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9、10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3-02T21:10:15.737560+00:00

第09章 虎穴輕身開鐵銬,獅峰重氣擲金針。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


第09章 虎穴輕身開鐵銬,獅峰重氣擲金針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李軍門勛鑒:今晨游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


紅花會會主陳家洛拜上」


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


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麼?」


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道:「我才不擔這心呢。」


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


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


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裡,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


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說,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為難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閒呀。不過若是滿門抄斬,就苦惱些了。」


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


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


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甚麼吩咐麼?」衛春華道:「沒有了。」


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藉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傢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裡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著。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


楊成協道:「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裡。」


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裡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


陳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薦。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


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


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


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布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


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


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


不一會,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


文泰來此時外傷未愈,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也不加理會。


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


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於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裡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裡有甚麼話就說甚麼。


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我。」


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於的首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麼?」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視,毫不退避。


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夥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裡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么小氣。」乾隆心裡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


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布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裡,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


乾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


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裡我很舒服,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長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出。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


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幾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


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動。陳家洛又從懷裡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


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


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


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泄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


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


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


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床底。


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為主。」


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


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里,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


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


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


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


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藉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


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


陳家洛道:「我在這裡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裡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


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裡,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


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檐,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


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


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


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餘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難了。


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


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裡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


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


陳家洛道:「那傢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趙半山道:「這傢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斗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


正議論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甚麼?」


那莊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裡。」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裡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


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


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裡?」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


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甚麼驚嚇?」


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麼?」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著!我老胡塗啦,沒想到這一著。」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著,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裡,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衝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這裡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裡,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


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簡訊:「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


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


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


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


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目中無人。


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


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自己瞧著怎麼辦?」


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剮……」


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斗一斗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


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咽不下去,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他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韓文沖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


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言語多有衝撞,這裡給韓大哥賠罪,請干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好說,好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里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對不起,這酒里下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裡。」


徐天宏罵道:「胡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


等兩人走出,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義父,這酒里沒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不已。


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裡。」張召重拆開一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甚麼約我比武?對親兵道:「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麼?」韓文沖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


石雙英冷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


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弟的事,用不著外人來管。」


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升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計?」


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餘的事我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說著雙目一翻,凜然生威。


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土!」當場就要動武。


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後一步,說道:「怎麼?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漢。」石雙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麼就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裡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用得著甚麼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快。」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料理一些後事。」


張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展太極拳中的「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總鏢頭,那麼咱們就在這裡見過高下。」


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幾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對手。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准到。」石雙英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准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


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天宏,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應了,你現在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甚麼話,現在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羅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現在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須子吹得筆直揚起。


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


王維揚道:「你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甚麼?」韓文沖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裡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手,我在這裡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


獅子峰盛產茶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遊客罕至。


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


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


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還是比兵刃?」


他做事把細,上峰之時已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然狂傲,他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


王維揚心想:「我和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


一個失手殺了官員,那也是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驕氣,教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


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


兩人合而復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


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向他面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


王維揚雙掌按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斗,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游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立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的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候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


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髮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強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折人手腳。


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注對付他連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廢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並沒受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


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的一聲,凝碧劍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只見他口鼻俱腫,右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


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招數,攻勢凌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


兩人酣斗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


王維揚贊道:「好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藉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劍利,勝得並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過去。


翻翻滾滾又斗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斗,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視看他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沉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腰。王維揚沉刀封架,只聽噹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倒。


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甘冒奇險,讓他削斷大刀,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擊成功。


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裡有金創藥。」隔了半晌,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剛彎下腰,只聽得一聲大喝,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橋」向後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使力,胸口肩痛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傷口,站了起來。


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你使這等卑鄙手段,算得甚麼英雄豪傑?看你有何面目見江湖上的好漢。」張召重笑道:「這裡就是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


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過來,伸手在他脅下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火,臉上筋肉抽動,實在氣得胸膛都要炸了。


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裡一擲,罵道:「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


剛踢了幾腳土,忽聽得身後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重吃了一驚,回過身來,只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樹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鬥,你鎮遠鏢局原來暗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沖道:「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八卦趕蟾」,只三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沖退後兩步,樹叢中一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劍一立,那人這刀發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回。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言語無理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後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回頭一望,只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辱,怒火上沖,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沖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沖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上拿捏幾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稀,遭此巨創,委頓之餘,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鬥,不得有旁人助拳,現在勝負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後葛嶺再會。」雙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自來兵不厭詐,咱們鬥力鬥智,出奇制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識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約日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吧,那麼三個月後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的了?」張召重道:「怎麼?」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只好借閣下寶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於相借的了。」


張召重哼了一聲,眼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要借我劍,只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竄出數丈,轉身往山下奔去。


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面撲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向上躍起,左足彈出,又向山下疾竄。常赫志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讓開,常伯志已撇下飛抓,欺近身來,呼的一聲,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斗,知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後退,徑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並不追趕。


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山路口,颼颼兩聲,兩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


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開去,只聽得錚錚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兩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一圈,向東猛撲,只聽得身後暗器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拍拍拍拍拍,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極,都不由得佩服。


張召重心知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躍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人白髮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揮劍西沖。迎面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衝而前,「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利,乘對方避而不架,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後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只須擺脫了此人,拚命下沖,別人再也阻擋不住。


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撲,長劍直刺,點向他右腳,這一記是追魂奪命劍中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三路。張召重大吃一驚,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只聽得背後一陣沙沙輕響,金針落地,身子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側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刷刷兩聲,「判官翻簿」、「弔客臨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占到西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


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敵劍,更無餘暇思索脫身之計,只是見招拆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招。無塵見他受傷之餘,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閻王擲筆」,長笑聲中,張召重右腕中劍,噹啷一聲,凝碧劍落地。他只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跌倒。


無塵縱過去正待接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無塵舉劍待削,忽想:「這一劍將他一隻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一般,一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只有一臂,左邊防禦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竟是沒有避開,一拳給打在腰上,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頭也不回,拔足飛奔。


無塵大怒,隨後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素來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出邊滾出一個人來,迅疾如風,抱住張召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


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是十弟章進。只見兩人翻翻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


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莊率眾擒拿丈夫之恨,對準他鼻子便是呼的一拳。陳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在你們匪幫手裡,要殺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讎,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面。


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麼大伙兒瞧在你陸師哥面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自強項,大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家洛道:「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劍,走近他面前,說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短劍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索。


這一下不但張召重出於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後尚有相見之地。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手裡,教你死而無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他不得!」陳家洛把手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於咱們有恩,咱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群雄聽總舵主這麼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重怒目而視。


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後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認栽了。」這番話軟中帶硬,點明你們勝我只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


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你,你到鐵膽莊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幹麼誘騙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甚麼好處。今日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撲上來就要拚斗。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鬥再起,不知如何了局,當下跳開一步,連避周綺兩刀。


周綺第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面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一偏,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後,好言交代幾句,再將刀交還,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並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張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


徐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


眼見混戰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南面山路上兩人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


轉眼間兩人奔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的是綿里針陸菲青,歡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一聽,才知這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金笛秀才余魚同的師父,紛紛上前見禮。


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知我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面,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至於紅花會群雄,早聽余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師弟的劣跡,滿腔怒火,本想見了面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酸,道:「張師弟,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我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子。」


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忍耐不住,叫道:「還是你不錯?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衝上去動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規謹嚴,我們聽兩位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明是在擠迫馬真。


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陳家洛面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忙把他扶起。


馬真心中激盪,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後,氣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上,斗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家洛和周仲英,候他兩人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麼說就怎麼辦。」當下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莊害子之仇,周某隻要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善罷甘休。」頓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麼說,我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銷!」周綺大不服氣,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頭髮,說道:「孩子,算了!」


陳家洛道:「衝著馬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


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實是感激不盡。」


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夕,馬道兄你怎麼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後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


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道:「我帶他回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裡,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道封劍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念。我那徒兒魚同怎麼不在這裡?」


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後來聽說他受了傷,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請道長放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幹,大家是極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周老英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出來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


張召重見凝碧劍已被駱冰插在背後,雖然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還,只有自取其辱,牙齒一咬,掉頭就走。


這兩人一下山,群雄問起陸菲青別來情形。原來他在黃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尋找李沅芷不見,心想她是官家小姐,為人又伶俐機警,決不致有甚麼兇險,眼前關鍵是在張召重身上,這人實是本派門戶之羞,於是南下湖北,去請大師兄馬真出山。趕到北京一問,得知張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來。這麼幾個轉折,因此落在紅花會群雄之後。


眾人邊談邊行,走下山來。陳家洛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兩位請便,再見了。」王維揚道:「陳當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有兩件事要請王老英雄原諒。」


於是把假扮官差劫奪玉瓶,挑撥他與張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王維揚向來豁達豪邁,這次死裡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剛才我見你和張召重說話,才知你是冒牌統領。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兒臨老還學了一乖。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雖然我和姓張的比武是你們挑起,可是我性命總是你們救的。」陳家洛道:「等我們正事了結,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幾杯!」


談笑間到了湖邊,坐船來到馬家。陸菲青將王維揚身上所中金針用吸鐵石吸出,敷上金創藥。折騰了半日,日已偏西。


馬善均來報:「功夫已幹了一大半,再過三個時辰,就可完工。」陳家洛點頭說:「好!馬大哥辛苦了,現在請十三哥去監工吧。」蔣四根答應著去了。


陳家洛轉身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貴局的鏢頭夥計,我們都好好款待著,不敢怠慢。兩位何不帶他們到西湖玩玩?小弟過得一兩天,再專誠和各位接風賠罪。」王韓兩人連稱:「不敢。」王維揚老於世故,見紅花會人眾來來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來,心想自己此時外出,他們圖謀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罷了,萬一泄機,說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紀大了,受了這金針內傷,簡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貴處打擾休息一天。」陳家洛道:「悉隨尊意,恕小弟不陪了。」


王韓兩人由馬大挺陪著進內,和鏢頭汪浩天等相會。王維揚約束鏢行眾人,一步不許出馬宅大門,心下卻甚惴惴,暗忖倘若紅花會失敗,官府前來捉拿,發見自己和這群匪幫混在一起,可真是掬盡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10章 煙騰火熾走豪俠,粉膩脂香羈至尊




群雄飽餐後,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時正,小頭目來報,地道已挖進提督府,前面大石擋路,已轉向下挖,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陳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誰攻左,誰攻右,誰接應,誰斷後,一一安排妥當。到酉時三刻,小頭目又報,已挖到鐵板,怕裡面驚覺,暫已停挖。陳家洛道:「再等一個時辰,夜深後動手。」


這一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癢難搔。駱冰坐立不安,章進在廳上走來走去,喃喃咒罵。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楊成協、衛春華賭牌九,楊衛兩人心不在焉,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找了幾柄純鋼舊刀劍,一劍削下,應手而斷,果然銳利無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視。馬善均不住從袋裡摸出一個肥大金表來看時刻。趙半山與陸菲青坐在一角,細談別來情形。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無塵沉不住氣,棋力又低,輸了一盤又一盤。陳家洛拿了一本陸放翁集,低低吟哦。石雙英雙眼望天,一動不動。


好容易挨了一個時辰,馬善均道:「時候到了!」群雄一躍而起,分批走出大門。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陸續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會齊。這屋子的住戶早已遷出。


蔣四根見群雄到來,低聲道:「這一帶清兵巡邏甚緊,丟,要輕聲至得!」手握鐵槳,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魚貫入內,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勢卑濕,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鑽過大石時,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數十丈,已到盡頭。


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拿了鐵鍬候著,見總舵主等到來,低聲道:「前面就是鐵板!」陳家洛道:「動手吧!」小頭目在總舵主面前抖擻精神,鐵鍬齊起,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再掘片刻,將一塊大鐵板起了下來。衛春華雙鉤開路,當先沖入,群雄跟了進去。


小頭目手執火把,在旁照路,群雄衝進甬道,直奔內室,甬道盡處,見鐵閘下垂。衛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靜,機括似已失靈。徐天宏心念一動,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備韃子另有詭計。」楊成協和衛春華應聲去了。幾名小頭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眾人合力,把一座大鐵閘抬了出來。鐵閘上有鐵鏈和巨石相連,駱冰舉起凝碧劍砍了幾下,削斷鐵鏈,當先沖了進去。進得室內,只叫得一聲苦,室內空空如也,文泰來影蹤全無。


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這時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想去勸慰,周仲英低聲道:「讓她哭一下也好。」


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接過凝碧劍,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中逃脫的小門。那門鋼鐵所鑄,砍出了幾道縫,門後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們劫牢,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


陳家洛道:「攻進提督府去,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著。」


眾人衝到地牢口,只見楊威協手揮鐵鞭,力拒清兵圍攻。


衛春華卻不在場,想已衝上去和敵人交戰。無塵大叫一聲,鑽出地牢,長劍揮處,兩名清兵登時了帳。群雄跟著搶出,只見六七名清軍將官圍著衛春華惡鬥。陸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不便露面。」撕下長袍下襟,蒙住了臉,只露出雙眼。他剛收拾好,群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退,衛春華等大呼追趕。


徐天宏躍上圍牆瞭望,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陣梆子響,緊密異常,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禦敵。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布置,只見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層樓房,四周一層層的守著五六百名官兵。這樓房毫無異處,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多,文泰來多半是在其中。他躍下牆頭,單刀鐵拐一擺,叫道:「各位哥哥,隨我來!」領頭往南衝去。


果然越近那座樓房,接戰的人越多。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目,越牆進府。清軍官兵雖多,怎擋得住紅花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樓房。


章進短柄狼牙棒「烏龍掃地」,矮著身軀,當先撲上,搶進屋去。門口一人使一桿大槍,橫打直挑,章進一時欺不進身。這時衛春華、駱冰、楊成協、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對殺,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樓房的一批官兵武藝竟然不低。


無塵對趙半山道:「三弟,咱們上去瞧瞧!」趙半山道:「好。」無塵接連兩躍,已縱到門口,火光中一刀砍來,無塵不避不架,一招「馬面挑心」,劍遲發而先至,使刀的人慘叫一聲,鋼刀落地。趙半山扣著暗器,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兩人衝進內堂。周仲英、駱冰等都跟了進去。


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很強,章進以短攻長,占不到便宜,當下搶到他左面,長劍「天外來雲」,突刺那人左頸。那人倒轉槍桿,用力下砸,他兵器長,力道猛,這一下準擬把劍砸飛。


陸菲青長劍縮回,左臂運氣上挺,只聽蓬的一聲,大槍飛起數丈,使槍的虎口震裂,嚇得魂飛天外,斜跳出去,沒站住腳,摔了一交。


章進轉過身來,把雙斗衛春華的二敵接過一個。衛春華少了一個對手,精神一振,雙鉤「玉帶圍腰」,分向敵人左右合抱。


那人使一對雙刀,順理成章的「脫袍讓位」,雙刀倒豎,左右分格。衛春華突走險招,雙鉤在胸前一併,和身撲上,這一招又快又狠,雙鉤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那人狂叫一聲,眼見不活了。


各人在樓下惡鬥,敵人越打越少,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這裡,咱們得手了!」群雄聽了,都歡呼大叫起來。


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轉頭向徐天宏道:「喂,道長說甚麼?」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來啦!」周綺喜道:「好極啦!咱們上去瞧四爺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這裡。」


周綺奔進屋裡,守衛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殆盡。她急奔上樓,只見眾人圍著一隻大鐵籠,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周綺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來鐵籠之內又有一隻小鐵籠,文泰來坐在小籠之內,手腳上都是銬鐐,就像關禁猛獸一般。這時陳家洛已把外面鐵籠的欄干削斷了兩根,章進用力扳拗,把鐵欄干扳了下來。駱冰身材苗條,恰可鑽進,接過寶劍,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群雄都是笑逐顏開,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也要死守住樓房,將文泰來先救出再說。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御,忽聽得號角聲響,清軍官兵退出十餘丈之外,退開時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陣勢。常伯志大叫:「韃子要放箭,大家退進樓房。」


眾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斷後衛護。哪知清兵並不放箭,只聽有人叫道:「紅花會陳當家的,聽我說話。」


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走近窗口,見李可秀站在一塊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陳當家的說話。」陳家洛道:「我在這裡,李軍門有何見教?」李可秀道:「你們快退下樓來,否則全體都死。」


陳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來了,今天對不住,我們要帶了文四爺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執迷不悟。放火!」他號令一下,曾圖南督率兵丁,從隊伍後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澆了油,火把一點,樓房四周轉瞬燒成一個火圈,將群雄圍困在內。


陳家洛見形勢險惡,也自心驚,臉上不動聲色,轉頭說道:「大家一齊動手,快削鐵籠的欄干。」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軍門這個火攻陣,我看也不見得高明!」


李可秀背後轉出一人,戟指大罵:「死在臨頭,還不跪下求饒?你可知樓下埋的是甚麼?」火光中看得清楚,說話的是御前侍衛范中恩,他身旁還站著褚圓等幾名侍衛,想是皇帝聞警,派來協助。


陳家洛微一沉吟,只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這裡都是火藥。」陳家洛記起衝進樓房時,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一桶桶的堆滿了貨物,難道竟是火藥?一瞥之間,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搶上去揮掌劈落,一隻木桶應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紛飛,硝磺之氣塞滿鼻端,卻不是火藥是甚麼?心中一寒,暗道:「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粉身碎骨於此?」轉過身來,見小鐵籠鐵鎖已開,駱冰已把文泰來扶了出來。


陳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們保護四哥,大家跟我沖。」


說聲方畢,首先下樓。章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駱冰、趙半山、陸菲青、周仲英等前後保護。跟下樓來。剛到門口,只見門外箭如飛蝗,衛春華和常氏兄弟沖了幾次又都退回。


李可秀叫道:「你們腳底下埋了炸藥,藥線在我這裡。」他舉起火把一揚,叫道:「我一點藥線,你們盡數化為飛灰,快把文泰來放下。」


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知他所言不虛,只因文泰來是欽犯,他心有所忌,不敢點燃藥線,否則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陳家洛當機立斷,叫道:「放下四哥,咱們快出去!」長劍一揮,和衛春華、常氏兄弟並肩衝出。


章進低頭奔跑,並未聽真陳家洛的話。趙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勢危險萬分,咱們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見章進把文泰來放在門口,駱冰還在遲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劍衝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把手一揮,止住放箭,只怕誤傷了他。


群雄退離樓房,聚在牆角。陳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們打頭陣,去趕散韃子。七哥,你想法弄斷藥線。道長、三哥,等他們一得手,咱們衝去搶救四哥。」常氏兄弟與徐天宏等應聲而去。


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忙分兵禦敵。御前侍衛范中恩、朱祖蔭、褚圓、瑞大林等上來擋住。


陸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彎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衝去。眾親兵齊聲吶喊,紛舉刀槍攔阻。陸菲青並不對敵,左一避,右一閃,疾似飛鳥,滑如游魚,剎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裝,站在父親身旁,忽見一個蒙面怪客來襲,嬌叱一聲:「甚麼東西!」一劍「春雲乍展」,平胸刺出。


陸菲青更不打話,矮身從劍底下鑽了過去。李可秀見怪客襲來,飛起一腳「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門。陸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後,伸掌在他後心一托,掌力吐處,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去。李沅芷大驚,回劍來刺。陸菲青又是一閃,劍走空招。


李可秀摔倒在地,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楊成協趕來捉拿,兩人都向他疾沖而來。將快奔近,曾圖南舉鐵槍「毒龍出洞」,向楊成協刺去,想將他趕開,再行搭救上司。楊成協側身避槍,腳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鐵塔」和曾圖南猛力一撞,呼的一聲,撞得他向後飛出。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一陣風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關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縱,長劍「白虹貫日」,直刺怪客後心。陸菲青聽到背後金刃激刺之聲,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軍官兵大聲驚叫,但火勢極熾,誰也不敢進火圈搭救。衛春華舞動雙鉤,已把李沅芷截住。


紅花會群雄見陸菲青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進首先跳入火圈,蔣四根也跟著進去。陳家洛道:「人夠啦!別再進去了。」眾人迫近火圈。


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鬥,都是提心弔膽,望著火圈裡的五人。曾圖南爬起身來,和一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旁,眼見主帥為敵人挾制,正驚惶間,忽見一人挾手搶過火把,點燃了藥線。曾圖南一驚,看那人時,卻是御前侍衛范中恩。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醜受辱,懷恨甚深,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當即點著藥線。


但見一縷火花著地燒去,迅速異常,只要一燒過火圈,立時便是巨禍,不但文泰來、李可秀、陸菲青及章、蔣兩人要炸成灰燼,而且樓房中堆了這麼多火藥,這一爆炸開來,人人難免。


清軍官兵登時大亂,紛紛向後逃避。


驚擾聲中,忽見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藍色長衫,臉上也用一塊籃綢包住,只露出了兩個眼孔,手中提著一根單鞭,奔跑迅捷已極。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但見藥線仍一股勁的向前燒去。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都顧不得自身安危,紛紛縱出,想要弄斷藥線。這一切全是指顧間之事。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忽然奮不顧身,和衣撲在藥線之上,只見身旁烈焰騰起,全身衣服著火,藥線燒過去的勢頭卻被阻住了。


就這麼緩得一緩,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抬著衝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著火。常氏兄弟趕上接應,連叫:「打滾!打滾!」章進和蔣四根放下文泰來,先將他來回滾動。滾得幾滾,文泰來衣上火頭熄了,駱冰已搶上照料。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熄了身上火焰。


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


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著火,待得把火撲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無一處不是燒得焦爛。


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脫險境,把李可秀負在肩上,猛一吸氣,「燕子三抄水」,如一隻大鳥般掠出火圈。他身上雖負得有人,然而輕功卓絕,所受火傷最少。陳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無塵長劍一揮,當先開路。常氏兄弟抬著蒙面人,章進和蔣四根抬著文泰來、陸菲青負著李可秀,都跟了他衝出。


李沅芷見父親被擄,心中大急,提劍來追,但被衛春華雙鉤纏住,不能脫身,一疏神,險險中了一鉤。


清軍官兵吶喊著追來,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不敢過分逼近。八名御前侍衛奉旨協助看守文泰來,主犯走脫,那是殺頭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雙筆,沒命價追來。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藥線,心想這人心腸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三哥,你給大夥斷後,我要收拾了這傢伙。」從懷中掏出珠索。馬大挺把他的鉤劍盾遞了過來。陳家洛贊道:「好兄弟,難為你想得周到。」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心硯受傷,馬大挺就接替了這差使。


陳家洛右手一揚,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點到。范中恩既使判官筆,自然精於點穴,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一個鋼球,迴旋飛舞而至,分別對準穴道,吃了一驚,又聽得朱祖蔭叫道:「范大哥,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小心了。」馬大挺聽他辱罵總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朱祖蔭頭一偏,還了一刀。


這邊范中恩騰挪跳躍,和陳家洛拆了數招,數招間招招遇險,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退開,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裡逃得開去?陳家洛不願多有耽擱,右手橫揮,珠索「千頭萬緒」亂點下來。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雙筆併攏,直撲向他懷裡,武家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判官筆是短兵器,原在以險招取勝,心想這一下對方勢必退避,自己就可逃開,突見對方盾牌迎了上來,盾上明晃晃的插著九枝利劍。范中恩猛吃一驚,收勢不及,雙筆對準劍盾一點,借力向後仰去。陳家洛劍盾略側,滑開雙筆,珠索揮處,已把他雙腿纏化,猛力摜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陳家洛徑不停手,珠索橫掃,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叫了一聲,馬大挺三節棍拍的一聲,正中他脛骨。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這一記用足了全力,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


這時群雄大都已越出牆外,趙半山斷後,力敵三名清官侍衛。陳家洛揮手,叫道:「退去吧!」衛春華雙鉤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開兩步。衛春華向右一轉,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腫鼻歪,夾手奪過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藥線旁,又點燃起來。清兵驚叫聲中,紅花會群雄齊都退盡。


瑞大林、褚圓等侍衛正要督率清兵追趕,忽然黑煙騰起,火光一閃,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滿目煙霧,磚石亂飛,官兵侍衛疾忙伏下。樓房中火藥積貯甚多,炸聲一次接著一次,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誰都不敢起來,饒是如此,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屍骨無存。等到爆炸聲息,兵將侍衛爬起身來,紅花會群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眾人上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


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


再行一程,已到河邊,十多艘紹興腳划船齊齊排列。馬著均迎上來道賀,群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意。」小頭目把李可秀鬆了綁,放在岸上。


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港千枝萬叉,曲折極多,腳划船劃出里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西去於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幾月來的鬱積,至此方一掃而空。


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乾淨,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見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


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臉,想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


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塗抹,見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來稟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沖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子。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痴心,這番捨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這份痴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捨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麼這番痴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慾。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他這份痴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餘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指著余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麼大伙兒都在這裡?」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余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


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渾號糖里砒霜的唐六家裡。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余魚同神智已復,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余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溫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御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愈,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噹噹的腳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嘆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麼?」


余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麼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復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泄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麼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徬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群草莽群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桌球一聲,碎成了數十片。


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衛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


乾隆道:「外面絲竹是幹甚麼的?你去問問看。」和珅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票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麼花國狀元,還有甚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艷也都要去。」乾隆道:「甚麼錢塘四艷?」和珅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珅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甚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麼花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


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十名侍衛,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餘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艷,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嘆,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著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昇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艷」、「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


湖上各處,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餚,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乾隆後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艷」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


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扎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里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幹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盪,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


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


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嘆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里。」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此,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


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艷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采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上遊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和珅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采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布甲乙次第。只聽得會首叫道:「現下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珅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


將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麼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珅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甚麼人?」和珅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


第一卷捲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捲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麼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餘,是戲曲巨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盪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檢點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珅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


和珅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珅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划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岳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


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斗,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裡,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珅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卻哪裡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


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兇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致。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複壁暗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餚肉、醉雞、皮蛋、肉鬆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


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


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


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捻,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乾隆一聽大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裡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游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鐵甲層層密布,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


湖上選歌征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裡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裡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裡無人答應。和珅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裡面仍然毫無聲息。


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裡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裡里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復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慾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裡,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捲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裡?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卷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慾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面給你吃,裡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裡。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面?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面,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沖,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麼竹籤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慄。


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導:「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這裡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裡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餚,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盆里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里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


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


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飢』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嘗嘗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


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弒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甚麼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麼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贊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余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範。


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裡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裡,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


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里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裡。」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裡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


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


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進去。


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


六隻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註: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製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嘆不可。


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裡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游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里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獄裡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媳婦釵花於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御製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


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系指漢文帝(?)「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擬御製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為乾隆詩體。


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燒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


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云:「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云:「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海寧「觀湘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賢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御製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