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五十三年過去,弟弟不在了,那個小酒館也不在了

羊城派 發佈 2024-03-04T10:08:50.614606+00:00

文/肖復興以前,王府井北口往西拐一點兒,路南有家小酒館。1970年的秋天,我第一次進這家小酒館,是弟弟帶我來的。那時,我們兄弟倆分別三年後,從青海和北大荒第一次回家探親。他長得高了我半頭,酒量增加得讓我吃驚。我家以往並沒有嗜酒如命的人。

文/肖復興

以前,王府井北口往西拐一點兒,路南有家小酒館。1970年的秋天,我第一次進這家小酒館,是弟弟帶我來的。那時,我們兄弟倆分別三年後,從青海和北大荒第一次回家探親。他長得高了我半頭,酒量增加得讓我吃驚。

我家以往並沒有嗜酒如命的人。細想一下,父親在世的時候,愛喝兩口酒,不過是兩瓶二鍋頭能喝上一個月;八錢的小盅,每次倒上大半盅,用開水溫著,慢慢地啜飲,絕不多喝。

不滿十七歲,弟弟隻身一人報名到青海高原,說是支援三線建設,說是志在天涯戰惡風,一派慷慨激昂。

那天晚上,母親蒸的豆包,是我們兄弟倆最愛吃的。父親燙了酒,一家人默默地喝。父親喝得多,弟弟喝得並不多。他還是個孩子,白酒辛辣的刺激,對於他過早了些,滋味並不那麼好受。

1970年的那天,我們來到這家小酒館。店鋪不大,卻琳琅滿目,各種名酒,應有盡有。弟弟要我坐下,自己跑到櫃檯前,汾酒、董酒、西鳳、古井、洋河、三花、五糧液、竹葉青……一樣要了半兩,足足十幾杯子,滿滿一大盤端將上來,嚇了我一跳。

我的臉立刻拉了下來:「酒有這么喝的嗎?喝這麼多?喝得了嗎?」

弟弟笑著說:「難得我們聚一次,多喝點!以前,咱們不掙錢,現在我工資不少,嘗嘗這些咱們沒喝過的名酒,也是享受!」

我看著他慢慢地喝。

秋日的陽光暖洋洋、懶洋洋地灑進窗來,注滿酒杯,閃著柔和的光澤。他將這一杯杯熱辣辣的陽光,一口一口地抿進嘴裡,咽進肚裡,臉上泛起紅光和一層細細的汗珠,愜意的勁兒,難以言傳。我看出來了,三年的時光,水滴也能石穿,酒不知多少次穿腸而過,已經和他成為難捨難分的朋友。

想起他孤獨一人,遠離北京,在茫茫戈壁灘上的艱苦情景,再硬的心,也就軟了下來。

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就爬上高高的石油井架,井噴時噴得渾身是油,連內褲都油浸浸的。扛著百斤多重的油管,踩在滾燙的戈壁石子上,滋味並不好受。除了井架和土坯的工房,四周便是戈壁灘。除了芨芨草、無遮無擋的狂風,四周只是一片荒涼。沒有一點兒業餘生活,甚至連青菜和豬肉都沒有。只有酒。

下班之後,便是以酒為友,流淌不盡地訴說著綿綿無盡的衷腸。第一次和老工人喝酒,師傅把滿滿一茶缸白酒遞給了他。他知道青海人的豪爽,卻不知道青海人的酒量。他不能推脫,一飲而盡,便醉倒,整整睡了一夜。

從那時候起,他換了一個人。他的酒量出奇地大起來。他常醉常飲。他把一切苦楚與不如意,吞進肚裡,迷迷糊糊進入昏天黑地的夢鄉。

他在麻醉著自己。其實,也是對自己命運無奈而消極的磨噬。但想想他那樣小,而且遠在天涯,荒漠孤煙,那樣孤獨無助,又如何要他不喝兩口酒解解憂愁呢?於是,只要想起這些,我總會動了惻隱之心,喝就喝點兒吧,儘量少就是。

可是,他並沒有少喝。從那年王府井的小酒館相聚之後,他與時俱進,越喝越多。想想,人和人的心真是難以溝通,即便親兄弟也是如此。

我知道他生性狷介,與世無爭,心折寸斷或柔腸百結時願意喝喝酒;萍水相逢或闊別重逢時願意喝喝酒;工作勞累或休息閒暇時也願意喝喝酒,獨坐四壁或置身喧囂時還願意喝喝酒……

我並不反對他喝酒,只是希望他少喝,尤其不要喝醉。這要求多低,這希望多薄,他卻只是對我笑,豎起一對早磨起繭子的耳朵,雷打不動,滴水不進。

酒真的害了弟弟,剛過六十一歲,酒就要了他的命。肝膽易傾除酒畔,弟兄難會最天涯。

前些天,路過王府井北口,不禁又想起當年,弟弟帶我到路西那個小酒館喝酒的情景。算一算,五十三年過去了,弟弟不在了,那個小酒館也不在了。

五十三年後春天的陽光,吃涼不管酸地明晃晃灑滿街口。

小酒館 視覺中國供圖

原文載於2023年3月23日《羊城晚報》A10花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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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校對 | 李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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