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的寫作之旅: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南方週末 發佈 2024-02-29T04:27:54.968564+00:00

拍攝《忠犬八公》時,陳沖回到父親的故鄉重慶,並在那裡尋訪父母幾十年前的足跡。演完這部電影,她開始系統地寫作,其中一篇的標題為《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拍攝《忠犬八公》時,陳沖回到父親的故鄉重慶,並在那裡尋訪父母幾十年前的足跡。演完這部電影,她開始系統地寫作,其中一篇的標題為《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圖為該片劇照。(資料圖/圖)

2023年3月的最後一天,是陳沖主演的電影《忠犬八公》首映的日子。這個關於愛與失去、忠誠與守候的故事,從「八公」故事的真實發生地日本,經過美國版的演繹成為經典,又漂洋過海,改編成中國版。

在片中,陳沖飾演一位開便民小賣鋪的重慶婦女李佳珍,平素對丈夫、大學教授陳敬修(馮小剛飾)諸多抱怨。外出考察的路上,陳敬修遇見一隻中華田園犬「八筒」,心生憐憫將它偷偷帶回了家。李佳珍對丈夫的抱怨和反對由此到達頂點。隨著「八筒」逐漸被接納,陳家的溫馨故事也隨之展開。

戲外,陳沖與馮小剛鮮少交流。馮小剛愛抽菸,一根接一根,陳沖卻聞不得煙味,她故意躲得遠遠的,有意將這種「細碎的抱怨」放大——這是戲裡李佳珍對丈夫常有的態度。而這些都不妨礙李佳珍在陳沖眼裡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在這麼一個小土坡上升騰起一個便民鋪,成了一個小世界的社交圈中心,往來的人間故事都在這裡匯集。她被丈夫孩子愛著,日常的碎碎念也是平凡幸福的一種表現。

影片拍攝於2021年春天。這一年,對陳沖而言意義非凡。那時疫情還不見盡頭,亟需一些溫暖和治癒的力量。因為拍攝《忠犬八公》,她回到了父親的故鄉重慶。每日學說重慶話,讓她回想起小時候爺爺與她說話的溫暖片段。拍攝間隙,她還四處走訪,找尋父親昔日生活的足跡。

也在這一年,陳沖深愛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強烈地感受了愛與失去,也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我現在依然在過程中,在慢慢接受母親離開的事實。但有些東西,失去就是永遠失去了。」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而寫作可以將記憶定格。陳沖開始系統寫作,也始於2021年。2021年7月起,陳沖開始在《上海文學》發表系列散文,在這份文學月刊中,她勤力保持著每期一篇的更新頻率,每篇文章洋洋灑灑都超過萬字,17個月裡,她累計寫下二十多萬字。

「記憶,像早晨愛人離別後枕頭上柔軟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過的證據……我從很年輕開始被各路記者採訪,不少過去的事,已經被反覆敘述,變成了翻版的翻版,連我自己也很難看清它們的原貌。也許,要保持原始的記憶,唯有不去觸動它。有一日,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過多調用過的記憶,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猶如昨天,我企圖把它們寫下來,或許人們能看到我在枕頭上留下來的那個凹印。」在開篇《一號人物》的「前記」中,陳沖寫道。

活在文字裡的母親

母親去世後,懷念母親就成了陳沖文章中最常出現的主題。

在《我們將死於夢醒》中,她記敘了陪伴飽受癌症和阿爾茲海默症雙重折磨的母親在病房裡唱歌的片段:「記憶里那些母親擺脫了苦難的日子,屋裡總是充滿了陽光,窗戶很大,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專注的歌聲充滿了少女的渴望: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面湖水已入夢鄉,雖然春天能使憂愁的心歡暢,破碎的心靈再也見不到春光,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我要比你先到蘇格蘭,但我和我愛人永不能再相見,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上。她走後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蘇格蘭民謠叫《羅夢湖》。」

在陳沖的回憶里,母親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之一,是在抗戰期間張治中將軍創辦的、位於重慶山洞鎮的教會學校聖光中學度過的。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陳沖看到一個四方的曲奇餅乾盒,裡面保存了一些光碟、照片、賀年卡和信件,光碟都是歷年來聖光校友會的相片,信件也都是聖光同學寫給她的。聖光中學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讓母親過去這麼多年依然念念不忘,同窗的友誼持續了半個多世紀?

陳沖翻遍了「2005聖光校友通訊錄」,找到了四十多個母親曾經的校友,嘗試著給他們寄去了手寫的信,希望得到對方的回信,獲得任何關於當年聖光學校的照片或記憶,藉此更完整地拼湊出母親的人生拼圖。兩個月過去,寄出去的信仿佛石沉大海,覺得窮途末路之際,她收到了母親在聖光時的閨蜜劉廣琴的回信,信中飽含感情地回憶兩人在學校的形影不離,一起玩「枕頭大戰」,周末去母親歌樂山的家裡,吃陳沖的姥姥用自製烤箱烤的麵包……在這些細碎的文字裡,母親的過去不再遙遠。

後來去重慶拍攝《忠犬八公》,陳沖趁著拍攝間隙,故地重遊探訪了曾經的聖光中學,學校幾易其名,如今是重慶市沙坪垻實驗外語學校的所在地。她也去尋找了父親兒時照片裡最常出現的石板階梯,石梯位於父親就讀的求精中學後面,求精中學在抗戰時期一度成了寬仁醫院曾家岩分院。陳沖的爺爺就供職於寬仁醫院,而父親後來也繼承爺爺衣缽,一路學醫,成為鼎鼎有名的上海華山醫院院長。

她還去了父母都生活過的歌樂山。1939年,寬仁醫院在日軍的狂轟濫炸下,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火災,之後,醫院遷移到了歌樂山。不久,上海國立醫學院也遷到了這裡,隨後,陳沖的母親也跟隨她的父母搬到了歌樂山生活。「也許這是上蒼為這對異地的少年安排的第一次機遇?我想像一個晨霧飄逸的早上,父母都背著書包在兩條交叉的山路上先後走過。」陳沖在散文《一錯過就是十年》中寫到這段「緣分」。十年後,陳沖的父母才真正在校園裡相遇、相戀,從此相伴70年人生。「仔細想想,人的存在真是十分偶然的奇蹟,我的父母如果沒有遇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父母的愛情,是陳沖眼裡愛情最好的樣子。有一個片段一直留在陳沖記憶里,那是母親失憶住院的那段日子。母親總是凌晨四點就起來去父親的病房找他,陳沖告訴媽媽,不要這麼早就找爸爸,那樣他會睡不好,會疲勞,休息不好身體會垮的。媽媽聽完勸告,覺得羞慚,她當下答應,一定不那麼早,讓爸爸睡飽。但第二天她就忘了,一如既往四點就去找爸爸,看到爸爸才安心。

父親曾反覆跟陳沖提起和母親在上海醫學院相識時的情景,八人一桌的晚自習,他倆坐同一個桌角,低聲說話……母親去世後,父親幾乎一直沉默,只有一次,當陳沖企圖跟他商量他往後的生活時,父親對她大聲咆哮。「記得狄金森寫過許多關於悲傷的詩歌,有一首用了擬人化的比喻——悲傷,驚慌失措的老鼠;悲傷,鬼鬼祟祟的小偷;悲傷,自我放縱的狂歡,其中最沉重的悲傷是個被割掉了舌頭的人。父親的悲哀是一座無聲的孤島,令我為他心痛,但是我與他都沒有能力跨越這道無形的深淵,去撫慰對方。」她在《悲傷是黑鏡中的美》中寫道。

開始寫作

鼓勵陳沖開始寫作的,是作家金宇澄,他也是《上海文學》的執行主編(現為顧問)。

陳沖喜歡金宇澄的《繁花》,讀完她專程給金宇澄寫了一封信,「這本書層層疊疊那麼豐富,足夠拍十部電影,微至小品,鴻到史詩。提到史詩,沒有人會聯想到弄堂里的老虎窗、二樓里的爺叔、華亭路擺攤位的小琴,充滿了悲劇英雄和喜劇情形。哈哈鏡里的悲劇。」

在一來一往的信件中,金宇澄發現了陳沖對文字的駕馭能力,他鼓勵陳沖多寫,在《上海文學》開專欄。值得一提的是,在提筆給金宇澄寫信之前,陳沖和金宇澄是素未謀面的朋友,兩人靠書信分享彼此對文學的見解,用一種古典的方式建立起友情。

陳沖在2019年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說過:「我以前演電影是喜歡,但真正對電影有這樣一種浪漫的傾注,《末代皇帝》是第一次。要說貝托魯奇對我的影響,那就是他至少讓我熱愛電影了。」金宇澄讀到了這段話,後來他對陳沖說:「但願我給你對寫作的浪漫嚮往。」陳沖被這句話觸動了,她開始寫作。

第一篇「作業」進行得並不順利。陳沖記得,那是一篇關於上海祖屋的散文,她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金宇澄看完,給她打了回去。「這就是你的提綱,像睡醒打開窗,光線照進來,有輪廓了……最重要最特別的地方,不要一筆帶過。」他建議陳沖親自回去祖屋,把記憶里的祖屋形象落地,用更多的細節填充它、展開它。還給她推薦了一些書籍,比如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齊邦媛的《伊斯坦堡》、英格瑪·伯格曼的《魔燈》。

慢慢地,寫作的羽翼開始豐滿。陳沖意識到,文字可以成為她記憶的、奔涌的情感的容器,同時,儘管她寫的是個人故事,其中也藏著時代,藏著大江大河,就像她看《繁花》裡的阿寶,「阿寶在肉慾泛濫、物慾失禁的年代不婚,幾乎是一種精神廉潔、一種忠貞的行為」。

對於陳衝來說,寫作還有另一層功能,那就是通過文字傳遞對父親的愛。長久以來,跟大多數的傳統東亞父女關係一樣,陳沖與爸爸之間都是相對無言的,情感的傳遞都是通過媽媽。媽媽的離世,切斷了這種情感傳遞通道,她和爸爸都在努力適應,找到一種直接傳遞情感的方式。

「但還是說不出口我愛你。」陳沖有些羞澀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父親也不直接表達。陳沖記得,有一天,她跟好友相約去杭州遊玩,第二天晚上十點多回到家。隔壁父親的臥室,電視聲音音量陡然大了起來。陳沖納悶:「這麼晚還沒睡?」家裡保姆後來告訴她,她沒回來的這段時間,父親每隔一個小時就讓保姆去陳沖的房間,看看她回來了沒有,一個勁兒地詢問,這麼晚還沒回來,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堅持不睡等女兒回來。年逾60歲的陳沖,在父親的眼裡,永遠是孩子。

2023年3月18日,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這天,陳沖身在美國家中,她在上海陪伴了父親三個多月,剛離開不久。她記得,臨行前,她呆坐在家,不知道怎樣讓父親知道她很愛他。朋友在微信里建議她留張條子,回憶過去難忘的細節,放在父親能看見的地方。陳沖答應了,但直到上飛機,她也沒有留下這張紙條。

實際上,每一次離別時,陳沖都會陷入這種糾結,她把這些糾結寫進了《我們將死於夢醒》中,文章的最後,陳沖寫道:「飛機開始升高,窗外漸遠的燈火和漸厚的雲層仿佛奇妙的海底世界,父親大紅色的泳帽出現在我的腦海,它在水裡時而浮起時而沉沒,不管池子裡人多人少,不管他游到哪個角落,我都能從眼梢看見那團紅色。不知父親有沒有留意我的藍泳帽,感覺到某種心照不宣的親情?」

電影之外的故事

作為一名演員、導演,陳沖持續的寫作里,自然少不了電影。

她2017年執導的電影《英格力士》,從拍攝之初就備受關注。影片上映日期至今未知,陳沖先將幕後故事寫進了《將美麗帶回人間》裡,在這篇發表於2023年2月刊《上海文學》的長文里,她自由徜徉在文字裡,詳細、完整記敘了對片中每個人物的角色分析,回顧了為了爭取王傳君、袁泉等演員來出演所付出的努力,「有時候找演員簡直像在談戀愛,一旦陷入愛情,渴望的對象很難被另一個人替代」。

演員王傳君是《英格力士》中男主角、英文老師王亞軍的扮演者,也是劇組最早定下來的演員之一。在看完王傳君參演的《羅曼蒂克消亡史》之後,陳衝決定跟他見面——雖然他飾演的馬仔在開場沒多久就被打死了,但是短短几場戲,他演得生動獨特。王傳君看完劇本,當即就自己買了機票飛去北京與陳沖見面。王傳君也是上海人,兩人用上海話聊天,一見如故,很快,「王亞軍」就被定了下來。

沒過幾天,陳沖從北京返回上海。坐在計程車上,在離家不遠的太原路上,等紅綠燈的時候,她偶遇了王傳君。王傳君正跟幾個朋友拎著攝影器材走在街上。陳沖搖下車窗,大聲喊他的名字,並下車與他聊天。在人來人往的上海街頭,陳沖這一舉動讓聽者覺得有些「大膽」。「你不怕被人認出來嗎?」「為什麼會怕?」陳沖反問,她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在疫情之前,南方周末記者與她約在線下見面,她挑選了離家不遠的瑞金賓館,賓館大堂咖啡廳落座的客人很多,陳沖沒有什麼助理和隨行,只身前來。她一身素淨打扮,挑了一個當中的位置坐下就聊了起來。當南方周末記者向她提及她身上少有的鬆弛感時,她覺得意外。「為什麼現在鬆弛感也變成了一種流行詞?但你如果說那是一種自洽,就是我清楚地知道我要什麼,而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那我是有的。」她說。

《英格力士》在新疆拍攝時的美好時光也被陳沖用文字定格了下來:「那時日照很長,十點半天才暗,我們常在晚飯後去冰淇淋店,可能因為這裡的牛奶質量高,做出來的冰淇淋特別好吃。吃完後王傳君會帶孩子們和蘇比努爾玩狼人殺,我有空的時候也跟他們一起玩,水平極差,只是很偶然地因為會裝傻而贏一回。我給孩子們布置了看老電影的任務,我想讓孩子們從影片中感受到革命年代的氣氛,以及人們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拘謹的形體語言。比方,當代人之間的擁抱在當年從概念上就不存在。」

「我想起自己十五歲的時候,跟著謝晉導演在東海艦隊體驗生活和做小品,感慨萬分——四十年後,絕大多數演員不軋戲就不錯了,哪裡肯提前一個月進組?」她寫道。

在《回不了家的人》中,陳沖則記述了1998年執導《天浴》時的往事。《天浴》講了一個回不了家的女性的故事,「文革」晚期,知青文秀被選中跟隨藏民老金學習牧馬,文秀為了返回原籍而自甘墮落,最後被老金開槍打死併合葬。陳沖印象最深的是電影裡的那片山坡和半山腰那座補了又補的帳篷,「完美的線條,淒涼而壯觀,把女主角(文秀)孤零零放在那裡,什麼都不用做就已經很動人」。

她在寫作的過程中,捋清了自己的創作思路,「我從小離家拍電影,也見證了左鄰右舍離家插隊落戶,後來我到美國留學,童年那棟瓦白牆的房子讓我魂牽夢繞。時間長了,我慢慢意識到,人回不了家不僅因為距離,而且因為歲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們回不到母親的腹中……在我僅有的幾部導演作品裡,有三部都是講回不了家的人。如果說,愛與失去、忠誠與背叛是我一生的主題,那鄉愁也許是迴旋在其中的一首歌。」

作為一名女演員、女導演,陳沖常常會被人問及近年熱議的「女性視角」「女性題材」,陳沖對此有不一樣的看法,她說:「女性題材已經從某種意義上被商業化了,這沒有辦法,當一個話題能引起流量的時候,資本就會跑進來,異化它、扭曲它,讓它變味,人為製造性別對立。不應該這樣。」她更願意撕下性別標籤,從拓寬女性講述邊界去努力。

但這個過程註定艱難。比如,年齡就是一道坎。大銀幕中不乏經典的老年男性角色,卻鮮有厚實的中老年女性形象,在崇尚青春的潮流之下,其他年齡層的女性想要尋求突圍就變得很難。「你的豐富、你的靈魂、你的複雜,它沒有一個載體,因為你的軀體沒有被接受,它在哪兒安家呢?」她說。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嫄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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