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老漢出去和朋友談事兒。
朋友也是中國人，在曼谷開著一家服務性質的企業。
聊完正事，臨走前我突然犯賤，隨口問他：「你這公司，接觸的人多，有沒有遇見過灰的？」
誰知他也不含糊：有啊，見的不少，前段日子一個直接在街對面叫人給綁走了。
我大吃一驚，問他是哪個案子。
他說：「你們沒看新聞嗎，就最近那個。」
我說：「最近多了，鬼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然後，我們倆開始細數最近見諸報端的幾個案子。數到最後，我們自己也糊塗了，搞不清楚朋友目擊的「綁架案」，是否真的存在過。
於是我們揮手道別，各回各家，祝彼此順風順水，遠離綁匪。
回到家，我突然覺得有些悵然。
泰國的華人世界，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雖說這些案子，只是隱秘而狹小的「灰產世界」中的內部衝突，並沒有蔓延於泰國主流社會，就像山口組槓上了稻川會，並不影響日本良好的社會治安；洪興幫斗上了和盛合，香港依舊是太平的商業城市一樣。
但就那一小點人，在外界心中所造成的影響，卻要比他們實際的體量要大得多。
昨天，泰國警方公布了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調查進展」。
在調查一起「芭提雅華人綁架案」的過程中，泰國警方發現受害者自身名下產業，竟是一個非法代孕窩點。
整個樓里，到處都是泰國孕婦，據警方推測，這些孕婦就是非法代孕集團用來為中國客戶進行代孕的工具。
現場還抓到了幾名中國大陸人和台灣人，是代孕窩點的運營看護人員。
拔出蘿蔔帶出泥，泰國警方大概也沒想到，原本只想查個綁架案，最後居然順便查出個代孕團伙。
或者……泰國警方大概早就想到了？
見多識廣的泰國警察，大概早就已經看出這個綁架案的受害者，自己也不乾淨，於是才有了這番順藤摸瓜，一石二鳥？
雖然警方通報里沒有明確說明這個「芭提雅華人綁架案」究竟是哪一起，但是從辦案警局的地址，以及警方通報的細節對比來看，大概率說的就是「芭提雅放學綁架案」
那起案件，是一名中國人「馬某」的妻子和哥哥在接孩子放學的路上被綁架，綁匪向馬某勒索巨額加密貨幣。最後泰國警方在機場截獲一名沒來得及逃跑的中國綁匪，並從他口中審出人質所在，成功將其解救。
這起案件中的受害者「馬某」，案發後堅決否認自己認識綁匪。而泰國警方在審訊綁匪後，認定受害人和綁架者早就相識，並且綁匪交代的作案動機，正是「與馬某在緬甸從事醫療保健行業過程中產生的糾紛」。
醫療保健行業、糾紛、緬甸。
與「非法代孕窩點」聯繫到一起，確實一點都不違和。
3月發生的幾起綁架案，之前我們說得比較隱晦，說是「具有特殊背景的中國之間的相互傾軋」——現在可以說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灰產之間的黑吃黑。
唯一與這些綁架案不同的，是震驚中泰的「女留學生遇害案」。
女生綁架案，本質是中國歹徒以泰國為犯罪地點，對中國無辜受害者進行的一場失控的綁架。受害者是普通中國人，綁匪也沒有在泰長居或犯罪的經歷，手法殘忍且拙劣，居然在「戀愛騙局」失敗後臨時升級為綁架殺人，簡直喪心病狂到難以理喻的程度。
泰國本身除了被不幸選擇為作案地點之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責任。
在所有發生在泰國的「華人之間的綁架案」中，女留學生遇害案，是一個罕見的特例。
而「基本款」的泰國華人綁架案，則基本是灰產世界內部的秘密，是灰產之間財務糾紛的暴力解決、灰產對其他灰產的定向侵吞、或者掮客與泰國執法者對灰產客戶的執法索賄。
也正因為這一點，這些案件，往往秘而不宣。
灰產內部爆發的衝突，給中國大眾造成了「中國人總是在泰遭殃」的錯覺。
實際上，中國僑民，尤其是中國遊客在泰的治安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
但是，在「灰產世界」內部，情況可能比我們已知的要更糟糕。
泰國境內發生在灰產之間的暴力衝突，其真實數量，可能會超過媒體實際報導的數量——因為很多「受害人」，實際上自己就是灰產，因此即便被推上阿爾法，手機轉帳幾十萬加密幣，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根本不敢報警。
因為他們知道，報警所造成的的損失，可能比贖金更大。
不報警，贖金沒了；報警，也許自己整個產業都沒了——
就像上頭那個「代孕窩點」一樣。
只有當損害到達了難以容忍的地步，或者綁匪實際威脅到了受害者的人身安全，這些灰色世界裡的爾虞我詐，才會被捅到泰國警方的層面
接下來的故事，就是「灰色受害者」與警方之間的事情了。
能不能持續扮演一個完美受害者，能不能讓警方不要追究自己疑竇叢生的背景，能否在不被警方調查的情況下成功拿回贖金……這些，考驗的就是「灰色受害人」自己的本事了。
我猜想，這些「受害者」報警之前，一定都經過精心的計算。
破案的收益，能否高於報警的風險？挽回的贖金，能否高於向警方「推動結案」的花銷？
如果不能，那麼這場案件，便永遠不曾為人所知，從未發生，不曾存在。
老漢和朋友始終想不起報導來源的那起「不知發生於何時」的綁架案，大約正是其中之一。
更早之前，泰國還發生過「剪指案」，已經被證明是黑產內部的自相殘殺。
2022年的「拉瑪九地產商綁架案」，最後查明是中國債主對萬那杜籍中國灰產老賴的暴力討債。
2021年的「中國兩兄弟遭槍殺案」，是灰產打手對僱主的暴力討薪。
2020年的「素坤逸街頭綁架案」，是華人與華人老闆之間的工程款糾紛。
還有那個著名的2021年豪宅槍擊案，至今我所見的最靠譜的說法是——泰國警方查到了一個中國灰產（加勒比島國國籍、涉嫌加密貨幣洗錢和網絡賭博）可能在豪宅內藏匿贓款，在缺乏逮捕令的情況下私自實行抓捕，想要好好繳獲一波，結果卻意外被灰產舉槍反擊，損兵折將。
最後，由於警方行動本身具有瑕疵，加上灰產本身的運作，被捕的中國人得以釋放出境，讓當時泰國輿論一片罵聲。
在華人界，此案也一度引起異動，各方力量紛紛露頭，大造聲勢為被捕者喊冤，痛斥泰國警方違規執法，高呼「同胞利益不容侵犯」——而喊冤的人當中，不乏一些所謂「洪門大佬」。而這些大佬們，也在2023年的反灰產運動中，折戟沉沙。
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
當前泰國華人界最大的矛盾，最大的安全風險來源，正是盤踞於泰國的「境外灰產」，以及為其服務，與之勾結的本地華人勢力。
泰國華人界的暴力衝突，基本發生在這些人當中。
作案者膽大包天，受害者也是千奇百怪。
受害者越是千奇百怪，便越不敢報警；
越不敢報警，便更讓作案者吃定了他們的「不敢報警」，愈發猖獗作案。
於是，泰國警方也逐漸知道了這其中的奧秘，於是將計就計，順藤摸瓜，從受害人那裡獲得更大的戰果——這種模式更讓心虛的受害人不敢報警，忍氣吞聲，施暴者愈發越界。風險和動盪便會循環上升，愈演愈烈。
只要那些人們，待在泰國一天，這種循環的鏈條，便無法斬斷。
治理本身，是痛苦而反覆的。
有人的生計會受到波及，原本的捷徑會被阻塞，有人會質疑泰國治理者的動機和能力，批評縱容灰產的泰國，沒有治理灰產的道德資格。甚至斷言：治理灰產本身便是一種冠冕堂皇的排華，一切對這種治理報以讚許和支持的人，都可以歸結為泰國官府門下的「走狗」或「漢奸」。
但是，現實擺在那裡。
那些人存在一天，泰國華人圈的危機，便存在一天。
中國觀眾看不懂其中的區別，他們只會覺得，灰產作惡是泰國之惡，打擊灰產也是泰國排華。兩個完全相反的行動，會在中國觀眾眼中合二為一，讓泰國越來越像是一個對中國人不友善的地方，一個讓中國人不安全的國家。
現在，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還要過多久，在泰國的同胞們，才能看到那觸目驚心的現實呢？
最後幾句話，留給那些「灰色」的朋友。
泰國不是法外之地，在陰晴不定的治理壓力之下，在無法無天的圈內矛盾之中，賺那點「風浪越大魚越貴」的錢，實在沒意思，趁早撤了吧。
至於那些有志於當綁匪，並且以為自己「綁得偉大，搶得有理」的同胞，告訴你，泰國法律不是這樣算的。
只要被泰國警方抓到，無論你和受害人之間有著怎樣的故事，無論誰欠了誰多少錢，在刑法的眼中，綁架勒索，永遠是綁架勒索，十年起步，最高無期。
如果傷人害命，更是難逃一死。
有話好好說，要打出去打。
用暴虐的罪惡，去狩獵平庸的苟且，本身也是一種罪。
犯下的罪，終究都是要還的。
別讓我們平白無故跟著你們一塊還，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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