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長江大橋走過

黃鵠磯 發佈 2024-03-11T18:43:07.741978+00:00

前年三月,一位闊別已久的老同學來武漢出差。臨走時聯繫我,要我做一回地導,帶她來一次「武漢半日游」。真的是老同學——她高中時還做過我的同桌,我們認識已經快三十年。也真的是「半日游」——她下午的機票都已經訂好,臨走之前,見縫插針聯繫了我。這讓我犯了難。

前年三月,一位闊別已久的老同學來武漢出差。臨走時聯繫我,要我做一回地導,帶她來一次「武漢半日游」。

真的是老同學——她高中時還做過我的同桌,我們認識已經快三十年。也真的是「半日游」——她下午的機票都已經訂好,臨走之前,見縫插針聯繫了我。

這讓我犯了難。這位老同學畢業於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後來又在紐約大學深造過,如今在深圳某大廠管理層任職。她的工作就是飛來飛去,經常要到世界各地去「開展工作」,國內各大城市她也幾乎走遍。不誇張地說,她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像她,這種見過世面的牛人,要我一個深居簡出的人帶著進行「武漢半日游」,這對我而言,無疑是挑戰。

那天天公也不作美。我們一見面,便下起雨來,雨一直下,氣氛不再融洽……這無形中又增加了挑戰的難度。在武漢,雨天,半天時間,還有什麼地方適合遊覽?

後來我們就近去了東湖櫻園,去得很隨意,有開盲盒的意思。偌大的櫻園,只有三三兩兩的遊人,我們在斜風細雨中穿行。五重塔附近,日本園林式的湖塘、小島、溪流、虹橋……幾千株櫻花在雨中同時盛開,花的海洋,讓人迷失,叫人惆悵。微風過處,花枝搖曳,木塔水影微動,溪水中飄零的櫻花,有一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詩意。

我們在花海中徘徊,不忍離去。開始還說說話,後來自覺噤聲,徹底把自己交給這片花海。是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花瓣雨,少年時代的情緒湧上心頭,此時沉默是最好的。

那天我們走了很久才走出這片花海,回去後,櫻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後來,我寫了一首歌。

「你說冬天剛走夏天就要來/武漢的春天永遠不在/你說長江第一橋享譽中外/可是可是武漢沒有海。」

「我說江城櫻花什麼時候開/武漢的春天就什麼時候來/三月里蝴蝶飛回來/走吧我帶你到武漢去看海。」

歌的名字叫《櫻花海》。我的學生肖澤川是學音樂的,他很喜歡這首歌,專門給它譜了曲,並在QQ音樂上架。

東湖櫻園。趙麗 攝

那天從櫻園回來,我思考過一個問題:每座城市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海」。這片「海」遼闊無比,海納百川,能接納所有的情緒;海浪一旦湧起,能回應所有的心聲,讓人心旌搖動。

我們那天只是恰好在櫻花盛開的時候,無意中闖入這片海,被海浪裹挾,情緒一下子就進去了。

那麼,在沒有櫻花的時候,武漢的「海」又在哪裡呢?

對我而言,武漢的「海」只能是長江。確切點說,是武漢長江大橋下面的滾滾長江。

八年前的一天,家裡遭遇一場變故。那天,我失魂落魄,徒步從積玉橋走到中華路碼頭,走到黃鶴樓,經過湖北劇院,折回走完長江大橋全程;然後繼續走,一直走到琴台。再從漢陽橋頭堡走回武昌橋頭堡,來來回回,沿著長江大橋足足走了四五個小時。那是我離長江最近的一次,也是長江凝視我最久的一次。

長江大橋兩邊欄杆上,寫著、塗著、刻著各式各樣的留言,走幾步就能看到一條,如:

「一切平安。2014.12.17 妮子」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與你們躲過雨的屋檐。」——LHH

「飄飄,我想你了。」——濤哥,2015年4月23日

「我不等你了!沒有你,我一樣活!」

「白亞娟: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程濤就決定了:今後不管我的世界有多大,都是你的!我們一起擁有,一起創造奇蹟……——程濤」

……

這些心聲,像極了民間詩人們的「題壁詩」:吶喊和傾訴,承諾和退縮,不甘和認命,希望和絕望……如同江風在耳邊呼嘯,一路看得我驚心動魄。

滔滔江水,滾滾紅塵。面對長江,我們總有一種原始的衝動,想要尋找什麼,想要表達什麼。一個從長江大橋上走過的人,不會想到對長江隱瞞什麼,克制什麼,唯有誠實和坦白。

那天我忽地明白古代詩人們在此的感受了。為什麼李白登上黃鶴樓會寫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為什麼崔顥登上黃鶴樓會寫下「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為什麼黃鶴樓久負盛名,被稱為「天下江山第一樓」?

當年的黃鶴樓,是和長江緊密相連的;長江是黃鶴樓的魂,黃鶴樓只有臨靠長江才能生出雙翅。當年的黃鶴樓,其實就在今天的武漢長江大橋上。詩人們登上當時的黃鶴樓,相當於今天走了一遍長江大橋。你在長江大橋上醞釀的所有情緒,感受到的所有長江的壯闊與雄渾,在當時的黃鶴樓上都能聽到回聲。

不同的是,你在長江大橋上寫出的可能是「飄飄,我想你了」,到了詩人筆下,就變成「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或者變成「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長江大橋(黃鶴樓)賦予你的情緒依舊是飽滿的,只是你沒有詩人表達得那麼圓滿。

想起一則關於長江大橋和詩人的往事。

1957年9月26日,武漢長江大橋試通車的第二天,《長江日報》在《江花》副刊上轉載了郭沫若的詩——《長江大橋》(原作發表在《人民日報》上)。事也湊巧,就在27日,郭沫若以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身份,陪同印度副總統拉達克里南博士,乘專機從杭州來到武漢參觀長江大橋。當天秋高氣爽,晴空萬里,郭沫若陪同客人從武昌橋頭堡走到漢陽橋頭堡。

走了一趟真正的長江大橋,郭沫若開始對自己的《長江大橋》不滿意了。當天下午,郭沫若重新改寫了《長江大橋》一詩,並交給報社。9月30日,《長江日報》第三版上加「編者按」發表了這首修改後的長詩。

每個詩人,走過武漢長江大橋,如同古代的詩人登上黃鶴樓,面對滔滔江水,心中的詩情總會不由自主地萌發,總想寫點什麼出來。但每個詩人,登上了黃鶴樓,就會和崔顥他們相遇,在感受長江的大美與壯闊時,也會感到沮喪和不安,看到自己的渺小與不堪。正如郭沫若所說,「就讓我不加修飾地說吧:它是難可比擬的,不要枉費心機」。

光緒十年(1884年)的那場大火,徹底燒毀了黃鶴樓,從此「黃鶴一去不復返」。1957年,武漢長江大橋竣工,大橋從黃鵠磯過江,正好穿過古黃鶴樓遺址。從此,古黃鶴樓和武漢長江大橋融為一體:你今天站在長江大橋上看到的浩浩長江,就是當年李白、崔顥站在黃鶴樓上看到的滔滔流水。

至於今天的黃鶴樓,是1985年異地重建的,和歷史上黃鶴樓舊址有一段距離。雖然飛檐凌空,樓台壯闊,氣勢依舊,但和長江相隔甚遠。登上此樓俯瞰,長江宛如一條小河,巨龍變長蟲,再難勃發出盎然的詩意。

去年,在寫完《櫻花海》後不久,我又走了一遍長江大橋。我從武漢關坐輪渡到中華路碼頭,由臨江大道步行至漢陽門,然後上橋,把當年的路線重溫了一遍。大橋巍巍,江水依舊,只是大橋兩邊欄杆上的留言已被剷除一空,民間詩人們的「題壁詩」不復得見。這時的我早已走出了當年的困境,對長江充滿了感激。撫摸著光溜溜的欄杆,想起那次從長江大橋走過的心情,感慨萬千。

那一天,我從長江大橋走過,長江的流水洗滌了我,我聽到了長江的回聲。

那一天,我想通了很多事。我沿著長江大橋來來回回地走,實際上,是乘著黃鶴在黃鶴樓舊址上空盤旋。

在長江的上空,我聽到遠遠傳來的汽笛聲,宛若黃鶴的清唳。

原載《長江日報·江花周刊》,作者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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