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翁的糧食口袋

光明日報 發佈 2024-03-13T15:57:00.050701+00:00

插圖:郭紅松【中國故事】 李蓓回頭說,阿爺,您給馬餵的什麼?澤翁說,有時候不是它們需要餵養,是我們自己需要。路邊有雪,晴一陣陰一陣。到達山頂,李蓓問這座山叫什麼,貢布沒吭聲。李蓓說,我就說嘛,昨晚的大雪差不多化完了。幾匹馬穿過亭子迎面而來,走在黃綠相間的健身器材中。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李蓓回頭說,阿爺,您給馬餵的什麼?

澤翁說,有時候不是它們需要餵養,是我們自己需要。

路邊有雪,晴一陣陰一陣。到達山頂,李蓓問這座山叫什麼,貢布沒吭聲。李蓓說,我就說嘛,昨晚的大雪差不多化完了。幾匹馬穿過亭子迎面而來,走在黃綠相間的健身器材中。李蓓驚喜,馬,馬,馬。貢布沒好氣地說,告訴你不下十遍了。馬圍著李蓓,一匹白鬃馬最親熱,嗅她頭髮蹭她肩膀,她走哪馬跟哪。她說,我是草嗎,哈哈。

與馬告別,繼續沿著山脊走,路窄,左側山高,灌木叢生,右側是坡,也灌木叢生。坡中有幾頭氂牛,還有塊形狀不規則的菜地。李蓓說,呀,牛,牛,牛兒真的在山坡吃草。貢布說,有啥稀奇。

李蓓停下,站到貢布面前說,你回去,回去,不要在這影響我心情。李蓓看見幾匹馬圍著一位穿藏裝的老人,他從懷裡掏出什麼在餵馬,一手搖著轉經筒。老人是澤翁。

貢布說,我都上來了為啥回去,澤多不影響你心情,你笑得哦,臉都笑爛了,你該叫他來。

李蓓說,壓根兒就不該叫你上來,我叫了你不下十次,不,是一百次,一千次。你又提澤多。

貢布說,我不想上山,沒意思。

李蓓說,對,我們就是這樣,我覺得有意思你覺得沒意思,你覺得有意思我覺得沒意思。

貢布說,我只是不想上山。

李蓓說,陪我上山不行嗎,不行嗎,我沒來過這座山。李蓓繼續朝前走,貢布跟在後面說,你太大聲了,你的脾氣很差,很差,不能總朝我發火,我是人,不是狗……不對,也不能朝狗發火,不能朝任何生命發火,一棵草也不行……啊不對,就不能發火,萬物都是有生命的。李蓓說,好呢,我會心平氣和跟你談談的,確實沒必要發火。我怎麼不跟澤多發火呢。

不時有幾梯台階,李蓓只顧看草叢中的鳥差點絆倒,貢布疾步上前拽住,站穩後李蓓說,謝謝。貢布翻了翻白眼。他們走到瑪尼堆旁,貢布撿起一塊石子輕輕放上去。李蓓說,這就是瑪尼堆吧?貢布打了一下李蓓的手說,不要指,給你說過的。李蓓扭著手指說,哦,對不起,我忘了。貢布說,我們轉上三圈。李蓓默默跟在貢布後面走。

雲有些亂,成團的,大片的,也有綿延不絕的,雲的空隙中天空蔚藍。有風,風雲變幻。李蓓站在路邊。貢布說,蓓蓓你小心點。李蓓看雲,看對面的跑馬山和郭達山,看山下的康定城。李蓓說,貢布,告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啊,還是等一會兒再說吧,你看那朵雲像什麼?我可以指雲吧?貢布笑了笑,可以,可以,哪朵?李蓓說,就那朵團成一大團的,從跑馬山和郭達山相交那地方冒出來的。貢布看了看說,像哥斯拉。李蓓說,哎呀,跟我想的一樣。可是你這時候為啥跟我想的一樣啊,讓人有些煩心呢。李蓓繼續看著天空,看了一會兒說,那兒的流雲像什麼?李蓓自己也沒想好像什麼,盯住圍著郭達山山腰迅速流動的一股粗壯的雲看,忽然想到像什麼了,就聽見貢布說,像龍嘛,盤山龍,還有龍頭呢。李蓓說,啊,又跟我想的一樣,煩人。貢布說,快告訴我好消息是什麼,壞消息就不要聽了,我很久沒聽到好消息了,就聽見你一天吼我,我抽菸你吼我,我喝酒你吼我,我打遊戲你也吼我,一天就吼吼吼。李蓓說,你有時候無比寬闊,有時候又像這座城那樣狹窄。貢布說,誰不是這樣,你也是,不然你就不會總發火,你以前不這樣的。李蓓說,昨晚下大雪了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我喊你,你看也不看一眼。貢布說,我戴著耳機呢。李蓓說,以前你戴耳機也能聽見,你就是不想到窗邊來。貢布說,雪有什麼好看,看了好多年了。李蓓說,那些雪花,無數個雪花從天而降,你說萬物都有生命,那一個雪花就是一個生命,那么小那麼輕,好可憐。貢布說,雪花可不這麼想,大了重了就叫冰雹了……快說說你的好消息吧。李蓓說,多美的雲啊,我好想到雲里去,美美睡一覺,我要睡在「哥斯拉」上。

這時澤翁老人走來,坐在貢布身邊歇腳,他們用藏語說著話,老人一直搖著轉經筒。

澤翁老人問貢布李蓓是不是外面的女子,貢布告訴澤翁李蓓是成都的。澤翁說,她不習慣吧。貢布搖搖頭開心地笑著說,她習慣得很呢,酥油茶和糌粑都吃得來,能喝酥油湯湯呢,還去情歌廣場跳鍋莊,她說她前世就是這的人。澤翁笑著點頭,問他們做什麼工作。貢布說,兩人一起複習,準備考公務員。澤翁說,很好哦,不要吵架,順順心心的哦。貢布羞怯地低下頭。

李蓓回頭說,阿爺,您給馬餵的什麼?

澤翁笑著掀開衣襟,裡面吊著個沉甸甸的布口袋,他用漢語說,看吧,糧食。這時,太陽從雲層中鑽出,忽然照亮了澤翁的糧食口袋,霎時又照亮了整個天空。

李蓓說,好漂亮的口袋,嘻嘻,像……下次我也要帶糧上山,我要餵馬,還有鳥、松鼠、氂牛,這還有山雞吧,聽說有,我還沒看見。

澤翁說,有時候不是它們需要餵養,是我們自己需要。

李蓓說,阿爺您說得好有哲理。

迎面走來了擁忠和阿娟,她們一起轉山,然後下山去幼兒園接孩子。她們在講一宗殺人案。阿娟說,那女子不曉得那天早晨咋個想的,一念之間想起上山走路到單位,平時都是坐車,偏偏那天到公主橋就下來了,轉到山上來了,她是想鍛鍊身體吧,真是命啊。擁忠說,聽說殺人的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娃娃,父母做小買賣的,好像賣包子饅頭的,那娃娃喜歡上網,沒錢了,在山上蹲守,遇到單身女子就下手了。阿娟說,太可憐了,肚裡還有娃娃,剛懷起。

看見有人,兩人停止交流,朝他們點頭微笑準備走過。澤翁說,那娃娃只是在山上,不應該是蹲守,他只是發悶。擁忠和阿娟停下來。擁忠說,那他怎麼對女子下手了?澤翁說,是啊,他就那樣起念了,沒搶到什麼錢,他可以不那樣乾的。阿娟說,太黑心了,他把她先拖到山上,又拖到坡下,就在那草叢裡,那頭小黑牛那。阿娟指著不遠處的山坡。

李蓓看見那頭吃草的小牛,又看看貢布,貢布說,聽說拖下去以後他打暈了她拿了錢就走了,但是又迴轉去了。

澤翁說,可憐人,他一起念三條人命就沒了。

擁忠說,怎麼三條,是兩條。

澤翁說,還有他自己,他總要抵命。

阿娟說,那時候也有攝像頭,沒現在這麼多,他難道不曉得攝像頭看不到他殺人,但是看得到他上山嗎?

澤翁說,是啊,他起念時什麼都忘了。

貢布說,他為啥要起這種念,拿了錢就走吧,是不是因為沒搶到錢哦。

澤翁說,可能他心不順,跟誰吵了一架吧,也可能樹枝絆他一下,錐他一下,他也會不順心,還可能他害怕了。

貢布看見李蓓臉色煞白,伸手招呼她過來,她愣愣站著,貢布擔心她哭起來。但是貢布接著說,很可能是不順心,所以他迴轉去殺了她。

李蓓看著阿娟說,阿姐,你說她肚裡有娃娃?

阿娟說,是哦,好可惜。

李蓓說,那他曉不曉得她肚裡有娃娃?

阿娟說,曉不得他曉不曉得。

擁忠說,肯定曉得,要當媽媽的女子遇到危險首先就想到娃娃,肯定要給他講的。

阿娟說,可憐的娃娃,命由不得自己,媽媽也幫不了,那人一起念,也由不得媽媽了。

擁忠說,她起念上山時,娃娃的命就註定了。

貢布給澤翁老人點了煙,澤翁抽著煙說,可憐人。

阿娟說,這山上發生了不好的事,真讓人難受,快十年了吧,走到這裡還是會想起,所以我不願走這裡。

擁忠說,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就說這世上的人和事,善和惡,家家那些難念的經,我們早看透了不那麼好,沒辦法,還是要相信會好,沒辦法,很遺憾,但是還要上山,還要往前走。

阿娟笑著說,喲,擁忠老師……擁忠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阿娟。

澤翁念了一陣經,對大家說,如果難過,上山就掛個糧食口袋吧,這樣,它們不餓,我們也不餓。不餓,就不起惡念。

話題沉重,像烏雲壓在頭頂,大家欣賞澤翁的糧食口袋,李蓓悄悄對阿娟和擁忠耳語,像只牛乳,三人笑著,輕鬆了些。李蓓順便摸了摸老人羊皮襖那軟軟卷卷的毛,溫暖,散發著米香。

擁忠和阿娟跟大家告別,臨走前擁忠對李蓓笑著,深深看了她一眼。澤翁老人抽完煙,用藏語對貢布說,不吵架,順順心心的。又用漢語對李蓓說,女子,還要上山來喲,馬等你的糧呢。李蓓說,謝謝阿爺。澤翁起身慢慢朝前走了,他搖著轉經筒,仍然念著經,走到不遠處,往草叢裡撒了把糧。

李蓓又站在坎邊望向跑馬山,貢布走過去拉著李蓓的手說,我不想上山也有這原因,不想告訴你這種不好的事,但是以後我們經常上山吧。李蓓沒說話。一團混亂的灰雲從跑馬山和郭達山的山腰升起,天忽然陰了,接著驟風四起,氣溫陡然下降,那團灰雲迅速撲來,撲在李蓓和貢布身上,天空飄起雨來。李蓓打了個寒戰,哆嗦著說,貢布,貢布,這不是那朵「哥斯拉」嗎?它變了,變了,我們現在就在雲里對不對?貢布壞笑著說,對,不是它變了,這是真實的它,靠近它才曉得它的真面目,現在你曉得了在雲里就是這樣的,你美美睡一覺吧。李蓓說,滾。話音剛落,太陽再次鑽出雲層,天空驟然明亮,李蓓和貢布還在雲里。李蓓伸出雙手叫著,雪,雪,太陽雪,好神奇啊。雪花在陽光中肆意飛舞,李蓓走出雲霧,衝進陽光中接住一朵,片刻融化了。

李蓓就哭了。

貢布說,你哭什麼,蓓蓓,你哭什麼啊,我們不吵架了,再不吵架了,對不起。不要哭了,我告訴你這座山這邊叫白土坎,那邊叫子耳坡。

李蓓哭著說,它沒了,它死了。

貢布說,誰啊,誰啊,那女子和娃娃嗎,是啊,有啥辦法呢,很遺憾,我就曉得你要哭才一直沒跟你說,你還是繃不住了,就曉得會這樣,怎麼那麼愛哭啊。說完就看見李蓓盯住手心,看著裡面一小片細薄的水。貢布說,天哪,你在哭雪,雪落下總是要化的,要死的啊,不不,只是變了形態而已,換個方法活著,哎呀,你今天怎麼這麼矯情,搞得我也……咳呀。

李蓓說,澤多就不會這樣說,他會讓我立刻笑起來。

貢布說,澤多,澤多。

李蓓說,反正你疑心沒完,乾脆說透。李蓓返身往回走。

貢布陰著臉說,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他?

李蓓說,是啊,就是。

貢布說,你終於承認了。貢布衝上前去要跟李蓓大吵一架,他們為此已吵過很多次,李蓓聲音大,他比她聲音還大。他擋在她面前,看見她滿臉是淚。平時她多愁善感愛掉眼淚,但從沒像現在這樣,她的臉像下著大雨。他愣住了。他想起澤翁老人告誡的話。

李蓓繞過貢布,疾步前行,但忽然,她慢下來,就像被誰忽然拽住了,她擦了眼淚平緩地走著。貢布默默跟在後面。

走到進城的台階上,他們遇見擁忠和阿娟帶著背書包的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擁忠說,你們下山了。李蓓說,兩個娃娃好乖呀。貢布蹲下逗兩個孩子。阿娟看了看擁忠,擁忠點點頭。阿娟說,小妹妹,你是不是懷起小寶寶了?李蓓一愣,臉就紅了。她紅著臉驚奇地看著阿娟,阿姐,你咋曉得,我沒顯懷啊,而且我的身材,我很瘦啊。阿娟說,是啊,我也這樣說的,身材很好。就打了一下擁忠,服你了,火眼金睛,說吧,怎麼看出來的。擁忠說,孕育生命的人,不一樣的。阿娟說,有啥不一樣。擁忠說,真的不一樣,我說不好,但我能感受到,可能,可能就像阿爺懷裡揣了個糧食口袋吧,我說不好。貢布傻傻地愣在一旁,有些害羞。

擁忠說,丁真,拉姆,快來,你們猜猜阿姨肚裡的寶寶是弟弟還是妹妹。

丁真說,妹妹。

拉姆說,弟弟。

三位母親大笑。擁忠說,好了,跟阿姨叔叔還有小寶寶說再見,我們要回家了。丁真說,叔叔阿姨妹妹再見。拉姆說,叔叔阿姨弟弟再見。

等人走遠,貢布才緩過神來,疾步攆去李蓓前面,背起她,一路小跑。李蓓說,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去找澤多吧。

貢布說,去他的澤多吧,我要當爸爸了。

在無人的小巷裡,貢布放下李蓓,喘著氣說,為啥不告訴我,這就是好消息對不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李蓓說,我告訴你好幾次,你沒理我。貢布想起李蓓確實給他說過,還大喊著說的,她喊,貢布,小貢布,過來,我跟你說件事。還喊,小貢布,不可以玩遊戲了。

貢布說,對不起。

李蓓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貢布捂上李蓓的嘴說,你不要說,是我不好,你那麼好。

李蓓說,滾,我沒對你說,我對……對寶寶說的。李蓓摸著小腹。太嚇人了,我是殺人兇手,我已經把我們的寶寶殺死了三次。第一次,就在昨晚,我看著窗外的大雪,想跟你分手,然後打掉這個孩子,天上無數的雪花,我想寶寶就像雪花那么小那麼輕,誰會在意一片雪花呢。我哭了好一陣你都不知道。然後,我再次下決心打掉。貢布緊緊握著李蓓的手,說對不起,這就是那個壞消息吧,太壞了,幸好沒有發生。李蓓繼續說,第三次是在山上,我想在山上跟你提出分手,但是一想起分手就受不了,就在我提起澤多你再次懷疑我,我又做了決定。天哪。

貢布說,蓓蓓,你說你喜歡澤多是真的嗎?

李蓓說,看吧,人真難改變。不過,我想通了。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要互相信任,澤多愛講笑話,大家都喜歡聽他講笑話啊。

貢布說,太好了,我放心了,你看你,就不說清楚,讓我疑心,我怕你離開我,怕得要死。

李蓓說,這不需要說清楚……啊,好的,我說清楚了,放心吧。

貢布說,蓓蓓,我們的寶寶起死回生,你啥時候做的決定,下山時你哭得那麼厲害,是啊殺死自己的寶寶多傷心啊。

李蓓望著小巷盡頭,陽光映照著橋欄和樓宇,折多河水轟隆作響。李蓓說,呵呵,阿爺的糧食口袋能救人,也能救自己呢。

(作者:格尼,系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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