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神話鑄就了一個民族的基本文化格局，具有為文明奠基的意義。中華創世神話則是以神話敘事方式構築的中華文明源頭敘事。中華創世神話蘊含怎樣的中華文明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東西方創世神話敘事方式有何異同？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就此專訪了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俗研究室主任、中華創世神話學術研究工程專家畢旭玲。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首度梳理出的「中華創世神話主要人物譜系」引發不少關注，也填補了之前的相關學術空白。譜系在對外講述和傳播中華創世神話時有何意義？
畢旭玲：譜系梳理是在撰寫《文明起源的建構——中華創世神話時間譜系》的過程中完成的。創世神話是以神話敘事的方式建構的文明源頭，梳理其譜系，對於民族和國家十分重要。
畢旭玲著《文明起源的建構——中華創世神話時間譜系》。受訪者供圖
譜系體現了中華創世神話的整體性和多元一體的大格局，世界各國人民可以通過創世神話譜系，從整體上了解中國文化的思想和精神根底，了解中國人民愛好和平、堅韌不拔、不畏犧牲、努力追求幸福生活等優良品質形成的深層文化原因與其思維模式。
中華創世神話譜系建構了中華文明起源敘事，是世界各國人民了解中華文明起源的生動形式。
當代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開展多方面合作，更需要在文化、精神和思維模式上深入溝通，真正相互理解。能從整體上展現中華民族哲學和世界觀的中華創世神話譜系，可以成為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文化和精神資源。
2018年5月，「中華創世神話」主題繪畫作品在上海中國畫院陳列交流。視覺中國 供圖
中新社記者：有觀點提出，中華創世神話沒有譜系，甚至中國沒有創世神話，您是否認同？
畢旭玲：中華創世神話沒有譜系，甚至中國沒有創世神話都是在「西方文明中心論」影響下形成的極其錯誤的認知。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認為只有古希臘神話有譜系，且能講述奧林匹斯山上以宙斯為首的眾神故事，而對中國神話的了解，只有偶然想起的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等。
其實，古希臘神話的譜系也是一步步建構出來的，大家現在所熟知的古希臘神話文本，是由德國詩人施瓦布於1840年經過廣泛搜集而編寫成，並非於古希臘時期形成。
中華創世神話譜系形成的時間比古希臘神話譜系早。至晚在西周時期，中華創世神話譜系的雛形就已經出現。司馬遷的《史記·五帝本紀》是對五帝神話譜系的繼承和整理。三國至西晉時期的江南人徐整寫出了最早的創世神話專著《三五曆紀》。
《史記•五帝本紀》。遠見曉 攝
中新社記者：中華創世神話體現了中國人怎樣的思想觀念？
畢旭玲：中華創世神話反映了中華民族的哲學和世界觀，鑄就了中華民族的基本文化格局，體現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統一性、社會整合性、思維系統性、倫理規範性，具有文明奠基意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華創世神話中表達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敘事。大量神話描述了原始社會後期著名部落聯盟首領與黃帝之間的親緣關係，如炎帝為黃帝的兄弟，顓頊為黃帝之孫，帝嚳為黃帝曾孫，帝堯為黃帝四世孫，帝舜為黃帝八世孫，大禹為黃帝四世孫，甚至夏、商、周、秦四代天子都是黃帝的子孫，夏啟為黃帝的五世孫，商始祖契、周始祖后稷都是黃帝的四世孫，秦的始祖是黃帝之孫顓頊的苗裔。
同時，這些祖先神又與中原以外的族群有著親緣關係，如北狄、犬戎為黃帝後代，氐人、祝融族、共工族為炎帝後代，舜出生在東夷，大禹出生在西羌，匈奴始祖為夏王后代。這些神話敘事將生活於中華大地上的各族群的族源都指向了黃帝、炎帝，樹立了大家皆為炎黃後代的族源認同。這些敘事及敘事背後的認同是今天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堅實文化和精神基礎。
山西洪洞的古歷山是中國古代「三黃五帝」中虞舜的故里，周邊溝壑縱貫、土地肥沃。舜耕歷山、堯王訪賢、二女妻舜、娘娘聖德等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張軍 攝
創世神話不僅影響民族與國家的當前發展道路與未來選擇，也在無形中影響每個中國人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比如，《流浪地球2》中出現中國航天員首倡「50歲以上的人出列」的劇情，這一場景的精神淵藪，可以追溯到中華創世神話中，為挽救陷入天塌地陷災難中的人類而勇於補天的女媧，為解救瘟疫橫行時期的人類而辨藥嘗百草最終斷腸而死的神農，為拯救被洪水圍困的人類而偷盜天帝的息壤最終被處死的鯀。這些祖先勇於犧牲的精神早已融入中國人的血脈。
河北涉縣「女媧補天」稻田畫。郝群英 攝
中新社記者：作為不同的敘事方式，中華創世神話和西方創世神話有何異同？
畢旭玲：中華創世神話主要以敘事散文的形式存在，西方創世神話主要以敘事韻文（主要是史詩）的形式存在，比如《荷馬史詩》。
中國早期神話也曾以詩歌形式進行傳播，比如《詩經》中的《玄鳥》《長發》可以視為商族的神話史詩，《大明》《綿》可以視為周族的神話史詩，只是中國文字發達較早，這些史詩早以典雅的書面語形式記錄在文獻中，不需要如荷馬那樣的行吟詩人以通俗的方式口頭傳唱。
河南安陽殷墟博物館展出的玉鳥。《詩經》有言「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可視為商族的神話史詩。視覺中國 供圖
隨著人類語言的豐富和社會發展進步，神話承擔了越來越重要的文化傳承與建構的重任，詩歌短小的篇幅已經不適合再承擔這些功能，於是中國神話的主要形式就由詩歌走向了散文，進而成為民族主體精神建構的重要材料被寫入歷史文獻中。
中華創世神話與西方創世神話其實都採用了神話與歷史同構的方法進行敘事。中華創世神話傳承時間久，被歷朝歷代不斷賦予新的政治、歷史和文化方面的功能，神話敘事情節和內容無形中被稀釋，讓後人感覺神話和歷史混同。但這種混同同樣也保證了神話敘事不斷被傳承。
古希臘神話也以神話與歷史同構的方式傳承。比如古羅馬人滅亡古希臘後，仿照《荷馬史詩》的內容創作了古羅馬神話《埃涅阿斯紀》，將古羅馬人的祖先塑造為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以合理化古羅馬人對古希臘領土的侵略。而日耳曼人滅亡西羅馬帝國以後，又在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基礎上創作了日耳曼人祖先為埃涅阿斯親屬的神話敘事，以合理化自己對西羅馬的侵略和對歐洲的統治。
荷馬史詩中的邁錫尼古城遺址。田地 攝
中新社記者：為什麼說神話是「走出去」最好的載體之一，如何看待中國神話「走出去」的現象？
畢旭玲：中華創世神話是中華民族區別於世界其他民族的重要文化表徵，以譜系形式呈現出的中華創世神話有生動的敘事、完整的體系，是一種能夠讓世界各國民眾從整體上加深對中華文明理解的載體。
中華創世神話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文化軟實力，其鮮明的神話形象和生動的神話情節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容易被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民眾接受，是域外民眾了解中國和中國人民的優質媒介。
這幾年，中國神話域外傳播形成了一個熱潮。比如不少西方電影中出現中華傳統神獸形象，如《尚氣》中的帝江、《神奇動物在哪裡2》中的騶吾、《神奇動物在哪裡3》中的麒麟。太平盛世才會降臨的麒麟、不吃活物的仁義騶吾、能歌善舞的帝江都是古老的瑞獸，早在《山海經》中就有記錄。這些神獸是中華民族自古愛好和平、珍愛生命、積極樂觀的重要體現，其形象的傳播過程，也是世界各國民眾進一步了解中國和中國人民的過程。
常州博物館展出的古代石麒麟。安東 攝
但目前中國神話形象和故事的域外傳播，比起異常豐富的神話資源，無論深度還是廣度都遠遠不夠，中國神話「走出去」其實還是一片藍海。
受訪者簡介：
畢旭玲，博士，博士後，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俗研究室主任、中華創世神話學術研究工程專家，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理論評論專委會副主任，主要從事神話傳說、民間信仰、海洋民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方面的研究，先後主持過多項國家級、省部級社科項目，發表論文數十篇，著有《文明起源的建構——中華創世神話時間譜系》《大禹創世神話圖像譜系》《除瘟記——中華瘟疫神話小講》《中華禹跡尋蹤——中華鯀禹創世神話田野調查報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