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36、37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3-12T07:29:51.698465+00:00

令狐沖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餵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


第36章 傷逝



盈盈生怕令狐沖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旁,說道:「沖哥,有人來了!」


令狐沖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餵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沖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狐沖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盈盈道:「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


令狐沖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沖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有敵人來襲,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援手不可,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


令狐沖左足踏地,傷口微覺疼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聲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它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劍一揮,一劍將騾頭切斷,乾淨利落之極。令狐沖輕聲贊道:「好!」他不是贊她劍法快捷,以她這等武功,快劍一揮,騾頭便落,毫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沖走了幾步,聽得來騎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


「他要搶在敵人頭裡,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如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沖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粱叢中疾行而前。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恆山派掌門,給她這等如提嬰兒般抓在手裡,倘若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給青城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兇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思。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騎馬蹄聲又近了許多。她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中一列火把高舉,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點了火把追人。」


令狐沖道:「他們拼死一擊,甚麼都不顧了,啊喲,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沖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們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得到。」令狐沖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餘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沖,走到離岳靈珊大車的數丈處,扶他在高粱叢中坐好,低聲道:「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


只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輩。」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哼,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


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粱叢中,與令狐沖、盈盈兩人所伏處相距不遠。


蹄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先截住了去路,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狗賊,做烏龜麼?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寂靜無聲,有人道:「只怕是下車逃走了。」只見一個火把划過黑暗,擲向大車。


忽然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反擲出來。


青城眾人大嘩,叫道:「狗賊在車裡!狗賊在車裡!」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沖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


青城弟子擲出八個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傷到人,餘下青城弟子卻也不再投擲火把,只遠遠圍著大車,齊聲吶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隻手乾枯焦黃,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下車,多半也受了傷。」


眾人猶豫半晌,見車中並無動靜,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涌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


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竄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臉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


令狐沖和盈盈雙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法。」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兩人又是同一念頭:「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禪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


岳靈珊低聲道:「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劍法一樣。」林平之「咦」的一聲,奇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


片刻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沖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但閃躍進退固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伸出鬼沒,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以一敵眾,仍大占上風。


岳靈珊道:「他劍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甚麼會使這劍法?」


酣斗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餘人心膽俱寒,四下散開。那人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餘人泄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步行飛奔,剎那間走得不知去向。


那人顯然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不住喘氣。令狐沖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斗,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已受了頗重的暗傷。


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閃耀,明暗不定。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他語音極低,嗓音嘶啞,每一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聲音從喉中發出。


林平之道:「多謝閣下相助,請教高姓大名。」說著和岳靈珊從高粱叢中出來。


那老人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在下護送兩位前往穩妥之地,治傷療養,擔保令岳無法找到。」


令狐沖、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其中諸般關節?」


林平之道:「左掌門和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厲害,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以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傷,推尋源由,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熏天,少俠一人又如何能與之相抗?


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旁,少俠便有通天本領,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原來是你!」


她這一聲叫了出來,令狐沖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實。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哥是你殺的?」


勞德諾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英白羅是小孩兒,我殺他幹麼?」


岳靈珊大聲道:「還說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殺了一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


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岳不群豈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道:「胡說!自己幹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的,為甚麼要劍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沖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


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習辟邪劍法?」


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說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


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


岳靈珊道:「你……你……你也這麼說?」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林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知了。」


勞德諾道:「岳不群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


岳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左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的諸般動靜。」


令狐沖恍然大悟。勞德諾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傳,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著棋子;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甚麼希奇了。只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


令狐沖和盈盈都暗暗點頭,心道:「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勞德諾恨恨的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了。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已給岳不群做了手腳,因此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勞德諾咬牙切齒的道:「當年我混入華山派門下,原來岳不群一起始便即發覺,只是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岳不群所錄的辟邪劍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習內功的法門。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兇險,你我都墮入了他的彀中。」


勞德諾道:「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於心何安?我便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語氣激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聲。勞德諾又道:「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


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群與令狐沖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便是辟邪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侍,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癒,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


這番話只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自知復明無望,所謂治癒云云,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禪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讎,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


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同心合力,自當坦誠相告。我在岳不群那裡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丑,望風披靡,顯是已得辟邪劍法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艷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勞德諾道:「這是林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後咱們歃血結盟,合力撲殺岳不群。林兄弟倘若雙目完好,年輕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劍法,三人合力,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勞德諾此議倘是出於真心,於己實利多於害,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岳不群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後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


林平之道:「多謝了。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盡數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如此譏諷,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髮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


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在。」岳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甚麼意思?」


林平之道:「甚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兇狠。


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


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令狐沖大叫:


「林平之,別害小師妹。」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一聽到今狐沖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雙腿力挾,縱馬狂奔。


令狐沖掛念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沖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麼?」


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


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侍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裡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甚麼?」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甚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甚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


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復,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儘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


「這是甚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沖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今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


剎那之間,令狐衝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沖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


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甚麼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


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已痊癒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


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蕭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蕭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將過去,見那蕭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洞蕭。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做江湖曲》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甚麼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這曲子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沖拍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蕭之聲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蕭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撫琴,我吹蕭,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


令狐沖微笑道:「只可惜這是蕭,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沖做個鬼臉,知道盈盈性子是最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蕭之譜,靜心聽她解釋,學著奏了起來。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做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複,更是艱難,但令狐沖秉性聰明,既得名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閒日,便即練習,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


此後十餘日中,兩人耳鬢廝磨,合奏琴蕭,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漸漸都淡忘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捲入武林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甚麼都快活了。


這日午後,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黨內息不順,無法寧靜,接連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沖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沖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八九里,來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後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


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


想到這裡,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沖立即伏低,藏身長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只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狐沖吃了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令狐沖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甚麼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定是躲在近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衝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裡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咱們布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麼差遣,自當盡心竭力,報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衝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聲響,四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沖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件甚麼物事。


葛長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撲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


他手無長劍,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岳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


令狐衝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哪裡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劍,刀也行。」


只聽那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了。


杜兄弟,眼下之計,是如何將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


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就有點兒棘手。」


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說話……」


正說到這裡,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老道:「包長老到了。」


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老也到了。」


令狐沖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


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過。」葛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個老者喜道:「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


令狐沖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是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


葛長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甚麼計較?」


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甚麼良策,包莫二兄到來,定有妙計。」


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撣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跡,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放在坑邊,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撲通……啊喲,不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餘四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莫長老笑道:「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入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中間尚有難處。」莫長老道:「甚麼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之後,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既是對付君子,便當下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


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葉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裡,又都齊聲鬨笑。


包長老道:「事不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餘人隨後跟去。


令狐衝心道:「他們挖掘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長劍,再來救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麼他們是在此處掘地?」


藏身樹後,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幾個老者站在一旁。


此刻相距近了,見到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山梅莊中見過的鮑大楚。甚麼包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楚。」令狐沖曾見他出手制服黃鐘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師父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要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這四人用一對鐵戟、一對鋼斧,先斫鬆了土,再用手扒上,抄了出來,心想:


「他們明明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掘陷阱,卻怎麼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麼一來,阻住了去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


忽聽葛長老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麼年輕貌美。」杜長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出頭了。


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岳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沖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聽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這葛長老伸出手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


魔教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裡玩了這個婆娘?」令狐沖怒不可遏,這姓葛的倘真對師娘無禮,儘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拚個死活。


只聽葛長老淫笑道:「玩這婆娘,有甚麼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再過一個時辰,這裡一切便可布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句。令狐沖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麼久沒回,盈盈定然掛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衝著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虞。


耳聽得眾人終於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撤了迷魂毒藥,再在陷阱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靜候岳不群到來。令狐沖輕輕拾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裡,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見,自然警覺。」


其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沖將呼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盈,令狐衝心道:「盈盈已發見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響,兩人一前一後,疾奔而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


「沖哥,沖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不可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師父為甚麼要殺我?」


只聽盈盈又叫:「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顯是要令狐沖聞聲遠走。叫喚聲中,只見她頭髮散亂,手提長劍,快步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


眼見盈盈再奔得十餘步,便會踏入陷阱,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後心,右手隨即抓住她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松,長劍落地。岳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沖和鮑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


令狐沖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沖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下,封了她穴道,放開右手,讓她委頓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動彈,岳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並不走到妻子身邊,只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狀,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沖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哪裡說起?」


盈盈道:「你女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沖有甚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令狐衝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豈有殺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


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上還有甚麼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併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幹這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問他好了。」


岳不群語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沖。


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沖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沖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為難,但為了逼迫令狐衝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小刑罰。


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沖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太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


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沖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沖在這裡!」


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


令狐沖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沖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沖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沖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


盈盈大急,叫道:「沖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


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沖哥,你記得東方不敗麼?他們都是瘋子,你別當他們是常人。」


她只盼令狐沖趕快逃走,明知這麼說,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麼?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練成的。沖哥,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


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沖卻沒聽到。她知令狐沖始終敬愛師父,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沖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甚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甚麼恩義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我。」


盈盈叫道:「沖哥,快走,快走!」


令狐沖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岳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麼?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甚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你這淫賊之手。」令狐沖急得只叫:「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沖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側身避開。


令狐衝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沖,他便束手就戮,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沖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隱隱發麻。當日師徒二人雖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沖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沖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沖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沖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沖的性命。令狐沖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沖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為了回護盈盈。


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沖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式隨機衍生,或守或攻,與之針鋒相對。此時令狐沖己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


岳不群所學的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沖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後,令狐衝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沖亦全無思索之餘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數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慮意既生,劍招更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更即大減。


令狐衝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搗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沖此後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斗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


陡然之間,令狐衝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沖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沖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甚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沖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


盈盈躺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只欲作嘔。


又斗得三十餘招後,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沖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斗之下,令狐沖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兇險無比,在岳不群這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


那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虛。


岳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沖一劍搶了在頭裡,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岳不群一聲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之意。


令狐沖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


「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罷!」


岳不群臉如死灰,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


令狐沖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面前,直刺令狐沖左腰。令狐沖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抬長劍,哪裡還來得及,噗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後腰。幸好令狐沖內力深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是一劍斬下,令狐沖急忙滾開數尺。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沖又是一滾,當的一聲,劍刀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


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陡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聲,落入了陷阱。


令狐沖死裡逃生,左手按著後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


只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沖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哪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麼?」她驚駭之下,說話顫抖,難以自制,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了,別……別怕。」


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沖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麼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岳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


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干係,只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


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再大,也難以逃脫了。


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伸過手去,摟住了她,這番死裡逃生,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多有得罪。」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她深知令狐沖的為人,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若說為她捨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甚麼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


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行徑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剎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衝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


岳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衝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岳夫人撫摸他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那麼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因此害死了珊兒?」令狐沖道:「正是。」


岳夫人哽咽道:「你轉過身來,我看看你的傷口。」令狐沖應道:「是。」


轉過身來。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山派的傷藥,你還有麼?」令狐沖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中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市條,替他包紮好了。令狐沖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創口疼痛。


岳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去辦了。」


令狐沖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岳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冤孽!冤孽!」又道:「沖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沖道:「是!」突然覺得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只見岳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來扶住岳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臟刺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沖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


盈盈也是驚駭無已,畢竟她對岳夫人並無情誼,只是驚訝悼惜,並不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沖,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哭出聲來。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故,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敢在旁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當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


令狐沖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你還叫他師父?」


令狐沖道:「唉,叫慣了。師娘為甚麼要自盡?她為……為甚麼要自殺?」


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他,只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岳不群,給你師娘報仇。」


令狐沖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養育過我。」


盈盈道:「他雖是你師父,曾對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令狐沖嘆了口氣,悽然道:「師娘的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


鮑大楚大聲答應:「是,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岳不群回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岳不群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莫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


令狐沖大聲道:「不可傷他。」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打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岳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只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


盈盈問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


岳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門,可是干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岳不群罵道:「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沖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沖囁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沖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瞭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衝決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令狐沖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岳不群也就無所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


岳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岳不群口一張,只覺嘴裡已多了一枚藥丸,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沖,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沖也就沒瞧見,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屍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屍蟲,否則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出汗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沖哥,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餘下兩處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沖道:「多謝你了。」


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岳不群腸中丸藥漸化,已無法運功吐出,這才再替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每年端午節之前,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


岳不群聽了這句話,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屍腦神丹」了,不由得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三屍……三屍……」


盈盈格格一笑,大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等靈丹妙藥,制煉極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頭號人物,才有資格服食。鮑長老,是不是?」


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謹,服了神丹後,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屍腦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甚麼東西都吃。岳不群,以後你出力保護沖哥和我的性命,於你大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我可就慘了。甚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裡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給我解藥……」想到這裡,忍不住全身發抖,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


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去回稟教主,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已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令狐沖定要釋放岳不群,正自發愁,生怕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待見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屍腦神丹」,登時大喜,當下喜孜孜的應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道:「岳先生既歸我教,那麼於他名譽有損之事,外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智計過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沖見到岳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不禁惻然,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幾句話相慰,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竟說不出來。


盈盈道:「鮑長老、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請替我問爹爹安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傷愈,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大伙兒好儘早討一杯喜酒喝。」對於年少情侶,此等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哪裡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沖相愛,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沖告辭,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沖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於江湖,歷練人情,知道越是對令狐沖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


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說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山安葬嗎?」岳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罷!」說著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黃昏時分,令狐沖和盈盈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令狐沖又大哭了一場。


次日清晨,盈盈問道:「沖哥,你傷口怎樣?」令狐沖道:「這一次傷勢不重,不用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裡,已為人所知。


我想等你休息幾天,咱們換一個地方。」令狐沖道:「那也好。小師妹有媽媽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嘆道:「我師父一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


盈盈搖頭道:「那也未必。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想謀取辟邪劍譜,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令狐沖默然,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岳不群還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德諾聽。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沖道:「左冷禪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勞德諾卻眼睛不瞎,占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聰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鬥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怕要吃虧。」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護林平之嗎?」令狐沖瞧著岳靈珊的墓,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這人豬狗不如,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時,不知道誰真的對她好,死後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


令狐沖搖頭道:「那也難說。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


盈盈心想:「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沖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餘日,新傷已大好了,說道須到恆山一行,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此後心無掛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隱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沖搔頭道:「這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提,待我見機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


兩人在兩座墓前行了禮,相偕離去。






第37章 迫娶



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來到一處市鎮,到一家麵店吃麵。


令狐沖筷子上挑起長長几根麵條,笑吟吟的道:「我和你還沒拜堂成親……」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令狐沖微笑道:「將來總是要成親的。你如不願,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後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幾個兒子好。」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樹,倒像是個桃谷,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變了小桃谷六仙?」


盈盈坐了下來,問道:「哪裡來六個小鬼?」一語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麵,心中卻十分甜蜜。


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恆山,有些心地齷齪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裡胡說八道,只怕你不高興。」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莊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改扮,總是驚世駭俗。


旁人一見,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鄉下大姑娘,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


令狐沖道:「我想,咱們這次去恆山,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無事,我便獨自現身,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後和你在甚麼秘密地方相會,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麼說,知他是體貼自己,甚是喜歡,笑道:「那好極了,不過你上恆山去,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只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個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哥,來,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扮成個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一見尼姑,逢賭必輸。


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後可倒足了大霉,那決計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


令狐沖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卻是勢在必行。只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可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甚麼,她只是呆呆的瞧著你。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


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髮,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女子,再在臉上塗上黃粉,畫上七八粒黑痣,右腮邊貼了塊膏藥。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痴痴呆呆、笨頭笨腦的模樣。」


令狐沖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氣最是容易不過,那壓根兒不用裝,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緊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先行練習起來。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廟野祠中住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比到了恆山腳下,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逕行入庵,儀清、鄭萼、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天中,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庵無色庵。


剛走近主庵,便聽得掙錚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令狐衝心中一動:「怎麼來了敵人?」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向劍聲處奔去。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瓦屋窗中透出燈光。令狐沖奔到屋旁,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時放心,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妹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旁觀。


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斗到酣處,儀和出劍漸快,儀琳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刺出,直指前胸,儀琳回劍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聲輕叫。


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妹,你又輸了。」


儀琳甚是慚愧,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甚麼進步。」儀和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罷,明日再練不遲。」儀琳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別,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


儀和掩上了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是很難勸的,總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甚麼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著……」儀清搖手道:「佛門清淨之地,師姊別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儀和道:「師父常說:世上萬事皆須隨緣,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須循序漸進,倘若著意經營,反易墮入魔障。我看小師妹外和內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於她實不相宜。」儀清嘆了口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想到,只是……只是一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令狐師兄曾一再聲言,他代掌門戶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更要緊的是,岳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師父、師叔……」


令狐沖聽到這裡,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的師父、師叔?」


只聽儀清續道:「不報這深恨大仇,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儀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儀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我看小師妹近日精神越來越差。」


儀和道:「是了。」兩師姊妹收起兵刃,吹滅燈火,入房就寢。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們怎麼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又為甚麼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想:「日後詢問儀和、儀清兩位師姊便是。」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緩晃動,抬頭望月,只見月亮斜掛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些叫出聲來,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甚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卻一直沒想到?」


閃到近旁小屋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身影,這才靜心思索,回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閒師太囑咐我接掌恆山門戶之後,便即逝去,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並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開她們衣衫,詳查傷處。


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釘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針刺死。當時我跳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井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胸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雙手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東方不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武功,也決不會針刺定閒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甚至還沒得到劍譜……」回想當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心想:「不錯,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


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害死恆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閒師大多少,一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嶽派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的來歷,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併,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並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閒師太為甚麼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自然由於岳不群是他的師父之故。倘若兇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敗,定閒師太又何以不說?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並未受傷,岳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然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像自己所練成的內功,不須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裡,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並派。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終於使五派合併,到得頭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岳不群一伸手就將成果取了去。


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只是他說甚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只覺人生一切,都是殊無意味,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恆山別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衝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別院。


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譁之聲。


只聽得院子裡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甚麼時候乾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乾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道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知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


令狐沖抬頭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一般無異,只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乃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一夥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顯是都被點了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餘,除了隨風飄蕩,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尷尬,實是世所罕見。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甚麼,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幾分害怕厭惡。


人叢中躍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縱上樹幹,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時污言穢語的破口大罵。只見眾人都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只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用硃筆寫著一個字,有的是「已」,有的是「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裡,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西寶和尚大聲罵道:「甚麼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字。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游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雞鳴還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像玉靈道長、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


不願與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游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伙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會只迷倒他們幾個?」眾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


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乾的?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


祖千秋搖頭道:「不是,不是,決計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


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裡的墨水卻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


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呆腦的僕婦多瞧上一眼。


令狐衝心中只是在想:「這八人想攪甚麼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利於我恆山派。」


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來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只見別院右首里許外有數十人圍著,群豪急步奔去。令狐沖走到近處,聽得眾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


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甚麼密謀,大伙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對,對!有甚麼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


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麼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麼眾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以說出來讓大伙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後偷襲,算甚麼人物?」


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是幹不成了,只是大伙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系鈴人。你如放了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上了,也將你點倒,吊將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言不錯。眾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寒。」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只是罵得不著邊際,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干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著指指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


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裡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頭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


令狐衝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


他二人說甚麼也不會來跟恆山派為難。恆山派有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件,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甚是有理。


他滿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去,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布帶子,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帶子掛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字,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於『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帶好好的系在二人頸中,垂將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


群豪指指點點,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蹈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和仇松年、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


不戒和尚搖了搖頭,將布條緩緩解下,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


這一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絕,都呆呆的瞧著他。


只見他雙拳捶胸,越哭越傷心。


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幾個踉蹌,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裡,當然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裡,聽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稱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


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拍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餘掌後,雙掌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喇一聲,石凳裂為四塊。


群豪無不駭然,誰也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


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


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彆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一覺,半夜裡也去聽上一聽。」


耳聽得不戒和尚號陶之聲不絕,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茶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人聲漸寂,於是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遠遠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


不久便聽得呼吸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令狐沖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聰明人還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旁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便會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


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甚麼緣故。」白熊罵道:「你的血臭的,連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寧可血臭,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的大罵起來。


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後,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帳,把這龜蛋點了穴道,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笑道:「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黑熊笑道:「幾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岳先生也不會知道。」


令狐沖大吃一驚:「怎麼是師父吩咐了的?怎麼要他們將恆山派弟子捉到華山去?這個『大陰謀』,自然是這件事了。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師父的號令?」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幹麼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


令狐沖滿腹疑團,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


「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準了他走來,走到他身後,蹲了下來,輕輕拉他衣袖。令狐沖微微一驚:「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回過頭來,膝隴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來,仍是拉著他衣袖,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


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徑向西行。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見人家的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向他而說,只是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那是甚麼意思?她說的是反話,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只見她折而向北,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轉過了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


儀琳輕聲道:「我們老是在這裡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著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我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


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聽她跟我說些甚麼。」儀琳牽著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來。令狐沖跟著坐下,側著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尋思:「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術,倒也了得。」


儀琳望著天上眉月,幽幽嘆了口氣。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小年紀,為甚麼有這許多煩惱?」但終於沒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著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厭煩,總是耐心的等著,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煩你,但你侍我真好,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若我有個媽媽,我敢小敢向她這樣說呢?」


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覺得不妥,心想:「她要說甚麼心事?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當即站起身來。


儀琳拉住了他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嗎?」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令狐沖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神色淒楚,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惟淬,滿腹心事,倘若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裡,早晚要生重病。我且聽他說說,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


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會兒。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


令狐衝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我幾聲,算是好人有好報。」


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吊在樹上,又給人在身上掛了一根布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媽媽一人,甚麼好色無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胡裡胡塗,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掛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掛錯了,拿來掉過來就是,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


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那麼定是沒死。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來,怎麼又去掉轉來掛在身上?這小師妹天真爛漫,真是不通世務之至。」


儀琳說道:「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要跟我說,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了,說他擅闖見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險。」


令狐衝心想:「我曾說過,別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任誰不許上見性峰。田兄名聲素來不佳,儀和師姊又是個急件子人,一見之下,自然動劍。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儀和可殺不了他。」他正想點頭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甚麼話,我贊同也好,反對也好,決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的說話。」


儀琳續道:「田怕光侍得說清楚,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她手下留情,沒真的殺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後來就不見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終於在後山一個山拗里見到了他,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我著急得很,忙縱上樹去,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幸好及時趕到。我將他救醒了,他抱著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中仍是掛著那根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甚麼的。我說:『爹爹,這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掛錯了布條,他又不掉轉來。』「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偷襲,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們找到他,叫他講個道理出來,他如說得不對,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將這條布條掛在他頭頸里。』爹爹道:『這條布條是我的,怎可掛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裡還有人勝得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聽他這麼說,心中可真奇了,問道:『爹爹,這布條沒掛錯麼?』爹爹說:『自然沒掛錯。我……我對不起你娘,因此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只因她是個尼姑,於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因此才自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


儀琳道:「我見爹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乖孩子,別哭,別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說到這裡,眼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淒楚,又道:「爹爹說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爹爹嘆了口氣,說道:『你娘本來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她發狂,說甚麼要娶她為妻。你娘說:「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身入空門,六根清淨,再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會怪到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


令狐衝心想:「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任,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


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爹說:『自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我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我說:『曬太陽又有甚麼不對了?』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隊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咱們瞧了幾眼,贊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婦向我瞪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哪裡偷來的?」我說:「甚麼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罵道:「我好好問你,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說:「取甚麼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給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刺來,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


令狐衝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都是真話,但聽在對方耳里,卻都成為無聊調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


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兇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幹麼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開,說道:「你怎地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難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她幾劍刺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來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劍上,我飛起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


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女。」


「『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人罵了幾句,氣憤憤的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你娘說話。


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問她為甚麼事,她總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著八個字。你猜是甚麼字?那便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抱了你到處去找她,可哪裡找得到。』「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後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贊,那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麼?』」


令狐衝心道:「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


儀琳道:「我說:『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尋找,可哪裡找得到?我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


這一日,找到了恆山派的白雲庵,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歡喜,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免得我帶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小命。』」


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該然,說道:「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師父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將我寄養在白雲庵中之後,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後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


想起來,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後,決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於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只好自盡了。」


儀琳長長嘆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甚麼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


『媽媽寫了這張紙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麼?怎麼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彩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法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啦。』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爹爹說:『怎麼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


令狐沖聽儀琳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痴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


儀琳道:「爹爹聽我這麼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令狐沖這小子,有眼無珠,當真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還知道我女兒美貌,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左冷禪,而是令狐沖。左冷禪眼睛雖然給人刺瞎了,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啞婆婆,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大哥?我說:『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只是感激令狐大哥捨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著他。


我媽媽說得對,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爹爹說:『身入空門,為甚麼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別說這件事了,我……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


她說到這裡,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令狐大哥提這等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決不見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這等無聊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們說,永遠不許他踏上恆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嘆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麼一去,不知甚麼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掛念得緊。後來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著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後,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幹甚麼。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裡,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裡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


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得很,只當人家也是孩子。」


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秦絹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大家說,令狐大哥將來一定不肯做恆山派掌門。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併入五嶽派,奉他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啞婆婆,我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說一點也不假。她說,幾位大師姊都說,恆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我最好,如果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她們盼我練好劍術,殺了岳不群,那時做恆山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信了。


不過這恆山派的掌門,我怎麼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師姊她們,要殺岳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啞婆婆,你瞧我怎麼辦才是?」


令狐沖這才恍然:「她們如此日以繼夜的督促儀琳練劍,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接任恆山派掌門,委實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儀琳幽幽的道:「啞婆婆,我常跟你說,我日裡想著令狐大哥,夜裡想著令狐大哥,做夢也總是做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後,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想到在衡山縣那個甚麼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啞婆婆,我明知你聽不見,因此跟你說這些話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說,整天憋在心裡,可真要發瘋了。我跟你說一會話,輕輕叫著令狐大哥的名字,心裡就有幾天舒服。」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沖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這個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道:「她待我這等情意,令狐沖今生如何報答得來?」


儀琳輕輕嘆息,說道:「啞婆婆,爹爹不明白我,儀和、儀清師姊她們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這是不應該的。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我日日求觀音菩薩救我,清菩薩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兒早晨念經,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薩,請菩薩保佑令狐大哥無災無難,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為甚麼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也該煩了。從今而後,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無拘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


她出了一會神,輕聲念道:「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念了十幾聲,抬頭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罷。」


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塞在令狐沖手中,道:「啞婆婆,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你不舒服麼?」侍了一會,見令狐沖不答,自言自語:」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去了。


令狐沖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想到迴腸盪氣之處,當真難以自己,一時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無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晃動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頭?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後,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湧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動,那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沖更加驚駭惶怖,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突然之間,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猛地里轉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


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但她如何來到身後,自己渾不覺察,實在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說道:「啞婆婆,原來……原來是你,這可……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又甚是嘶啞。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伸,強笑道:「你別見怪。任大小姐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姊妹一般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麼,尋思:「這人古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多耽。」


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過。」轉身向來路走去。


只走出七八步,突見迎面站著一人,攔住了去路,便是那個啞婆婆,卻不知她使甚麼身法,這等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閃了過來。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快速無倫,但總尚有形跡可尋,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湧出來一般。她身法雖不及東方不敗的迅捷,但如此無聲無息,實不似活人。


令狐沖大駭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麼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的確不免惹她生氣,當下又深深一揖,說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這就去改了裝束,再來懸空寺謝罪。」那啞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絲毫喜怒之色。令狐沖道:「啊,是了!你聽不到我說話。」俯身伸指,在地上寫道:「對不起,以後不敢。」站起身來,見她仍然呆呆站立,對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沖指著地下大字,大聲道:「對不起,以後不敢!」


那婆婆一動也不動。令狐沖連連作揖,比劃手勢,作解衣除發之狀,又抱拳示歉,那婆婆始終紋絲不動。令狐沖無計可施,搔了搔頭皮,道:「你不懂,我可沒法子了。」側過身子,從那婆婆身畔繞過。


他左足一動,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擋在他身前。令狐沖暗吸一口氣,說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間飛身而起,向左側竄了出去。左足剛落地,那婆婆已擋在身前,攔住了去路。他連竄數次,越來越快,那婆婆竟始終擋在他面前。令狐沖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斬而落,切向他手腕。


令狐沖急忙縮手,他自知理虧,不敢和她相鬥,只盼及早脫身,一低頭,想從她身側閃過,身形甫動,只覺掌風颯然,那婆婆已一掌從頭頂劈到。令狐沖斜身閃讓,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拍的一聲,肩頭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來令狐沖體內的「吸星大法」生出反應,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令狐沖大駭,忙低頭避過,這一來,背心登時露出了老大破綻,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擊下,右手一彎,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顯然她打定主意,專門攻擊他眼珠,不論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厲害,手指入眼,總是非瞎不可,柔軟的眼珠也決不會吸取旁人功力。令狐沖伸臂擋格,那婆婆迴轉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左眼。令狐沖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飛指已抓向他的右耳。這幾下兔起鶻落,勢道快極,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陰毒又快捷,數招之間,已逼得令狐沖連連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實也不甚高,所長者只是行走無聲,偷襲快捷,真實功夫固然遠不及岳不群、左冷禪,連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沖拳腳功夫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腳相碰,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


又拆數招,令狐沖知道若不出劍,今晚已難以脫身,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他右手剛碰到劍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閃電,連攻了七八招,令狐沖左擋右格,更沒餘暇拔劍。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毒辣,明明無怨無仇,卻顯是硬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令狐沖大喝一聲,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右手再度入懷拔劍,拚著給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腳,便可拔出短劍。


便在此時,頭上一緊,頭髮已給抓住,跟著雙足離地,隨即天旋地轉,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轉動,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將他甩得身子平飛,急轉圈子,越來越快。令狐沖大叫:「喂,喂,你幹甚麼?」伸手亂抓亂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給她點中了穴道,跟著後心、後腰、前胸、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全身麻軟,再也動彈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將他身子不絕旋轉,令狐沖只覺耳際呼呼風響,心想:「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但像此刻這般倒霉,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卻也從所未有。」


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幾欲昏暈,這才停手,拍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沖本來自知理虧,對那婆婆並無故意,但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罵道:「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來就拔劍,早在你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臉上仍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


令狐衝心道:「打是打不來了,若不罵個爽快,未免太也吃虧。但此刻給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罵人,自然有苦頭給我吃。」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罵道:「賊婆娘,臭婆娘,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因此將你造得天聾地啞,既不會笑,又不會哭,像白痴一樣,便是做豬做狗,也勝過如你這般。」他越罵越惡毒,臉上也就越是笑得歡暢。他本來只是假笑,好讓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但罵到後來,見那婆婆全無反應,此計已售,不由得大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起來。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頭髮,著地拖去。她漸行漸快,令狐沖穴道被點,知覺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罵不停,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見她轉而向西,竟是往懸空寺而去。


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雙熊、仇松年等人著了道兒,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難以做到,只是自己曾來過懸空寺,見了這聾啞婆婆竟一無所覺,可說極笨。連方證大師、沖虛道長、盈盈、上官雲這等大行家,見了她也不起疑,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做得極好。轉念又想:「這婆婆如也將我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我身為恆山派掌門,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裝束,這個臉可丟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不致公然出醜,也就罷了。」想到今晚雖然倒霉,但不致在恆山別院中高掛示眾,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恆山掌門的份上,這才優待三分?」


一路之上,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其數,好在臉孔向上,還沒傷到五官。到得懸空寺,那婆婆將他直向飛閣上拖去,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令狐沖叫聲:「啊喲,不好!」靈龜閣外是座飛橋,下臨萬丈深淵,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這懸空寺人跡罕至,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這婆婆若是將自己掛在那裡,不免活生生的餓死,這滋味可大大不妙了。


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逕自下閣去了。令狐沖躺在地下,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甚麼來頭,竟無半點頭緒,料想必是恆山派的一位前輩名手,便如是於嫂一般的人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定閒等人之師父的。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恆山掌門,她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


但轉念又想:「我扮成了這副模樣,只怕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之類,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於恆山,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可糟得很了。」


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那婆婆又已上來,手中拿了繩索,將令狐沖手腳反縛了,又從懷中取出一根黃市條子,掛在他頸中。令狐沖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條上寫些甚麼,可是便在此時,雙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令狐衝心想:「這婆婆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卻不讓看。」


又想:「令狐沖是無行浪子,天下知名,這布條上自不會有甚麼好話,不用看也知道。」


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令狐沖怒氣衝天,又大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在手,便可將她也制住了。我也將她高高掛起,再在她頭頸中掛一根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甚麼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不好,稱她天下第一,說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歡,我寫『天下第十八惡婆』,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甚麼人。」側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這婆婆已下閣去了。


掛了兩個時辰,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間身子一晃,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但她何時重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那婆婆扯開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無法低頭看那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了這個「娘」字,定然當我是個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甚麼,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


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心想:「她給我水喝,還是喝湯?最好是喝酒!」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頭頂。


令狐沖大罵:「賊婆娘,你幹甚麼?」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沖吃了一驚,但聽得嗤嗤聲響,頭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給他剃頭。令狐沖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子是何用意,過不多時,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心想:「好啊,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啊喲,不對,我身穿女裝,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間心中一寒:「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這一語成讖,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惡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做恆山派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這女人忠於恆山派,發起瘋來,甚麼事都做得出。


啊喲,令狐沖今日要遭大劫,『武林稱雄,引刀自宮』,可別去練辟邪劍法。」


那婆婆剃完了頭,將地下的頭髮掃得乾乾淨淨。令狐衝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力,猛衝被封的穴道,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鬆動,忽然背心、後腰、肩頭幾處穴道一麻,又給她補了幾指。


令狐沖長嘆一聲,連「惡婆娘」三字也不想罵了。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的布條,放在一旁,令狐沖這才看見,布條上寫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會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當即大聲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


令狐沖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嗤的一聲響,那婆婆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令狐沖驚叫:「你要是傷了我一根毫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豈只傷我毫毛而已?」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瓶上寫著「天香斷續膠」五字。令狐沖數度受傷,都曾用過恆山派的治傷靈藥,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雲熊膽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雲熊膽丸」。那婆婆再從懷裡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傷用的繃帶。令狐沖舊傷已愈,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沖,隔了一會,將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沖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沖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說道:「你——怎——麼——知——道?」聲音乾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


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麼一問,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甚麼知道?我為甚麼知道?是了,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字評語,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等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乾淨?」


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他?」令狐沖道:「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卻躲在這裡享清福,那才算沒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應得,他娶我為妻,為甚麼——調戲女子?」令狐沖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麼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


令狐沖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甚麼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幾時瞧男人?胡說八道!」令狐沖道:「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你卻拉過我頭髮,摸過我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


那婆婆道:「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沖道:「要斬腦袋,只管請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你,可也沒這般容易。


現下有兩條路,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別害得她傷心而死。


你如擺臭架子不答應,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舌已極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流暢了些。


令狐沖道:「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


令狐沖道:「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歡喜得很,甚麼氣都消了。」令狐沖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怪。」


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的麼?」


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干,你就叫我學他的樣。」那婆婆道:「正是。」令狐沖笑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


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禿頭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說著便要動手。令狐沖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哪有強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


令狐衝心想:這婆婆瘋瘋顛顛,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須要先施緩兵之計,說道:「你叫我做太監之後,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那怎麼辦?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甚麼三心兩意、回心轉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令狐沖笑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笑?」


令狐衝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豈可相負?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枉自為人。」令狐沖道:「是了。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甚麼我不娶她為妻?只因我早已與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這位姑娘侍我恩重如山,令狐沖就算全身皮肉部給你割爛了,我也決不負她。倘若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


那婆婆道:「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裡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位任大小姐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也就是了。」令狐沖道:「她決不會拋棄我的。她肯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為她舍了性命。我不會對她負心,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沖大聲怒喝:「胡說八道!」


那婆婆道:「你說我辦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那婆婆重又回進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


令狐沖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盈盈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倖,我聽著很是歡喜。」


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的話才真難聽。」那婆婆道:「我仔細想想,要令狐沖這小子拋了你,另娶儀琳,他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沖大聲喝采:「你開口說話以來,這句話最有道理。」


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狐沖這小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後,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幾歲,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沖道:「我……」他只說了個「我」字,啞穴上一麻,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羅里羅唆的打岔。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還有甚麼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甚麼用?見到女兒害相思病,空自干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出房。


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沖凝望著她,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不住晃動,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更增麗色。


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臉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開,低垂下來,臉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不能想。


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盪,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過去抱她一抱,親她一親。」


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與令狐沖的眼光一觸,趕快避開,粉頰上紅暈本己漸消,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令狐衝心想:「我對盈盈當然堅貞不二。


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妹成親,為求脫身,只好暫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劍,還怕她怎的?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和左冷禪、任教主他們相比,那還差得很遠。劍上功夫決計不是我敵手。她勝在輕手輕腳,來去無聲,實施偷襲,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會勝她三分,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


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轉,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這一次她不再害羞,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見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可是沒能笑出聲來,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露出狡獪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沖未明她的用意,只見她左眼又是眨了兩下,心想:「連眨兩下,那是甚麼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當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臉上神色甚是嚴肅,意思說:「只娶你一個,決無二心。」盈盈微微搖頭,左眼又眨了兩下,意思似是說:「娶兩個就兩個好了!」


令狐沖又搖了搖頭,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以示堅決,只是周身穴道被點得大多,難以出力,臉上神氣,卻是誠摯之極。盈盈微微點頭,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再緩緩搖了搖頭。令狐沖雙目凝視著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和他相對。


兩人相隔丈許,四目交視,忽然間心意相通,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反正於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


兩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滿意足,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縱然天崩地裂,這一刻也已拿不去、銷不掉了。


兩人脈脈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閣來,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銷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


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啞婆婆,你帶我來幹甚麼?」正是儀琳的聲音。聽得她走進隔房,坐了下來,那婆婆顯然陪著她在一起,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過了一會,聽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別叫我啞婆婆,我不是啞的。」


儀琳一聲尖叫,極是驚訝,顫聲說道:「你……你……你不……不啞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從來就不是啞巴。」儀琳道:「那……那麼你從前也不聾,聽……聽得見我……我的話?」語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麼?我聽得見你的說話,那可不更好麼?」令狐沖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


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惶,顫聲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會,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儀琳道:「不,我……我不要聽。你騙我,我只當你都聽不見,我……我才跟你說那些話,你騙我。」她語聲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來。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孩子,別擔心。我不是騙你,我怕你悶出病來,讓你說了出來,心裡好過些。我來到恆山,一直就扮作又聾又啞,誰也不知道,並不是故意騙你。」儀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聲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你聽了一定很歡喜的。」儀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嗎?」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儀琳顫聲道:「你別提……別提他,我……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經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會,聽我說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說,他心裡其實愛你得緊,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還要勝過十倍。」


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罵:「臭婆娘,撒這漫天大謊!」


儀琳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只愛他小師妹一人,愛得要命,心裡便只一個小師妹。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嫁了別人,他就只愛任大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裡便只一個任大小姐。」


令狐沖和盈盈目光相接,心頭均是甜蜜無限。


那婆婆道:「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只不過你是出家人,他又是恆山派掌門,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現下他下了大決心,許下大願心,決意要娶你,因此先落髮做了和尚。」儀琳又是一聲驚呼,道:「不……不……不會的,不可以的,不能夠!你……你叫他別做和尚。」那婆婆嘆道:「來不及啦,他已經做了和尚。他說,不管怎麼,一定要娶你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盡,要不然就去做太監。」


儀琳道:「做太監?我師父曾說,這是粗話,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


那婆婆道:「太監也不是粗話,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氣傲,不願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連皇帝也不願做,別說去服侍皇帝了。他當然不會做太監。」那婆婆道:「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個比喻。做太監之人,是不會生養兒女的。」


儀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他二人都這麼好看,生下來的兒女,一定可愛得很。」


令狐沖斜眼相視,但見盈盈雙頰暈紅,嬌羞中喜悅不勝。


那婆婆生氣了,大聲道:「我說他不會生兒子,就是不會生。


別說生兒子,娶老婆也不能。他發了毒誓,非娶你不可。」儀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


懂了嗎?一共娶兩個老婆。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別說娶兩個了。」


儀琳道:「不會的。一個人心中愛了甚麼人,他就只想到這個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飯時候、睡覺時候也想,怎能夠又去想第二個人?好像我爹爹那樣,自從我媽走了之後,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去尋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那婆婆默然良久,嘆道:「他……他從前做錯了事,後來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儀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今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麼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為甚麼?他說非娶你不可,你難道不喜歡麼?」儀琳道:「不,不!我時時想著他,時時向菩薩求告,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只盼他無災無難,得如心中所願,和任大小姐成親。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歡喜。我從來沒盼望他來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決不會快活,連做人也沒有樂趣了。」儀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聽不見,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他是當世的大英雄,大豪傑,我只是個甚麼也不懂,甚麼也不會的小尼姑。他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必輸』,見了我都會倒霉,怎會娶我?我皈依佛門,該當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這種事。婆婆,你以後提也別提,我……我以後也決不見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令狐沖已為你做了和尚,他說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薩責怪,那就只責怪他。」儀琳輕輕嘆了口氣,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麼?一定不會的。我媽媽聰明美麗,性子和順,待人再好不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為她做和尚,那是應該的,我……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


令狐衝心下暗笑:「你這個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性子和順更是不必談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


那婆婆道:「你怎知道?」儀琳道:「我爹爹每次見我,總是說媽媽的好處,說她溫柔斯文,從來不罵人,不發脾氣,一生之中,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媽媽。」那婆婆道:「他……他真的這樣說?只怕是……是假的。」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顯是心中頗為激動。儀琳道:「當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兒,爹爹怎麼會騙我?」


霎時之間,靈龜閣中寂靜無聲,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儀琳道:「啞婆婆,我去了。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大哥啦,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只聽得腳步聲響,她輕輕的走下樓去。


過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低低的自言自語:「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在找我?那麼,他其實並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突然間提高嗓子,叫道:「儀琳,儀琳,你在哪裡?」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


那婆婆又叫了兩聲,不聞應聲,急速搶下樓去。她趕得十分急促,但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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