦爛透亮,宛轉流動。蘇轍第33代後人,平頂山市三蘇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蘇明奇,從封面新聞記者手中接過來自眉山「三蘇祠」古井水和蘇家舊宅之土。

「三蘇園」內蘇軾中年布衣像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吳德玉 紀陳杰 郟縣攝影報導

早春時節,河南平頂山郟縣小峨眉山下。「三蘇墳」墓園內,陽光燦爛透亮,宛轉流動。蘇轍第33代後人,平頂山市三蘇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蘇明奇,從封面新聞記者手中接過來自眉山「三蘇祠」古井水和蘇家舊宅之土。神情肅穆的他緩步走到「三蘇墳」前,將這跨越千里的水、土,分灑在蘇洵、蘇軾、蘇轍墳前,輕聲說,「洵公、坡公、轍公,四川老家來人了,帶來了家鄉的水土,以慰鄉情。您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後人,其中在河南的後人,在這兒也已經紮根了,過得也很好。你們安息吧。」

2023年2月,封面新聞啟動大型人文採訪活動「尋路東坡」,派出九路記者從眉山三蘇祠出發,沿著蘇東坡人生旅程的重要點位,尋訪東坡。其中最後一站,記者抵達蘇軾蘇轍的埋骨墓園所在地——河南平頂山郟縣。出發前,記者特別帶上由眉山三蘇祠工作人員準備好的水土,一路輾轉,乘坐飛機、高鐵來到河南平頂山郟縣,然後打車前往距離郟縣縣城西北23公里的郟縣茨芭鎮「蘇墳村」所在的「三蘇園」。在「三蘇墳」前,將水土轉交給蘇家後人。

遠隔一千公里,故園與墓園,生與死,通過這一把水土,得到令人感到欣慰的連結。

「三蘇墳」墓園內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蘇軾病逝於常州。次年6月,其弟蘇轍遵其遺囑,將之迎葬於河南郟縣小峨眉山下蘇氏墓地。蘇軾去世11年後(公元1112年,宋徽宗政和二年),自號「潁濱遺老」的蘇轍卒於潁昌(今許昌一帶),與蘇軾葬於一處,伴兄長眠,稱「二蘇墳」。二蘇之父蘇洵此前已葬於四川眉州故里。200多年後,元朝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冬,郟縣縣尹楊允到蘇墳拜謁, 感「兩公之學實出其父老泉先生教也」,遂置蘇洵衣冠冢於兩公墓地之間。自此,「蘇墳」「二蘇墳」始「三蘇墳」。

自北宋末年蘇軾、蘇轍兄弟先後安葬於郟縣小峨眉山下至今,歷史的車輪已向前轔轔滾動了900多年。900多年來,這塊蘇家墓園雖歷經無數風雨滌盪,但經多代仰慕蘇軾、三蘇人士的接力保護,沒有遭到大的破壞,至今依然傲立在這片久經滄桑的土地上。

三蘇尤其是蘇軾的詩詞文章和為人風範,穿越時間長廊,愈發醇香,吸引歷代名官賢宦,仰之慕之;眾多文人雅士前往拜之謁之,歌之詠之。在三蘇墳院,前來拜謁三蘇所生發的詩詞文章,隨處可見,堪稱層層疊疊的隔空「彈幕」。此外,縝密嚴謹的學者,也不斷考之證之,力圖撥開時間帶來的迷霧霜塵,以便更清晰目睹歷史真容。尤令人感動的是,三蘇墳所在的郟縣當地百姓,以淳樸善良之心,崇之敬之,愛之護之,對二蘇埋骨郟縣,引以為豪。

圍繞「三蘇墳」,仰慕蘇軾及三蘇的人們,跨越時空阻隔,不光成為中原一景,更是成為一個聚合情感的園子,一個文化的場域。

二蘇葬郟以及蘇洵衣冠冢形成「三蘇墳」,給中原大地注入了一宗豐富的文化財富。郟縣三蘇墳與眉山的三蘇祠,一南一北,遙相呼應,文化輻射大半個中國。

「三蘇墳」(從右到左分別是蘇軾墓、蘇洵衣冠冢、蘇轍墓)

從這個角度來說,三蘇還「活」著。

與大地融為一體的肉身,活在後人的念想中;永恆不朽的,是他們延綿不斷的文化生命。

蘇墳夜雨、思鄉古柏……

「三蘇墳」院門樓

當愛和敬佩熔鑄成時光的「包漿」

受到歷代人保護的「三蘇墳」,近年來被逐漸擴大,如今已成為占地幾百畝的「三蘇園」,成為郟縣的一個標誌性人文旅遊景區。早在2006年5月,「郟縣三蘇祠和墓」就被國務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如今三蘇園區內不僅有「三蘇墳」、蘇轍次子蘇適(字仲南)夫婦墓和蘇轍長子蘇遲夫人梁氏墓,還有三蘇祠、三蘇紀念館、東坡碑林、蘇軾中年布衣塑像、東坡湖等。

三蘇園景區介紹

蘇軾中年布衣塑像高4.2米,像座高3.5米,磨光青石砌成,工藝細膩,形態逼真。在蘇軾雕像前建了25級青石台階,階下十幾米的地方,拍手或跺腳,台階上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銅音「蛙鳴」聲。這種回音壁效果,也成為遊客遊覽三蘇園的一個奇妙的樂趣。

位於三蘇園核心位置的當然是「三蘇墳」。墳院四周環有牆垣,南垣正中開院門,古樸典雅。院門兩邊所蹲石獅森嚴肅穆。入口是一個規模不大的門樓。門樓上懸一匾額,上刻「三蘇墳」,乃當代著名書法家啟功手跡。門樓兩側有一幅楹聯:「一代文章三父子;千秋俎豆兩峨眉」,道出了後人對三蘇尤其是蘇軾千秋不減的崇敬。

「青山玉瘞」牌坊

「青山玉瘞」牌坊介紹

入遠門進去迎面可見一個高大的青石牌坊,楣端刻的是明代郟縣學者,官任浙江右布政史的王尚絅所題的「青山玉瘞」四字。「瘞」字生僻,是何意?「瘞」字在字典里也有「掩埋、埋葬」的意思。而且這個「瘞」由病字旁、郟字左半邊,下面一個土字,郟縣人賦予了它一個特別的解釋,意思是蘇軾因病去世後葬在了郟縣這片土地上。

牌坊兩側楹聯書寫著「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摘自蘇軾《獄中寄子由》詩中的兩句。牌坊右側石碑上「蘇園聽雨」四字,左側石碑上刻著現代著名詩人臧克家所題「仰望東坡」四字。此外,有一塊石刻橫幅,細看為清道光四年郟縣縣令李虎臣重修三蘇墳時寫的「祭三蘇文」。因為時光侵蝕,還有不少石刻印跡已不清晰。但置身此境,可以強烈感受到,曾有無數仰慕三蘇的人,來過此地拜謁,留下他們的字跡。這裡實在是一個穿越古今「對話」的現場。

「三蘇墳」院內碑刻

穿越青石牌坊繼續朝前直走,會遇到饗堂。穿越之,迎面就看到三蘇墓:正中是蘇洵衣冠冢,其左手邊為蘇軾墓,右手邊為蘇轍墓。三座墳冢由東北向西南一字排開……

現代作家茨威格於1928年到俄國旅行,拜謁了托爾斯泰墓,有感於托墓之樸素,稱頌它為「世間最美的墳墓」。

三蘇墓冢的樸素也令人印象深刻:埋骨的黃土與斑駁的草莖,在陽光下,一片靜謐。還未出農曆正月的中原,新芽未吐,草色未青,盛大的春天還沒有到來。園內遍植柏樹,凌冬不凋,陪伴著長眠地下的二蘇父子。

蘇洵衣冠冢

蘇軾墓

郟縣此處多西北風,柏樹順風應向東南傾斜。但三蘇墳院所有柏樹樹幹均向西南方向傾斜。當地人把這種非同尋常的現象,與三蘇故里四川眉山位於河南郟縣之西南方向聯繫起來,進而體悟蘇軾蘇轍兄弟遙望家鄉的心境,稱之「思鄉柏」。蘇墳「思鄉柏」與當地的一句民諺「郟縣蘇墳的柏樹數不清」一起,已成為當地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此外,三蘇墳的柏樹,還催生出一個叫「蘇墳夜雨」的風景和成語。早在清代順治年間,郟縣縣令張篤行拜謁三蘇,夜深人靜之時,忽聽門外雨聲大作,開門觀看雨景。使他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屋外不但沒有下雨,反而月明如晝。實際上,雨聲是柏樹樹葉的聲音。對此蘇墳奇觀,張篤行遂寫詞留念:「風聲瑟瑟雨聲嘩嘩,風大不鼓衣,雨大而不濕襟」。後人屢試屢驗,逐漸稱之謂「蘇墳夜雨」。該場景還被列為郟縣一大勝景,為文人墨客所常詠。比如「走馬西郊問鈞台,千株翠柏此山隈。忽看隱隱峨眉見,似有蕭蕭夜雨來」。

「三蘇墳」院的柏樹往西南方向傾斜

「夜雨對床」

那是兄弟的生死之約

翻閱蘇軾全集的「詩集」部分,不難發現,出現頻率非常高的兩個字就是「子由」(蘇轍字子由)。示子由、答子由、次韻子由、懷子由、寄子由、別子由、迎子由、和子由……在這些詩里,蘇氏兄弟交流瑣碎的日常生活,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在其「文集」部分,蘇軾專門寫給子由的信有多首。而在他寫給至親好友的信中,子由的名字也是隨處可見。可見,兄弟二人不光是血緣上的親人,更是彼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知音。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蘇軾在開封身陷「烏台詩案」監獄中,以為自己大限將臨,給弟弟寫了絕命詩。熟悉兄弟二人的人都知道,其中「夜雨」跟兩人少年時代的一個約定有關。

那是二人早年學而優則仕之初,即將宦遊四方之前,看到韋應物「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兩句詩,深受啟發,於是兩人約定以後完成人生使命後,不貪戀功名,而是早日退隱,享受閒居之樂,對床而眠,共聽瀟瀟夜雨。

之後兄弟倆宦海沉浮,聚少離多,但兩人對「夜雨對床」之約定,一直牢記於心。在長達40多年的歲月中,「夜雨對床」之約成為他們在半世聚散沉浮中念念不忘的兄弟之約。「夜雨對床」也成了二人詩歌唱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和旋律,不斷出現。比如蘇軾在《滿江紅·懷子由作》中曾寫道,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發。」在《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中,又寫道,「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自註: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蘇轍在蘇軾去世後也是多次寫祭文追思亡兄。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寫道:「昔時宦遊,誦韋氏詩『夜雨對床』,後勿有違」。

「三蘇墳」墓園內的柏樹往西南方向傾斜

在常州去世前夕,未能見到在異地的弟弟蘇轍最後一面,成了蘇軾心中的一大遺憾。有記載顯示,蘇軾曾對友人錢世雄提及,「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一見而訣,此痛難堪。」在人生大限將臨時刻,他是否也再再次想起那個心心念念的「夜雨對床」之約?

雖然生前未能實現「夜雨對床」之夢,但死後兄弟同歸一處,弟弟永遠陪伴著他的兄長,也堪可慰。蘇墳的柏樹林,猶如夜雨沙沙,也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夜雨對床」吧。

封面新聞記者在「三蘇墳」內採訪

「三蘇墳」

也見證了蘇軾的一段真摯愛情

三蘇墳不僅見證蘇軾、蘇轍的兄弟情,也見證著蘇軾與王閏之之間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蘇軾共有兩妻一妾。蘇軾19歲時迎娶了16歲王弗,兩人十分恩愛。但王弗在27歲時去世。蘇軾寫下千古悼亡詞《江城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是蘇軾的第二任妻子。從宋熙寧元年(1068年)到元祐八年(1093年)與蘇軾生活,共計25年,是陪伴蘇軾最久的妻子,默默無聞地陪伴蘇軾度過烏台詩案、黃州貶謫等人生動盪時期。

1093年,46歲的王閏之仙逝,蘇軾痛斷肝腸,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寫道:「旅殯國門,我少實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蘇軾1101年在常州病逝後,其靈柩於1102年從常州被運往郟城。途中,蘇軾的長子蘇邁前去遷移王閏之在汴京的靈柩。這年四月二十三日,王閏之靈柩到達潁昌,蘇轍率家人路祭,作《再祭亡嫂王氏文》。當年閏六月,蘇軾和王閏之在郟城入土安息,兌現了生前「惟有同穴」之言。

郟縣人、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劉楠提到,如今的東坡碑是元代官員重新修葺的,但碑文中沒有提及與蘇軾合葬的王閏之,令人遺憾,「我們無法考證920年前立碑時的情況,但我們也許可以重新為她立個碑、立個雕像,或者樹立一塊宣傳牌。」

蘇轍後人蘇明奇把眉山「三蘇祠」的土認真撒到「三蘇墳」前

「二蘇」為何葬郟?

已成為一個文史課題

1969年,當地村民耕作時發現三蘇墳東南側的蘇適(字仲南)(註:「適」念kuò)夫婦墓。其中墓誌中記載「宣和五年(1123年)十月晦日合葬於汝州郟城上瑞里先瑩東南巽隅」,證明郟縣是蘇軾、蘇轍真墓所在地,目前為學界乃至社會所普遍認同,已是不刊之論。

圍繞郟縣「三蘇墳」,有一個不斷被提及的問題在於:蘇軾原籍四川眉山,在江南常州去世,為何選擇歸葬於嵩山之下?

事實上,這個謎題,多位學者對之進行過著力探究,已成為文史領域的一個研究課題,相關論文、著述不勝枚舉,而且並無統一定論。不過,有幾種看法被公眾流傳較多。

有一種說法是,蘇軾沒有選擇歸葬家鄉,主因是「路途遙遠」。蘇軾晚年被流放到儋州,遇赦北歸,客死常州。如果扶梓西歸需穿越秦嶺蜀道,並非易事。

另外一種經常出現的說法是,按北宋官場習慣,凡在朝廷任過高品級職位的大臣,須在京師開封周邊五百里以內選擇葬地。持該種說法者舉例,祖籍江西、生在四川的北宋名臣、大文豪歐陽修就葬在河南新鄭。范仲淹祖籍邠州(現陝西彬縣),後遷居江蘇吳縣,病逝於江蘇徐州,葬於河南伊川等等。但有人查閱《宋史·禮志》,發現其中並無相關規定或者記載。封面新聞記者向河南大學教授、宋史研究專家程民生教授求教,他也提到,「據我所知所查,沒見有過這樣的記載。我還知道,北宋重臣韓琦、司馬光、王安石都沒有葬在中原。司馬光歸葬家鄉陝州夏縣,王安石葬於江寧半山園。」

關於蘇軾與郟縣的關係,目前不少資料都提到這麼一個場景:蘇軾生前曾從郟縣或者附近經過,讚美這裡的山似家鄉峨眉山,為之命名「小峨眉」,於是囑其弟在他死後將之葬於此地。

但這種觀點也不是鐵板釘釘。

1982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歷史系,長期從事中原歷史文化研究的潘民中先生,是平頂山市三蘇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他曾在一篇被收入專著《平頂山三蘇文化摭實》(中州古籍出版社)的論文《二蘇葬郟的真正原因》中,爬梳資料論證提出,「蘇軾讚美郟縣的山像其家鄉峨眉山並叮囑其弟將自己葬於此地」這一說法,由元代進士曹師可在《三蘇先生祠堂之記》首倡,遠自明清,近至當代,持此說者最眾,但不是無懈可擊。

潘民中提出,從蘇轍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五月初一日所撰《再祭亡兄端明文》中看到二蘇葬郟的原因,「先壟在西,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自昔有言。勢不克從,夫豈不懷。地雖郟廓,山曰峨眉。天實命之,豈人也哉!」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自己原本是打算將來歸骨老家四川的,但人算不如天算。此地雖然在郟廓之域,但這裡的山和我們家鄉的山一樣都叫峨眉。看來這一切是上天安排好的,不是我們主觀願望所決定的。潘民中由此段文字分析提出,郟縣的山,不是因為蘇軾看到像家鄉的峨眉山才讚美稱之「小峨眉」,而是與四川峨眉山天然同名,原本就叫峨眉。而且被葬在郟縣,不是蘇軾生前確切選定,而是蘇轍根據蘇軾臨終之前寫給自己的一封信的意思選定。

大人帶兒童在三蘇園內參觀

在北宋,郟城屬汝州治下。郟縣鈞台鄉嵩山之陽小峨眉山山坳的蘇家葬地(即今三蘇墳所在地),原本是居住在潁昌的蘇轍為其兒媳黃氏(族內排行稱八郎婦)選定。在常州病重的蘇軾,在給弟弟的信中說,「即死,葬我嵩山之下,子為我銘」(源自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並且表明自己的葬地由弟弟決定,並提出沒有必要再花錢買地,用已為八郎婦準備好的中原郟縣峨眉山下蘇家墓地即可。「八郎婦可用,吾無不可用也」「更破十緡買地,何如留作葬事,千萬莫徇俗也」。

郟縣所在的嵩山周圍地區土厚水深,能成為蘇軾兄弟選擇的安息之地,也有其充分理由。郟縣地處河南中部偏西,位於嵩山之陽,汝水之濱。古代屬汝州,一直就有「寶地」之美譽,是漢初軍師張良的故里。

雖然中原不是三蘇桑梓之地,但三蘇對中原嵩山的確也有不淺的好感。在《別子由三首兼別遲》其二,蘇軾寫道:「先君昔愛洛城居,我今亦過嵩山麓。水南卜宅吾豈敢,試向伊川買修竹。子聞堠山好泉眼,傍市穿林瀉冰玉。遙想茅軒照水開,兩翁相對清如鵠。」蘇轍在公元1094年任汝州知州四個月,當遭貶離開汝州南下的時候,就於嵩山東南麓潁昌買田一廛安置下自己的子女。公元1100年四月,蘇轍遇赦回到潁昌居住,一直到死。蘇轍在文章中,也曾提到過「葬我嵩少,土厚水深」。二蘇父親蘇洵也喜歡中原,甚至一度考慮到四川老家蜀道艱難,往來汴京不便,曾有考慮舉家搬遷到京城附近。有詩為證:「經行天下愛嵩岳,遂欲買地居妻孥」。

蘇轍後人蘇明奇將眉山「三蘇祠」的水融於到「三蘇墳」前

蘇轍後人蘇明奇把眉山「三蘇祠」的土認真撒到「三蘇墳」前

守護東坡920年

村民:已當東坡「村里人」

當平頂山三蘇研究會副會長、蘇轍後代蘇明奇把從蘇家老井裡打的水和三蘇老宅山坡上取的土,親自撒在先輩的墳頭,水土交融的那一刻,現場旁觀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全程默默觀看,淚流滿面。她是郟縣茨芭鎮蘇墳寺村村民,在蘇墳寺村裡的「東坡小學」教過書,如今在郟縣縣城教中學的胡曉娜。

今年正月初十,胡曉娜作為演員參加了《守護蘇東坡鄉村村晚》的節目。守護蘇東坡920年的村民們,用自己的方式講述村莊與蘇東坡的情緣。在專業人士指導下,由當地農民出演,全部節目都和蘇東坡有關,包括:郟縣非遺大銅器表演、村莊東坡小學合唱校歌《我愛蘇東坡》、三蘇詩詞朗誦大串燒,歌曲《定風波》等。村民用情景劇演繹蘇軾與蘇轍的千古兄弟情等,還有蘇東坡在海南培養的第一個舉人姜唐佐來郟縣拜謁蘇東坡墓的故事等。

胡曉娜出生在蘇墳寺村附近的一個村莊,1994年到三蘇墳所在的蘇墳寺村「東坡小學」教書,1996年嫁到蘇墳寺村。在蘇墳寺村採訪期間,封面新聞記者也採訪到胡曉娜,請她分享自己多年來參與「守護蘇東坡」的故事。她首先拿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列印、裝訂都看得出有些年頭了,裡面的內容有關於三蘇墳的歷史介紹、各種奇景,以及在當地村民中之間口耳相傳的傳說。

封面新聞記者在「三蘇園」內採訪胡曉娜

「這是1995年我自己編寫、列印的小冊子,對前來三蘇墳憑弔三蘇的遊客免費發放。當時我在工作之餘經常到三蘇墳來轉轉、走走。聽這裡的老館長講了不少東坡的故事,再加上我們村里口口相傳的東西,此外我們村裡有一位老教師也研究東坡,我覺得很有意思,覺得把它們集中整理列印出來,跟更多人分享更好。」

作為蘇墳寺村村民,胡曉娜對蘇東坡精神的領受是樸實、真誠的,「我從蘇軾身上學到的東西很簡單:就是不管遇到啥事兒,遇到什麼挫折,都要保持踏踏實實做人,從小事做起。此外就是,此心安處是故鄉,安在當下。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煩惱。蘇軾的人格精神,的確給我很大的鼓勵和力量。」

20多年過去了,胡曉娜一直精心保存著這個小冊子的第一版。她打算繼續修訂這個冊子,「隨著自己年齡增長,對蘇東坡閱讀深入,我又有了新的認知。可以加進去。」胡曉娜在東坡小學教過的一個學生,也是蘇墳寺村的村民,大學畢業後回鄉創業,參與「守護蘇東坡」。這也給胡曉娜帶來啟發,「我心頭有一個計劃,等我退休之後我也專門參與做這個事情。」

三蘇墳與蘇墳寺村僅一牆之隔。在蘇墳寺村,記者探訪一位103歲的老奶奶。在被問及「知道蘇東坡不」,年邁的她笑了,「恁是說『蘇墳』吧。俺年輕的時候,見天在蘇墳旁的田裡幹活,都是從那路過。」

胡曉娜提到,村里老年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或許壓根就沒有在書本上讀過他的詩詞,「但對蘇墳都有樸素、真誠的感情。剛嫁到蘇墳村的時候,我的公公婆婆就告訴我,三蘇墳的東西不能動。一棵草一朵花都不能拿。這種觀念已經根植到我們村每一個村民心中。實際上,我們村的人,對蘇東坡的感情,就好像是把他當成自己村裡的一位過世先輩,是我們村里自己人。他不只是個高高在上的大文豪。」

蘇軾詩詞文章在中學課本上很常見,當代年輕人對之並不陌生。在蘇墳寺村採訪時,記者遇到一名叫王亦芳的95後女大學生。從小在三蘇墳地不遠處長大的她,文學閱讀與現實在地有了一層特別的呼應,「在中學課本上讀到蘇軾詩詞,內心有奇妙的感覺:這個大文豪可是埋在我們這村了呢。」

王亦芳從小到大到三蘇園的次數特別多,「小時候是父母帶來玩的。後來上小學、中學,平時星期天或者放假,就自己和本村的同學們一塊兒來玩。尤其是春天來踏青,夏天這兒的樹特別多,特別涼快,一待就是整個下午。」

一般來說,帶有「墓園」「墳地」等字樣的地方,會容易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甚至讓人生怕。但在「三蘇墳」或者「三蘇園」,卻沒有這樣的感覺。這裡的松柏、竹林、蘆葦,以及孩童的笑聲,讓人心生靜謐。能感覺到,這裡的村民對東坡先生是一種愛護、敬仰,來到三蘇園,人是喜悅和歡樂的。

「三蘇墳以前沒有院牆圍起來。村民可以直接走過來。大家從小就在這一帶玩,非常熟悉,就像自家人一樣。雖然這是個墳院,但大家沒有恐懼與害怕。」胡曉娜說,春節回鄉的人帶著孩子,就來三蘇園裡來走走看看,「這兒空氣清新,環境好,而且知道這裡跟蘇東坡有關,是個有文化的地方。

大人帶兒童在三蘇園內參觀

「不循俗」的蘇軾

「此心安處是吾鄉」

從二十多歲出蜀為官,到六十多歲謫居嶺南。漫長的宦海生涯里,蘇軾只回過家鄉兩次。之後他病逝於江南,埋骨中原。家鄉也出現在他的夢裡,他的詩詞裡。「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正是醴泉山下路,桑枝刺眼麥齊腰」「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

蘇軾一生,遭遇曲折,漂泊無定,但能做到隨遇而安,在其所處的具體時代里最大限度實現了自己的天才,實乃可貴。他沒有辜負他所受的苦難,而是將之轉化成作品,完成了自己,也給後世留下豐厚的精神文化資源。

「三蘇園」內

懷念故鄉的人要先離開故鄉。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必須遠離故鄉,才能真正擁有故鄉。我們似乎不用再為蘇軾糾結,為什麼沒有歸葬故園,而是埋骨郟縣。

宦海沉浮、命運榮辱,俱往矣。一個盡情揮灑過才情、眼淚的生命,無悔也。青山淨水在,何處不埋骨?

三蘇園裡,一尊蘇軾中年的布衣像,手握書卷,昂首挺立,面向西南。春風橫野而過。來遊園的孩童嬉笑聲,少年腳步聲,隨著清風陣陣,被傳播到墓園四周,乃至遠方。

蘇軾在寫給弟弟那封關於葬地的信中,有一句:「千萬勿徇俗也」。三蘇園,環顧四周,北望是連綿不斷的丘陵山地,南望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入夜,明月高懸,三蘇園柏林沙沙猶如細雨。

曾寫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蘇軾,愛人間煙火,愛自然萬物。小峨眉山下,有山有水,有明月,有親人般的守護,他在這裡,一定在這裡也能看到故鄉的模樣。

蘇軾,確實不徇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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