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郭錫良:中國語言學一代宗師 王力先生(經典綜述必讀)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發佈 2024-03-03T07:00:17.704763+00:00

郭錫良先生師從王力先生,畢生致力於漢語史研究與教學,為古代漢語的學科體系建設、中國傳統語言學的當代發展做出了重大學術貢獻。

本文原載於《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本篇轉自:章黃國學

導 語

王力先生與郭錫良先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語言學家郭錫良先生於2022年12月3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

郭錫良先生師從王力先生,畢生致力於漢語史研究與教學,為古代漢語的學科體系建設、中國傳統語言學的當代發展做出了重大學術貢獻。

郭先生教書育人,筆耕不輟,著作等身,澤溉學林。章黃國學公眾號特推送郭錫良先生的一組文章,以表達我們對郭錫良先生的沉痛悼念。


中國語言學現代化的一代宗師——王力先生

文丨郭錫良


中國的語言研究是源遠流長的。先秦典籍中的「止戈為武」、「人言為信」、「皿蟲為蠱」,大概可以算作詞彙、語義研究的濫觴;《公羊傳》中的「六鷁退飛過宋都」、「隕石於宋五」,不失為是語法詞序的討論。不過它們都還只是零散的片言隻語。漢代對漢語的研究有重大發展,出現了《爾雅》、《方言》、《說文》、《釋名》等四部名著,被統稱為小學;魏晉以後小學分成了文字、音韻、訓詁三科,它們為讀經服務,被看成經學的附庸。清代是小學的極盛時代,文字、音韻、訓詁成果非常豐富,段、王之學登上了乾嘉學派的頂峰,被看做學術皇冠上的明珠。原來的經學附庸已經蔚為大國,堪稱中國傳統語言學的全面發展時期。


20世紀是中國語言學更大發展的時代,是中國語言學中西結合,也即中國語言學現代化的偉大時代。清末隨著變法維新、西學東漸的浪潮,切音字運動在知識界盛行,《馬氏文通》(1898)的出版更是語言學領域現代化的最初成果;其後,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再到新中國建立,中國語言學現代化的進程日益迅速。王力先生(1900—1986)是20世紀的同齡人,他的學術道路是隨著中國語言學的現代化而展開的,為中國語言學的繼承、開拓、創新作出了巨大貢獻。



晚清的洋務運動和變法維新都是被迫西化的結果,也是中國現代化的必然進程。它在語言學領域反映為兩個方面:一是切音字運動的興起,二是語法學從訓詁學中分化出來。它們都是從教育救國、迅速提高國民素質出發的。


王力先生1900年8月10日出生在廣西博白一個書香之家。7歲進私塾,11歲到縣高小就讀。父親中過晚清秀才,不善理財,家道日益衰落;因此先生14歲高小畢業,就只得輟學。他17歲開始教私塾,在一個學生家中看到14箱擱置的書籍,得到主人慷慨允諾讓先生搬回家中;先生精讀博覽,充實了國學基礎,提高了寫作技能。1921年被聘為高小教員,1924年更得到該校校長和年長同事的鼓勵和資助,赴外地深造。先生輾轉到了上海,考上了南方大學國學專修班,1925年轉國民大學本科。在兩年大學期間,先生發表過短篇小說,認真研讀過《馬氏文通》,對先秦諸子也做過一些研究,寫了一本《老子研究》(商務印書館,1928)。應該說,這時先生還在學術道路的十字路口;1926年考進清華國學研究院,才打開了先生走上語言學道路的大門。在清華他聽了梁啓超主講的中國通史,王國維主講的《詩經》、《尚書》和訓詁學,陳寅恪主講的佛教文學和趙元任先生主講的音韻學。這不但讓先生拓寬了知識面,改革了知識結構,更重要的是從這些名師那裡學到了許多學術理念和治學方法、經驗,提高了自己的學術素質。四位名師中對先生影響最大的是趙元任先生。王先生在上海讀書時對語言學就有過一些研究,聽了趙元任先生用西方語言學理論方法講授音韻學後,茅塞頓開,於是確定了自己的學術道路,成了清華國學研究院一、二兩屆研究班中唯一專攻語言學的學生。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習期限一般是一年,也可延長至二、三年。先生決定讀一年,學習半年後開始寫畢業論文,題目定為《中國古文法》,這是他在上海讀書時已經有所準備的研究課題。開始準備寫成一本書,分兩卷共十章,時間不夠,只寫了頭兩章《總略》和《詞之分類》就送交了導師梁啓超和趙元任先生。梁啓超給了一個評價很高的總評:「精思妙悟,為斯學辟一新途徑,第三、四、五章以下,必更可觀,亟思快睹。」眉批還有:「卓識」;「所論二特性,真足開拓千古,推倒一時」。全是褒獎、鼓勵。趙先生正好相反,用鉛筆寫了十一條眉批,專挑論文的毛病。例如:「求真、致用兩事萬不可混。」又如,論文第一章有一條「附言」:「反照句、綱目句在西文罕見。」趙先生眉批:「刪附言,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無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在「有、無」二字下還加上重點號。這是對論文提出的嚴厲批評。梁啓超的評語意在鼓勵作者創新,趙先生的眉批重在要求作者務實。作者後來曾說:「有了名師的指點,我懂得了到底應該怎麼做學問。」並把趙先生的批語「言有易,言無難」奉為座右銘。除畢業論文外,王先生1926年還發表了《文話平議》,其後兩年又發表了《諧聲說》、《濁音上聲變化說》、《三百年前河南寧陵方音考》、《兩粵音說》四篇論文。從這些成果看,王先生一進入學術領域,就投身到了語言學研究現代化的浪潮之中,跟隨在學術界前輩名師之後,站在語法研究、音韻研究的學術前沿。



王先生從清華國學研究院畢業後,在趙元任先生的指點、鼓勵下,決定自費去巴黎深造。他只學了一個月法語,剛學會發音,就千方百計地籌措路費,在1927年冬離開北平,從上海乘法國郵輪經印尼(籌措學費)轉赴巴黎。到了巴黎後,他從一句法語都不會講,靠用手勢交流,只在法語補習學校學習半年,就把法語過關了,不僅能聽、能講、能寫,還能閱讀法文報刊和文藝作品。這除了說明先生學習法語的方法正確、學習刻苦勤奮外,也足見先生的語言天賦遠非一般。1928年秋進入巴黎大學攻讀語言學,他聽了房德里耶斯講授的普通語言學,系統學習了西方語言學的理論,廣泛接觸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法國巴黎大學是西方語言學的重鎮,當時西方盛行的是青年語法學派和法蘭西學派,房德里耶斯是其主要代表。青年語法學派重視語言的心理、生理要素,強調語言演變規律和類推作用。法蘭西學派強調語言的社會性,也強調語言的心理作用,被稱作語言學中的社會心理學派。王先生浸融在巴黎大學這種語言理論環境之中,培養了深厚的西方語言學理論修養,為後來進行中國語言學各方面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這裡還需提到一點,在留法期間,先生由於家庭經濟困難,不得不翻譯法國文藝作品來掙錢維持留學費用;譯文得到當時任商務編輯的葉紹鈞(聖陶)先生的讚賞、扶掖,1929年出版了《女王的水土》(小說,莫洛亞著)、1931年出版了《少女的夢》(小說,紀德)和《半上流社會》(劇本,小仲馬著)等譯著,從而渡過了經濟難關,完成了留學計劃。當他考慮博士論文時,原擬繼續完成《中國古文法》,經中國學院院長格拉奈建議,改做實驗語音學方面的論文,題目確定為《博白方音實驗錄》。這一變動促使他進一步加深對實驗語音學的掌握,還自學了生物學、物理學,大大擴充了自己的知識結構。論文用實驗語音學的方法,翔實地描寫了他家鄉話的語音系統,發現博白方音是漢語方言中調類最多的一種。論文《博白方音實驗錄》(法文)1931年完稿並出版,1932年通過答辯,獲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回顧王先生的學習歷程,可以看出,在語言學界恐怕很難找出幾個中學、西學修養都能與王先生相比的學者。


王力先生1932年從巴黎學成回國,秋季在清華大學中文系講授普通語言學和中國音韻學。他因急於還清留學期間的債務,頭兩年的課餘時間全部用於翻譯法文文藝作品;1934年出版的譯著就有11種之多,成了頗有名氣的翻譯家。這種狀況影響了學術研究成果,王先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放棄翻譯工作,決心結合教學搞好科研。首先把上課所用的講義《音韻學概要》整理、擴充,編寫成《中國音韻學》(50年代再版,改名《漢語音韻學》),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同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一起被收入「大學叢書」。這是王先生出版的首部語言學專著,它用現代語音學知識、理念,深入淺出地闡釋了傳統音韻學的基本內容,包括古音、今音、等韻、北音和現代音,用經過精選、包括古今中外的豐富參考資料,「把漢語音韻學的略史寫出來」(李方桂《序》語)了,還第一個介紹了高本漢的上古音系和中古音系的擬音系統。出版至今七十多年,一直是音韻學初學者和研究者的必備讀物。在此期間,王先生還發表了多篇具有重大創新意義的語法、音韻論文,如《中國文法學初探》(1936)、《中國文法中的系詞》(1937)、《南北朝詩人用韻考》(1936)、《上古韻母系統研究》(1937)、《古韻分部異同考》(1937)等;另外還出版普及性的著作一種《江浙人學習國語法》(1936,50年代再版改為《江浙人怎樣學習普通話》),論文八篇,如《漢字改革的理論與實際》(1936)、《雙聲疊韻的應用及其流弊》(1937)等。據此,抗戰前王先生在清華任教,學術上的主要貢獻是在音韻學方面,開始重新注意語法研究,並對漢字改革、學習普通話等語文現代化運動有所關注。這是與語言學現代化潮流密切聯繫的。



抗戰爆發後,北大、清華遷到昆明,與南開大學合建為西南聯合大學,聯大中文系成了抗戰時期中國語言學的教學、研究中心。王先生在聯大中文系教語言學概論、中國現代語法、詩律學等課程。這時語言學研究活躍的分支學科首推現代漢語語法和漢語方言調查:前文提到,王先生抗戰前發表了《中國文法學初探》、《中國文法中的系詞》兩篇語法論文:前者清算了語法學界模仿比附的研究方法,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文法革新的宣言書;後者是嚴格意義上的漢語語法史第一篇論文,論證了系詞的發展歷史,並揭示了漢語句子不一定需要動詞的特點。陳望道(1890—1977)、方光燾(1898—1964)等人40年代初期在上海進行了關於文法革新的討論,出版了《中國文法革新論叢》(1943),開創了集體討論語法學術的新風。不過真正努力揭示漢語特點,首先建立起新語法體系成果的還是王力先生在西南聯大的講義《中國現代語法》(1938)。我們知道,抗戰爆發,王先生「輕裝南下」,「在長沙買得一部《紅樓夢》,寢饋其中,才看見了許多從未看見的語法事實。於是開始寫一部《中國現代語法》,凡三易其稿。二十七年秋……始將此稿印為講義。」後來,「又相信聞一多先生的話,把它分為兩部書,一部專談規律,一部專談理論,相輔相成」,於是「另行排比,重加修改」(《自序》);1939年冬完成了兩部書的上冊,1942年夏才完成兩書的下冊。至此,《中國現代語法》(1943、1944)和《中國語法理論》(1944、1945)才交商務印書館分上、下冊出版。呂叔湘先生也說過:「抗日戰爭初期,王先生在西南聯大教課,講授『中國現代語法』。那時我也在昆明,在雲南大學文史系任教,教英語。1939年暑假後,系裡給我加了一門『中國文法』,那時候王先生的講義已經印出來了,我借來一份參考。」(《悼念王力教授》,載《人民日報》1986年5月16日)可見王先生1938年的《中國現代語法》講義在學術界已經深有影響。因此王力先生不僅是吹響文法革新號角的號手,也是實踐文法革新取得突出成績的第一人。

《語法》和《理論》是孿生的姊妹篇,還有為開明書店編寫的《中國語法綱要》(1946)是兩書的簡編本。這些著作在發掘漢語語法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很有影響的創見:(一)根據漢語的特點,把句子分成判斷句、描寫句、敘述句三類,而不是模仿西方傳統語法分成名句和動句兩類。(二)最先提出「句子形式」和「謂語形式」概念,以利於分析漢語的複雜句子結構。(三)從漢語的特點出發,撇開傳統說法,採取新的角度來分析漢語的句子格式,根據謂語形式之間存在各種不同的關係,劃分出「能願式」、「使成式」、「處置式」、「被動式」、「遞系式」、「緊縮式」等多種漢語特有的格式。這是王先生語法體系中最富創造性的部分,大多被後來的語法論著所沿用或吸收,影響深遠。(四)在分析字、詞、詞組時,提出運用插入法。(五)在討論詞組、句子形式和特殊句式時,在多個問題的分析中運用了「轉換法」。例如,他說:「依原則說,一切連繫都可以轉為組合,如『鳥飛』可轉為『飛鳥』,『國大』可轉為『大國』。」(《王力文集》一卷第42頁,下同)又說:「依現代中國人的語像,『我叫他馬上來』是『我叫他』和『他馬上就來』的結合。」(一卷,第135頁)因此,日本漢學家藤堂明保曾說:「40年以前,他出版了《中國語法理論》一書,在戰後的語言學界起了啟蒙作用。表面看來,這本書里講的理論似乎成為過時的,其實書里很多部分,至今還發出燦爛的光輝。尤其從幾年來流行的『變生語法』的立場看來,他過去注意到的,又得到新的意義,重新浮現在我們面前了。」(《從王力先生的語法理論講到『變生語法』》,載《語文現代化》1980年第4期)方光燾先生在《王力〈中國語法理論·造句法〉導讀》中也說:「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是中國語法史上一個極重要的階段。當時,中國語法學家們批評模仿西方傳統語法的傾向,接受外國的語言學新理論,同時十分關心中國語法特點的發現。」「王力是這個新階段的代表人物。」(《方光燾語言學論文集》第177頁)又說:「王力的語法研究成績很大,優點很明顯。他注意漢語的特點」,「改變了在他以前語法學界那種一味模仿的風氣」(同上第236頁)。


情況很明顯,抗戰期間王先生在西南聯大時的主要學術貢獻是在現代漢語語法研究方面,同時對詞彙訓詁、語言調查、漢字改革也給予了密切關注。他發表了《理想的字典》(1945)、《了一小字典初稿》(1946);利用到越南休假的機會,學會了越南語,調查了漢越語情況;還出版了《漢字改革》(1940),把漢字改革提到語言學範疇來研究,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論點,至今仍有啟發作用和指導意義。



抗戰勝利後,王先生回北平清華大學途中,被中山大學校長熱情相邀,聘為文學院院長,從而在岑麒祥先生(1903—1989)等的支持下,實現了在我國辦起第一個語言學系的設想。這使中大成為了我國南方語言學教學、研究重鎮,培養了一批語言學人才。在中大兩年後,又曾任職嶺南大學。王先生除教課和行政工作外,主要精力仍是用在研究和著述上。首先他把在西南聯大教「詩法」課的講義整理、擴充成了《漢語詩律學》(1958)。他在著作中把前人成說和個人研究成果結合起來,詳盡地論述了詩詞曲的格律,又闡述了自己有關詩詞曲的句式和語法,這是我國從語言學角度研究文體特點的第一部著作。然後王先生又把1939年在越南河內休假時收集的漢越語資料寫成一篇長文《漢越語研究》(1948),發表在《嶺南學報》,長期被認為是國際上研究漢越語的一篇權威性的論著。在此期間他還發表了《新訓詁學》(1947),文章標示著對「舊訓詁學的總清算」,提出了「新訓詁學」概念,是作者劃清現代語義學與傳統訓詁學界限的重要論文;他又與錢淞生合作研究粵方言,發表了《東莞方言》(1949)等三篇論文。回顧這一階段,王先生在語法方面的研究成績非常突出,在詩律學、訓詁學(語義學)、方言、漢越語、漢字改革等方面都有重要論著,是涉足語言學分支學科最多的語言學家,也是論著最多、影響最大的語言學家之一,他已經走進語言學研究平台的中心,成了語言學界重要的領軍人物。


新中國建立,面臨著統一政治、恢復經濟的艱巨任務;但是方言嚴重分歧,民族眾多,全國人口80%以上是文盲。這將嚴重影響國家的建設和發展,語言文字問題成了關係國計民生的重要工作。黨和政府提出了語文改革三大任務: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制訂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還有少數民族語言調查、研究以及文字的制訂或完善。為此,先後成立了語言所、文改會、少數民族語言研究所,羅常培先生、唐蘭先生等被調離北京大學;經過院系調整,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師只有魏建功先生、高名凱先生、周祖謨先生等6人,力量不但沒有加強,反而有所削弱。這是與高校院系調整的全面布局不合的。


1954年根據胡喬木(負責主持文教工作)的意見,因為北京大學要培養一批漢語史研究生,需要調王力先生到北大工作,於是把中山大學的語言學系也併入北大中文系,變成一個專業。大家都知道,當時有個傾向就是「一邊倒」。1953年秋天北大中文系來了一個(前)蘇聯文藝理論專家畢達可夫,於是急忙從中文、外語等系四年級臨時調集了15個學生,要培養「蘇式」四年制的文藝理論副博士研究生。還有在(前)蘇聯,俄語系是有俄語史這門課程的,那麼中文系當然也要開漢語史。這就是胡喬木提出要培養漢語史「高端人才」的緣由。這一決策實施後,從中山大學調進北大的語言學教師有王力先生、岑麒祥先生、周達夫先生等5人,又將在西語系任教的袁家驊先生也調過來,力量倍增,保持了北京大學作為國內語言學教學、研究中心的優勢。



王力先生1954年8月底從廣州調到北京,非常匆忙地開講了漢語史新課,他面對的不是幾個漢語史研究生,而是一兩百人的大課堂,因為聽課的包括:語言學研究生15人(漢語史、現代漢語、語言理論各5人),本科四年級的學生120多人(包括原中大語言學系一個班,近10人),還有語言學方面的進修教師近10人,慕名而來的旁聽生還不算。這是20世紀50年代我第一次上這樣大的專業課。按教學計劃漢語史應是每周四小時共一年的課程,這是一門從來沒人開設,甚至是從來沒人考慮過的課程。備課太緊張,王先生決定第一年每周只講一堂課(二小時),課後發講義。到第二年才改成每周兩堂課,教學大綱徹底修改,講義也重寫,「差不多等於另起爐灶」(《漢語史稿·序》),這時王先生還給我們漢語史研究生增加了一堂輔導課,介紹他是怎麼備課、寫講義的,這對提高漢語史研究生的研究能力具有特殊意義。更應該特別提出的是,王先生還為第一屆漢語史研究生訂出了一個難以再次實現的教學計劃,他請來校內外的眾多名家為我們講課。除他自己的「漢語史」課要我們聽了兩遍外,校內專家的課,還要我們聽袁家驊先生的「漢語方言和方言調查」、岑麒祥先生的「語言學史概要」、高名凱先生的「語言學概論」。為漢語史研究生專開的課程有:校內請魏建功先生開「文學語言史」、周達夫先生開「漢語音韻學」;校外請陸志韋先生開「高本漢《中上古漢語音韻綱要》研讀」、呂叔湘先生開「《馬氏文通》研讀」、鄭奠先生開「漢語修辭學」、金鵬先生開「漢藏語概論」(北大出版社的《漢藏語概論·序》只提到「一九六○年袁家驊先生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過一次漢藏語概論的課」,欠妥)。1956年底王先生將《漢語史稿》第一章「緒論」、第二章「語音的發展」的第二稿整理、充實交科學出版社出版了《漢語史稿》上冊(1957);同時組織助教唐作藩、助手許紹早等收集意見、協助修改,於1958年出版了《漢語史稿》中冊(「語法的發展」)和下冊(「詞彙的發展」和「結論」)。上冊(第一版)因排印錯誤太多(主要是國際音標),也在中冊、下冊出版之後又出版了修訂本。



《漢語史稿》是王力先生三年廢寢忘食,綜合前人學術成果和個人二三十年研究心得的力作,也是研究漢語發展歷史這一艱巨工程的開山之作。在「語音的發展」一章中,雖然仍是從《切韻》出發,上推古音,下推今音,但是從古音系統到擬音體系都跟高本漢有本質區別。我們知道,王先生30年代是贊同考古派的觀點,定古韻為二十三部;這時更重視語言的系統性,改持審音派觀點,定古韻為二十九部。在擬音方面,改高本漢的一部多個主要元音為一部一個主要元音,改兩套輔音韻尾(-p、-t,-k;-b,-d,-g,-r7個)為一套輔音韻尾(-p、-t、-k3個);貫徹了「平上為一類,去入為一類」和「陰、陽、入三分」的原則,還取消了高本漢的複輔音。王先生的擬音體系不但比高本漢及董同龢、陸志韋的體系合理,也比後出的李方桂先生的擬音體系可信一些。因為一則李方桂體系是以考古派的二十二部為基礎的,混淆了陰聲韻和入聲韻的界限(詳情請參看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前言》);二則王先生提出了上古入聲韻有兩個聲調(長入、短入)的獨具匠心的觀點,一套輔音韻尾就解決了陰、陽、入的三分問題。《史稿》第二章,較好地考慮了傳統音韻學成果和先秦漢語實際,對古音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史稿》第三章「語法的發展」不但講述了詞類、句法的各種演變發展,特別對作者自己語法體系中具有獨創性的多種句式的歷史發展作了認真探討。例如,「系詞的產生及其發展」、「使成式的產生及其發展」、「處置式的產生及其發展」、「被動式的發展」、「遞系式的發展」等,都是本書具有獨創性的精彩章節,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仍然是漢語語法史的主要研究成果,繼續成為人們的研究熱點。第四章「詞彙的發展」從基本詞彙、借詞和譯詞、同類詞和同源詞、詞義演變等多方面探討了詞彙的發展變化。總之,這部著作重視研究語言史的理論、方法,強調語言的系統性、社會性、時代性和地域性,重視揭示語言的發展規律,勾畫出了漢語歷史的發展輪廓,開創了中國語言學歷時研究的新篇章,從而形成了20世紀下半個世紀曆時語言研究與共時語言研究並重的新階段;在中國語言學現代化過程中,貫徹了繼承、開拓、創新精神,是一部具有與《馬氏文通》同等價值的里程碑意義的著作。


「文革」後對王先生《漢語史稿》進行了修訂,分成了《漢語語音史》(1985)、《漢語語法史》(1990)、《漢語詞彙史》(1990)三本書。《語音史》1978年秋開始改寫,1980年春完稿,實際上是重寫,分為「導論」、「歷代的音系」、「語音的發展規律」三大部分;歷代音系從先秦到現代分成了九個音系。這完全是建立了一個漢語語音史新體系、新模式。《語法史》、《詞彙史》於1982年2月至1984年4月修訂完稿,也做了不少修改充實。《語法史》增加了《動詞(下)》、《能願式的發展》、《連動式的發展》三章;《詞彙史》增加了《同源字》、《滋生詞》兩章,還把《漢語悠久光榮的歷史》擴充成《漢語對日語的影響》、《漢語對朝鮮語的影響》、《漢語對越南語的影響》三章。這是最明顯有所提高的事實。其實王先生早在「文革」中就暗中在為修訂《漢語史稿》作準備,他的《詩經韻讀》(1980)、《楚辭韻讀》(1980)是在「文革」後期寫的,《同源字典》也是「文革」後期開始寫的(1974年8月至1978年8月)。


這裡不得不附帶作點說明,有人說:「因此嚴格意義上的漢語歷史語法研究,一般認為始於40年代,開創之作是呂叔湘先生發表於這個時期的一組近代漢語語法論文。」(第482頁)我們知道,呂先生的《漢語語法論文集》(1955)初版收論文十一篇,算得上語法史論文的只有《論底、地之辨兼及底字的由來》(1943)、《說們》(1949年,1984年增訂本改收《釋您、俺、咱、喒,附論們字》)兩篇,都發表在王先生的《中國文法中的系詞》之後。如果呂先生還在,肯定也決不會贊同這種無稽之談的。呂先生在《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序》中就說:「這個增訂本就共有論文二十六篇,大致分成三組:一組是論述古今虛詞和有關的句式的,一組是論述現代詞類的,一組是論述現代句式的。」並沒有提到「歷史語法研究」,這是否也說明一定問題呢?


下面要談古代漢語教材的編寫問題。解放初為了貫徹「厚今薄古」口號,完全拋棄了解放前的課程設置,開了許多政治課和現代課;經過幾年實踐,發現中文系的學生古書閱讀能力明顯下降。1954年於是下令全國,要開古代漢語課。弄了一個古代漢語教學大綱,課程開一年,從《論語》到《世說新語》選了若干散文篇目。北京大學第一次開古代漢語,就是教這些散文;後來又變成專講文言語法。其他學校,就我們知道的,南開大學是講古漢語語法搭配講些散文,山東大學、杭州大學是講文字、音韻、訓詁、語法常識。這些做法對提高古書閱讀能力,效果都不太好。1959年王先生作為教研室主任,親自擔任古代漢語教學,領導古代漢語的教學改革。他設計了「文選、常用詞、古漢語通論」三結合的教學體系,親自編寫了兩冊油印講義;1960年重編講義,參加輔導的年輕教師、漢語史研究生、進修教師和聽過上一輪課的學生也參加了部分編寫工作,油印講義分成上、中、下三冊。



1961年召開高校文科教材會議,決定以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講義為基礎,由王力先生主編全國通用古代漢語教材。這次文科教材的編寫,實際是在有限批左的形勢下進行的。周揚同志在文科教材編審會議上,對「厚今薄古」、「以論帶史」兩個口號作了巧妙的批評。他說:「『厚今薄古』當然是對的,不過總不能一百年不到,就超過幾千年;『以論帶史』當然也對,但是總要有事實,不能盡說空話、貼標籤。」因此改訂了教學計劃,中文系的政治課和現代課程削減了,古代課程增加了,古代漢語課就由一年4-4改成了兩年半4-4-4-4-2。王先生是文科教材辦公室中文編審組的成員,組長是馮至先生。語言學方面的編審組成員還有呂叔湘先生、丁聲樹先生和我,我是編審組的秘書。周揚很信任、尊重王先生,王先生受到鼓舞,解除了顧慮,放手擬定了古代漢語教材編寫大綱,提出了一些原來無人敢選的篇目,例如《陳情表》、《別賦》、《弔古戰場文》。通論部分除文字、音韻、詞彙、語法方面的常識外,還列入了文化常識、詩詞格律、文體特點等閱讀古籍所需要的知識,再加上九個有關附錄。常用詞1086個,根據先秦至六朝文獻和本書文選情況,認真選擇,分配到每個單元。這些都是王先生經過深思熟慮定下來的。在上冊編寫的一年多時間中,王先生不分節假日,全力以赴寫稿、審閱稿件、提意見、主持討論、做結論。這個編寫過程,不但保證了編寫進度、編寫質量,還培養、提高了年輕編寫成員的業務水平和研究能力。我們編寫組按老、中、青三結合原則組成,兩老是王力先生、蕭璋先生,兩中是馬漢麟、劉益之,五青是吉常宏、祝敏徹、趙克勤、許嘉璐和我。經過兩年多古代漢語編寫過程,我們中青年編寫成員都從王先生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1962年秋以後,北大已任命王先生為中文系副主任;他要過問語言專業的教學計劃、教學改革,還要開新課(中國語言學史和清代古音學),照顧古代漢語教材編寫的時間就少一點。1963年底全書完稿,花了兩年半時間。1962年11月出版第一、二冊,1963年10月出版第三冊,1964年9月出版第四冊。教材出版後,受到國內外的廣泛關注。香港、台灣不久就出現了翻印本,日本學者豐福鍵二教授等把通論部分譯成日文出版,書名《中國古典讀法通論》。1987年秋舉行首屆全國高等學校優秀教材評獎,評選三十多年積累出版的教材,王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獲得特等獎;全國所有學科獲得特等獎的教材僅有二十部,中文系是獲特等獎多的學科,有兩部,另一部是《中國文學史》。這部《古代漢語》是中國語言學教學現代化的優秀成果,內容精粹豐富,讀者廣泛,一直是暢銷書,已出三版,印刷53次,累計印數兩百多萬部。它出版已經快半個世紀,惠澤了好幾代學子,今後還必將惠澤更多學子。


前面提到,60年代王先生開了兩門新課,「中國語言學史」講義前三章在《中國語文》連載,80年代全書四章經補充修正出版了《中國語言學史》(1981);「清代古音學」講義散失,80年代參考聽課筆記重寫,出版了《清代古音學》(1990)。還有《同源字典》(1982),是王先生「文革」後期為修訂《漢語史稿》而做的準備工作之一,為此他花了四年時間。這也是王先生晚年的傑作之一。我們知道,語源研究在中國源遠流長,但多帶主觀性;王先生批判繼承前人成果,制訂了嚴格的音、義標準,強調依據古代訓詁,避免主觀臆測,收錄了439組同源字,涉及三千多個單字。這部書在詞源的探索上比高本漢的《漢語詞類(族)》嚴謹得多,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語源學著作。這裡還要提到,1984年4月王先生剛修訂完《漢語詞彙史》,就應中華書局之約,要寫一部《古漢語字典》,按地支分十二集,準備四年完成,分四冊出版。這是要完成先生40年代的心願,寫一部「理想的字典」。1985年秋王先生寫完了子、丑、寅三集,卯集也寫出了一大半,準備交出第一冊稿子。這時我聽說先生身體不佳,心情不好,就去看他,先生談到了身體情況,特別帶著憂鬱的語氣說:「看來,字典我怕是寫不完了。」我安慰先生說:「先生不要著急,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寫不完,我們學生可以幫你寫。」先生聽了很高興,因為當時我負責教研室的工作。第二天先生就讓我們幾個身邊的學生(唐作藩、曹先擢、何九盈、蔣紹愚、張雙棣和我)在他家裡開會,確定各人的編寫任務。1986年3月底王先生住院,住院前的一天還奮力寫了兩三百字的字典稿。這說明王先生真是為語言學事業奮鬥終生。2000年《王力古漢語字典》出版了,基本上完成了先生的編寫意圖,獲得了第四屆國家辭書獎一等獎、第五屆國家圖書獎。



1954年王力先生從中山大學調到北京大學,其結果不只是加強了北京大學語言學科的力量,更是加重了王力先生對語言學事業的領導責任。首先是擔負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專業的教學領導,同時又參與了語言所和文改會的學術領導工作。他研究並指導推廣普通話和語言文字的規範工作,在理論上卓有建樹,也寫了不少通俗讀物。《論審音原則》(1965)就是從理論上解決審音原則的指導性文獻,《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1955)出版半個世紀後還重印,滿足了回歸後香港民眾學習普通話的要求。50年代中期以後,王先生教學、研究的主攻對象雖然轉到了漢語史方面,但是他對現代漢語的許多討論仍是積極的參加者,甚至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論述人,如《關於漢語有無詞類問題》(1955)、《漢語實詞的分類》(1959)等。王先生還多次發表有關我國語言學發展的重要論文,如《中國語言學的現況及其存在的問題》(1957)、《中國語言學的繼承和發展》(1962)等,提倡「理論和實踐統一」、「繼承和發展並重」、「融匯中西、貫通古今」,對中國語言學現代化具有重要指導意義。我們知道,「文革」前後,我國文教領導和語言學高層都很重視王先生有關中國語言學研究和教學的意見,召開有關語言學問題的重要會議,往往少不了王力先生和丁聲樹先生、呂叔湘先生三人,我曾在這樣的會議上,兩次聽到丁聲樹先生提議說:「這個問題,還是要請了一先生發表意見。」因此我們說,50年代中期以後,王力先生已經成為中國語言學最具影響的學術領航人。


綜上所述,王力先生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為中國語言學現代化事業辛勤奮鬥了半個多世紀,他的教學、研究都涉及語言學的方方面面,做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不斷有新的創見、新的成果。在研究領域廣闊、成果豐富、學生眾多等方面,恐怕很難找到有與王先生比肩者。王力先生不愧是中國語言學現代化的一代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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