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大地震救險現場記

流年舊事 發佈 2024-03-06T20:57:46.170743+00:00

30多年後,新城崛起,廢墟不再,除去這場災難中的倖存者,以及與之相關的少部分人,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唐山大地震」已成為一段冰冷的歷史。

一場舉世震撼的大地震,將唐山夷為一片廢墟,24萬條生命淪為亡魂。30多年後,新城崛起,廢墟不再,除去這場災難中的倖存者,以及與之相關的少部分人,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唐山大地震」已成為一段冰冷的歷史。有關這場災難,究竟留給今天的人們多少清晰的圖像、難忘的瞬間和震撼人心的細節?一位親歷者為我們回憶那場人間災難……

被捲兒里包著什麼

  1976年,我所在的部隊醫院為保障鐵道兵某部修筑北京至赤峰鐵路的醫療衛生工作,從外地調往北京沙河。當時,我是一名護士。

7月27日,天氣異常悶熱,我半夜才躺下。凌晨近4時,睡夢中的我覺得床在使勁晃動。被驚醒後,我立刻意識到是地震,抱著衣服就衝出門外。當時我以為北京地震了,後來聽廣播說,震中在河北唐山。

  7月29日,上級通知我們組建醫療救護隊。醫療救護隊分為兩個梯隊。第一梯隊共有15人,我是其中的6名女兵之一。曾參加過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醫療隊的一位老兵對我們幾個女兵說:「你們去了沒什麼事干,等著全國人民慰問吧。」

  7月30日早8點,我們乘一輛解放卡車向唐山駛去。一路上,有的聊著天,有的哼著曲。雖然我們心裡明白這是執行任務,但從上到下都不夠重視。尤其是我,既沒帶水壺,腳上也只穿了雙布鞋。我想,反正唐山離北京不遠,乘車幾個小時就到。

  汽車進入豐潤縣地界。我們看到公路兩旁倒塌的房屋越來越多,公路上馱著各色家用物件的騎車人也越來越多。一個騎車人的後座上,橫放著一長條木板,木板上有個用棉被捲成長條的物件,被麻繩綑紮得嚴嚴實實的。越往唐山走,馱著木板上綑紮被捲兒的騎車人就越多。

  被捲兒里包著什麼?一路上,我們胡亂猜著。突然,有人大聲說道:「這形狀,像是人……」就此,車廂里的歌聲停止了。當汽車路過一個不知名的村莊時,我們看見公路邊的大坑裡,堆著上百具屍體。男女老少都有。他們身上沒有傷痕,好像還在熟睡,只是全身都是灰土色。

  汽車駛離這個小村子好遠了,才有人輕聲說:「他們是被倒塌的土房活活悶死的。」

  唐山大地震過去若干年,我一直對長方條形的物件十分敏感。後來,我結婚回老公的東北老家,見到疊成長方條形、紅紅綠綠的被子碼在火炕上,深受刺激,堅決不讓把被子疊成那樣。7月30日下午2時,我們到達唐山市郊。我們要去設在唐山機場的「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報到,領任務和藥品。問路時,老鄉告訴我們,去唐山機場不進市區,「走近道,有10來里吧」。

  去唐山機場的路上車水馬龍,既看不到頭,也見不到尾,汽車幾乎是挪一下就算走了。夜裡12點多,我們的汽車終於「挪」到了唐山機場跑道上。

這就是戰爭

   7月31日,天蒙蒙亮,上級命令我們趕往唐山市255醫院設醫療點。清晨,我們的汽車駛入唐山市區,眼前的唐山市火車站候車室已經成為一片廢墟。原是8層樓高的唐山市委第一招待所(唐山市最高建築),僅剩下破爛不堪的3層。在3樓一個房間裡有6張床,每張床上躺著人。從頭髮判斷他們是男的。他們已經死去3天了,身上還壓著橫七豎八的預製板和房梁。

  看到如此慘況,卡車上的我們都哭了。有個女兵哭著說:「為什麼不把他們……」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想想看,這些無名死屍都是差旅之人,他們的親人將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蹤影,連他們的屍骨也要長眠異鄉。

  放眼望去,市區大街上的救災部隊不是很多。廢墟上,官兵們有的用鎬,有的用鍬,更多的用手,扒拉著碎磚爛瓦,尋找倖存者。

  我以為只有戰爭才能把一座城市摧毀成這樣,但唐山大地震的破壞,絕不亞於一場戰爭。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場戰爭,一場人與大自然之間的戰爭。

  7月31日上午7點半,我們到達255醫院。255醫院三層門診樓已被地震「拍」成僅剩一人多高的瓦礫。我們在瓦礫旁安營紮寨。炊事員讓我們幾個女兵從瓦礫上撿些破碎的桌椅當柴火,他去找水。轟隆隆,一聲巨響,大地在抖動,餘震來了,震得瓦礫上的破窗戶「嘩嘩「作響。嚇得我們幾個女兵趕緊跳下瓦礫,跑到平地上。

大約一個小時後,炊事員找來了水。他說,市區惟一的水源是駐軍的游泳池裡的水,必須持有關部門開具的介紹信才能領取。據他介紹,游泳池有持槍戰士守衛,池中的水面上,浮著一層黑黑的小蟲和泡沫。

  上午9點半,我們正圍著大鐵鍋抻面片兒,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步履蹣跚地向我們走來。他想討點吃的。他的臉上還掛著血跡,暗紅色的血漬幾乎遮住了短袖衫的本色,左臂上有半尺長的裂口,傷口已經嚴重感染,看上去比右臂粗了許多。我們很快為他清洗和包紮傷口。他哭著對我們說,他父母、妻子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5個孩子還剩下3個。護士小肖忙問:「那孩子們呢?」他哽咽著說:「管不了了。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

幾名女兵都哭了,見到第一個傷員時,我卻沒有掉淚:在大難降臨時,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不管了。

  在255醫院僅呆了半天,我們又接到新的任務,趕赴位於灤縣的駐軍某部去救護。可能老天也為人間的慘況感到悲慟,驟然間下起瓢潑大雨。汽車沿著來時的路往回開,公路上依舊車水馬龍,汽車依舊一點一點往前挪。

「你們要是早來一天……」

  下午4時多,我們總算挪到了灤縣的北京軍區某部。團長給我們簡單地介紹了情況:駐地離著名的趙各莊煤礦不遠,抗戰期間,抗日英雄節振國就在這一帶率領游擊隊打鬼子。

  團長說,地震當天,他們將重傷員送往唐山255醫院,路上得知「255醫院已經平了」的消息,汽車只好掉頭回到團里。團長對我們說:「真盼著你們早點來呀。昨天,我們已把一些重傷員送到香河縣醫院去了。」

  支帳篷的時候,副教導員指著一塊干地讓我們女兵在此搭帳篷,男兵的帳篷搭在旁邊的濕地上。團長走過來說:「這是團部唯一的干地了」。「這兒原來碼放著40多具官兵的遺體」。

  我和醫療隊的其他人在這個部隊工作了半個月。此間,我聽到的最壞的消息是:該部隊有一次在運糧途中,車上的糧食被人搶了;最好的消息是:8月11日下午,趙各莊煤礦有5名礦工在地震15天後獲救。他們是唐山大地震最後的生還者。

  8月1日,建軍節。這也是我軍旅生涯中最難忘的一個建軍節。一大早,醫生去查看團里較重傷員的傷情,輕傷員則排起長隊,由我們幾位護士處理傷口。其中一位傷員是北京兵,姓劉。地震時,一根大梁掉下來,一頭「蹭」著小劉的腰,另一頭正好砸在一名戰士的頭上。那名戰士很快就死了。

  小劉紅著眼圈兒對我們說:「如果你們早來一天,我的好朋友就不會死了。他大概是傷了內臟,一個勁兒地喊疼。他是活活給疼死的,流血流死的。」小劉扭過頭用手背抹著眼睛。

  聽說北京派來了解放軍醫療隊,附近村子的村民紛紛趕來。我們醫療隊分成兩組,一組給部隊的官兵療傷,另一組則在軍營外的山坡上搭個棚子,專為村民治療。我分在「村民組」。

  因為村民來自附近好幾個村子,相互不是很熟悉,見面時的招呼不是「吃了嗎」,而是「你家死了幾個」。來治療的傷員大多是老人,中年人不多,青年人更少。從老人的哭訴中我們得知:村裡的青壯年大部分是礦工,「7·28」大都死在了礦山。在家裡被砸死的大部分也是青壯年。僥倖逃生的青壯年大都是休班替老人夜裡看場、看地的。

一個被砸斷左臂、蓄著雪白山羊鬍子的老人哭訴道,老伴已去世多年,惟一的兒子是礦山工人,「7·28」死在礦山,兒媳和孫女也被砸死在家裡。老人用攥緊的右拳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前胸:「我的孫女才5歲呀。村里人都說好多年沒見到過這麼好看的孩子了。可是她和她爹媽都被砸死了,獨獨留下了我。老天爺,你為什麼不砸死我?」

  唐山大地震一周年之際,有一些人自殺了。據說是因不堪忍受親人離去、形單影隻的孤苦生活厭世而去的。

大難發生後丑美並存

  還有兩個傷員,我記不清她們的名字,都有個「英」字。但我永遠記住了她們的年齡:一個61歲,一個63歲。

  61歲的「英」,整個前額從頭頂被劈開,翻開前額,白生生的頭蓋骨全能看見,前額里的肉的表層顏色已經綠了,陣陣腐臭撲鼻而來。她的傷口感染非常嚴重,我們用鹽水和酒精給她清洗傷口,每天兩次,卻沒有明顯好轉。醫生說,必須把她的腐肉全部去掉才能好轉,但我們的醫療條件有限,他不敢冒這個險。

63歲的「英」,左臂被砸斷,右臂則傷得十分離奇:外表一點兒傷都沒有,大臂卻是真正的「皮包骨頭」,裡面的肉全部被「捋」到小臂去了。

  重傷員被陸續送走以後,上級指示把一時不能恢復的輕傷員也轉往外地,但年齡60歲以下的先走。我和醫生泡蘑菇,「把她們也送走吧」。醫生禁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在最後一批傷員的名單上簽了她倆的名字。

  在去往唐山機場的汽車上,我輕聲地對她倆說:「記住,如果有人問你們年齡,就說58歲。」臨別之際,她倆眼裡都閃動著淚花。「61」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閨女呀,你也要多保重。」

  送走最後一批傷員的第二天,我們醫療隊也要返回唐山市。因夜裡我突然發低燒,回唐山的路上,副教導員讓我坐在駕駛室里。一路上,不時看到兩三個人被五花大綁在路邊的樹幹上,旁邊有荷槍的民兵看守。司機告訴我,他們因搶劫商店和路人而被示眾。

  再次進入唐山市,首先感到這個城市已經臭了。「安-2」型飛機在市區上空「嗡嗡嗡」地盤旋,播撒著消毒藥。嗆人的藥味混合屍體腐臭味,令人窒息。聽說為防止來年可能發生的瘟疫,上級命令把已入土為安的屍體起出,重新埋入必須超過1.5米的深坑中。我被送進設在唐山市鳳凰山公園的北京軍區268醫院醫療點。兩個「男病房」都住滿了,全是救災部隊累病和受傷的官兵。我是唯一的「女病房」中唯一的病人。

說是病房,實際上四面透風,是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大篷布下,擺放了二十幾個形狀各異的床。在這裡,我聽見不少與大地震有關的事:

  一個老婦人,坐在一具屍體旁哭天搶地:「我的兒啊,你走了叫我怎麼辦呀!」哭聲引來路人同情的淚水。等路人走遠,她捋下死者的手錶後再走到另一具屍體旁哭她的「兒」。等人們將她抓獲後,捋起她的袖子一看,兩隻胳膊上戴著17塊手錶。

  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有親人遇難。一個被譽為「方舟」的「家庭」是由大震後好幾個失去親人的家庭組成的。他們在大震發生後走到一起,在一個用塑料布搭的防震棚里,度過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光。「方舟」是唐山人民在大難後自救、互助的一個縮影。

  在大難發生後丑與美並存的時候,整個市區還被謠言籠罩。最恐怖的謠言莫過於「唐山很快就會變成一片大海」。人們傳言,因礦山過度開發,整個市區地下已被掏空,地殼下沉,渤海將湧進,唐山將被淹沒。謠言攪得人心惶惶,以至於人們見面的話題都是「明天,說不定我們都在海底了」。

洪水和地震哪個更慘

  住了兩天院,我的病情不但未見好轉,下肢開始輕度浮腫,臉也開始腫脹,眼睛只剩兩條細縫,看什麼都是模糊的,只能憑說話聲分辨人。8月17日,醫療隊領導決定讓我乘坐專送傷員的衛生列車回京治療,繼而又聽說搭回京的解放車,並決定讓劉群送我回京。我拒絕了領導的好意,帶好藥,堅持一人搭車回去。

  司機是個四川兵,曾執行過1974年河南發洪水後運輸救災物資的任務。我問了司機一個挺「蠢」的問題:地震和洪水哪個慘?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怎麼說呢,我的一個戰友的家人連同全村人都被洪水沖走了,整個村莊都被沖得無影無蹤,什麼也沒留下。洪水和地震給人類帶來的災害都慘:一個是慘得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讓你看不到了;一個是慘得什麼都留下了,什麼都讓你看到了。」

淚水從我臉上的「細縫」中溢出……

  據不完全統計:在唐山大地震中,共有24萬人遇難。其中,僅唐山市區,就有7000多個家庭成員全部遇難,7000多個丈夫失去了妻子,8000多個妻子失去了丈夫。死難者中有許多變成了我曾見到過的「被捲兒」。

  我承認,30多年了,我的記憶不時會被牽回震後18天的日子,任何一點與這個城市沾邊的人和事,都會勾起那段不肯泯滅的「災難記憶」。每年的「7·28」,我都會格外關注媒體的相關報導,但不是報導《抗震紀念碑——出奇地安靜》,便是媒體本身「出奇地安靜」。年復一年,愈發「出奇地安靜」。我不得不承認,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唐山大地震已成為一段冰冷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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