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煤礦家庭的起落,一個黃金時代的終結

一壺溫酒敬餘生 發佈 2024-03-19T01:15:57.272238+00:00

聽完我要問的事兒,老梁摘掉手裡的搓澡巾,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抬頭,想起了什麼似的,隨手提個毛巾蓋頭上便朝外走:「出去說,裡頭悶人。」

兩代煤礦家庭的起落,一個黃金時代的終結

父親那一代每月拿著近上萬的工資揮霍如土,每次我在學校頑皮被老師告狀的時候,爺爺總是在一旁樂呵呵地說,「不想讀書也沒事,以後接你爸的班,不比讀書出來工資高得多?」


1

聽完我要問的事兒,老梁摘掉手裡的搓澡巾,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抬頭,想起了什麼似的,隨手提個毛巾蓋頭上便朝外走:「出去說,裡頭悶人。」

於是我收拾起香皂、洗髮水和毛巾,跟著走了出去。

晌午過後的大澡堂人滿為患,中年大叔占了多數,我和老梁穿過赤條條的人群。他邊走邊告訴我,這些人基本都是結伴來的老面孔。2014年那事過後,「下了一批,退了一批,好些個五十歲都沒到的就給算了提前退休,錢拿得少點,挺多人不樂意,組團去鬧事。」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回頭補了句,「能有啥用。」

他拉著我坐在他「御用」的床頭,眉毛皺在一起,指了一圈周圍的人,低下頭,嗓門卻大了起來:「你看看,這裡面可些個比你爸歲數還小。不給發工資逼人退休,找臨時工做又被嫌年齡大,才四五十歲的人就得開始養老了。」一語落地,又抬起頭來眉毛一挑,指了指自己:「我算是運氣好的。」

我苦笑一下,算是應承了他。

四年前,這個地方動盪不安,鄰里之間謠言四起,長輩們愁容滿面,不少人唱衰經濟,年輕人紛紛外出到上海、廣東務工。彼時剛升入高中的我,只能從新聞中了解一二,也沒興趣琢磨這些,只是苦惱零花錢越來越少。

我穿個衣服的工夫,老梁從抽屜里摸出一包五塊錢的「黃山牌」香菸,煙盒皺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成一團又撫平了似的。打開後,裡面剛好還剩兩根,他自己先點上,然後遞給我一根,我連忙擺擺手,他咧嘴笑了下,像是窺探到什麼不得了的秘密:「現在和你爸倒是一個樣,不抽菸不喝酒的。」我點點頭,心想:我爸早些年還不是個大煙槍,後來為了還家裡的債,供我上大學,才把煙給戒了。

老梁抬起一隻腳放在床邊,側過身對著牆壁吞雲吐霧,煙氣後面能看到一塊一塊的黑斑,隱藏在他黝黑的皮膚之上。

我脫掉拖鞋躺在旁邊床上,看到他床的另一邊有台積塵的老虎機,老梁注意到我的視線:「想玩?」我剛準備辯解,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可玩不了咯,這玩意以前每天都是人排著隊玩,那時候我來洗澡,沒事也來上兩把。後來玩的人越來越少咯,再後來,上頭說這玩意和賭博有關,就給取締了。」他深吸一口煙,眼神有些許落寞。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我爸帶我到澡堂來洗澡,每每洗完之後他都要在這機器上拍打半小時,再後來索性讓我自己先回家,他玩個把鐘頭再回去。在那個網際網路還未普及、智慧型手機沒出現的年代,這是為數不多的娛樂。也因為這個,我媽和他沒少吵架,指責他每次去都輸幾百塊。後來當我爸聽說老虎機被取締時的眼神,和老梁如出一轍。

沉默片刻,老梁突然別過頭來問我:「你咋想起來打聽這事了?」

「學校安排的論文,我選了這方面的。」我撒謊。

他表情放心下來,撓了撓頭又說:「你爸現在身體咋樣。」

我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回答說:「就那樣,現在在地面工作。」

「矽肺病呢?」

「我去上海之前,工傷鑑定就下來了,二期塵肺。給他調到了地面工作,閒職。算上工傷補助,和在井下工資差不多。」

他悻悻地抽了下鼻子,和我悉數他有哪些個同事由於拿不到工傷鑑定書,堵在礦務局門口要見領導,差點被打成工傷。最後才說:「我工齡不比你爸短,怎麼就給我整成一期了?給的錢少了一半。」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好閉嘴。

環顧一圈澡堂,基本還是我剛進來時的那幾批人,大多和老梁一樣,皮膚黝黑。他們或聚在一起指點電視裡的劇情,或坐成一圈兒鬥著地主,聊天的人多半是在埋怨,說到興起,脾氣大的索性扯著嗓子大罵。

「他們每天都來嗎?」我問道,老梁點點頭,摸出最後一根煙點上。

我想起今天來的正事,但看他情緒不佳,正尋思著怎麼委婉開口,裡面傳來一聲喊:「搓背的——」老梁趕緊應了一聲,把抽到一半的煙掐滅,放到桌子上,趿著拖鞋走進去。

「你等我會兒。」他說。



2

老梁比我爸大十歲,倆人是十多年的工友,算是看著我長大的。

早些年兩個人都在東郊的煤礦下井挖煤,吃飯、吹牛、打牌全都一起。老梁為人熱情,逢年過節總買點牛奶水果獨自來串門,起初我媽還以為他是個老光棍,琢磨著給他安頓個媳婦,他推三阻四之後才透露自己已經成家,兒子都已一米多高,跟著媳婦住在別的地方——至於原因他沒有明說,我媽也知趣地沒有繼續追問。

老梁喜歡小孩。我年幼時對這個總是帶零食上門、和父母聊家常的叔叔分外有好感。常常放學回到家時,見到他和我爸在一起抽著煙,上聊國家大事,下談村頭軼聞,看到我便招招手,遞給我一塊「仙貝」,問我今天想去哪玩。

我仗著有客人在,對我爸翻個白眼,說:「阿媽阿爸看到我放學就只會問今天學了什麼!」

老梁照例會仰起頭髮出十分誇張的笑聲,說道:「沒學到東西也沒關係,現在上十幾年學出來才能賺幾個錢?」我爸則面露窘迫,拍著我後腦勺讓我去寫作業,老梁也便放開我,告訴我趕緊去寫作業,寫完之後去抓螃蟹。

老梁經常在傍晚時分帶我到村尾的田地里抓蝦捕蛇、烤芋頭放風箏。在回去吃晚飯的路上,天色微黛,他指著遠方冒著滾滾白煙的煙筒對我說:「那就是東方煤礦,這個城市最大的煤礦。」那自豪的表情仿佛是在看自己的藝術傑作。

我問他:「為什麼那白煙從來沒有停過,運煤的車也從來不休息?」

「因為那都是錢啊!孩子,我和你爸都是那裡面的一分子!」

「叔,你是不是能賺很多錢?」

「月月萬把。」

年幼的我對錢沒啥概念,只是經常會聽到父母因為「錢」而爭吵。我爸嗜賭,雖然金額不大,幾十上百,但從來是只出不進,積少成多,衰性不改。我媽為了他能安穩下來,拿出積蓄買了在當時算是很奢侈的桌上型電腦,於是我爸的愛好從賭錢變成了打遊戲,沉迷其中,越來越少關注家中瑣事,教育我的擔子全部落在我媽身上。

我媽脾氣火爆,耐心不足,傍晚外出乘涼都會攜一身的怒氣回家,更別談可以坐下來對我靜心教導。一旦頑劣事跡被她得知,總免不了要挨一頓打,幸而老梁總會突然拜訪,我不僅免過幾次即將吃到的巴掌,還能得到他偷偷塞給我的零花錢,那時我媽很少給我錢,想要的總是得不到。

有時我暗示老梁,電視廣告裡某個零食大禮包看起來很好吃,他樂呵呵一下,下次上門時手裡拎的東西從沒有讓我失望。後來被我媽看穿,當著他的面伸手要打我耳光,被老梁攔住:「才幾個錢兒,多大點兒事,明明不就像我乾兒子一樣嘛!」

那是2008年,小學五年級的我常常和同學炫耀我有一個「不差錢」的乾爹。如今我再憶起,卻覺得他那時只是將滿心釋放不出去的父愛投到了我的身上。

再後來,國家整頓私營小煤窯,全給併到了大煤礦,老梁和我爸被分配到了市里一東一西倆個最大的煤場,相隔三小時車程。聽我媽說老梁和妻子和好,在東邊貸款買了套房,我便再也沒在家裡見到過他。



3

多年來,煤炭都是這個小小的四線城市的支柱產業,也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產業。很多長輩在教育子女時,不期待他們去做科學家、教師或者醫生,而是希望他們能進煤礦找份體面的工作——2010年,煤炭業的黃金時代行至巔峰,利潤每年都要翻兩番,連最底層的挖煤工人平均工資都能達到八千。

新樓盤、商業中心拔地而起,KTV、網咖、酒吧遍地開花,連最偏僻的小巷,牆上都刷滿了提取公積金的廣告。

房地產製造了一批又一批的拆一代、拆二代,買好車、買大房。夜半時分,路上的飆車聲充斥耳膜,吸毒鬥毆事件頻發,酒店KTV熱火朝天。最終連學校也無法成為淨土,談論未來的變少,炫耀自己父母工資的變多,每個人都覺得生活就應該是爸媽幫忙安排好工作,買好房子,花著花不完的錢,無上安逸。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從爸媽口中聽到了闊別已久的老梁的消息。


大概是七年前的一天。我爸飯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對我媽說:「老梁媳婦走了,昨天。」

我媽神色平靜,手仍然在從盤子裡夾著菜:「鼻竇癌嘛,那時候說活不了幾天,這不是還撐了半年。」

「下午我倆去一趟,給兩百塊夠了不?」

我媽伸出四個手指,眼睛瞪得老大:「開啥子玩笑,現在紅白事至少都是這個數起步。」

我爸面露不悅,拿起筷子繼續吃飯。那時候他雖然還在煤礦里工作,但拿的錢一直是小組裡最少的,我媽嫌他太瘦弱,幹活不像別人那樣出力。可是我知道,我爸常常以送我上學的名義,翹班偷偷跑到麻將館賭博,被罰了工資還要在電話里求人幫忙掩飾,送煙送酒請客吃飯,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爸媽聊著聊著,聊到老梁的兒子志強在學校和人打架進了醫院,「正好和老梁媳婦是一個醫院,老梁每天兩棟住院樓來回跑」。接著又聊到老梁的頭髮,「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中間又少了一塊,現在就剩最外面一圈了」。

話題繞了一圈,不出意料地又轉回到錢的事情上。

初中時,我的成績算是班中前茅,但是升高中必須要遵循「就近分配」,最好的結果也只是進入離家十分鐘路程的一所普高,升本率只有30%。破解辦法是,要麼買一個靠近重點高中的學區房,要麼交足擇校費,住在學校安排的宿舍里。

「現在所有人都在搶東區的房子,李嬸給她倆兒子一人整了一套。可我們連首付的錢都拿不出來。」我媽抱怨。

一般情況下,我爸會默不做聲地玩著他的遊戲,偶爾被嘮叨煩了就搭理上一句:「那就讓兒子好好考,再交點兒錢去上『崇文』不就得了!」

「這麼多心血錢,拿去給人抽菸喝酒,不肉疼?」

「那你說怎麼辦吧?」

每次爭吵必然不歡而散,激烈時我爸徹夜不歸,寧願在遊戲廳坐上一夜也不願回家。我媽氣急敗壞時,砸光了家裡的鍋碗瓢盆,用最惡毒的言語咒罵我爸,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翻著舊帳,有時是對我說,有時對自己說。

我習慣了他們無止境的爭執,一直選擇用沉默應對,不為任何一方說話。有時還會被我媽指著鼻子,說我是和我爸一樣沒出息的孬種。

「等我上大學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那時我這樣想,其實只是妄圖逃避。



4

「啪嗒啪嗒」的拖鞋聲將我從回憶中喚回,老梁一身蒸汽走了出來,從柜子里取出干毛巾擦了擦手,又朝頭上抹了幾下。一根頭髮都沒有的頭頂被他擦得錚亮,我沒忍住笑了一下。

「又琢磨啥呢。」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志強現在怎麼樣了。」我收起笑臉,岔開話題。

提到兒子,老梁的眉頭又皺在一起,把桌上半截煙拾起來,接著點上,悶著頭說:「在上海打工呢,和佳瑤一起。」然後咳了兩聲,又開口:「去年的時候給我生了個小孫子,剛斷完奶倆人就跑出去了,到現在一直沒回來過。」

提到孫子,老梁的表情比之前略敞亮了一些。

梁志強和我中學時在同一個學校,他比我高兩屆,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初一歷史課上,和女老師大打出手;初二偷播音室的喇叭,課間時在教學樓樓頂向班裡成績最好的女生表白;初三放棄參加中考,立志「闖蕩江湖」。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和梁叔的父子關係,和其他同學一樣,猜測他有一個啤酒肚、「地中海」、整日忙於趕場開會無暇顧及家庭的煤老闆爸爸,和一個芙蓉如面柳如眉、整日忙於保養皮膚、出國旅行、無心管教兒子的媽媽。直到高中進了「崇文」,才在報名時遇見他們父子倆遠遠地同時向我揮手打招呼。梁叔的頭在八月的陽光下閃亮得刺眼,我才知道,想像了好幾年,原來只猜中了「地中海」。

梁志強頑劣的原因,大抵是因為梁叔中年得子,兒子長到稍懂事的年齡,又遭逢媽媽病逝,受到這樣的溺愛也是情理之中吧。

「高中過後就沒怎麼見過志強了。」我說道。

老梁低著頭,沉默良久後才開口:「那不是,2014年了嘛就……」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一直想讓自己忘掉這一年發生的所有事情。


2014年8月19日,東方煤礦發生瓦斯爆炸事故,當時井下共有39人被困,老梁就是其中之一。

老梁看著前面,語氣平穩,緩緩開始了敘述:

那天白天的時候,市裡的領導已經下令最近不再繼續採煤。不過其實也只是那麼一說,沒人當一回事,礦長說一切照舊,於是下面的員工該幹啥還是幹啥。夜裡三四點的時候,一半人擱下面休息,另一半繼續朝前頭作業。老梁則找了個地方坐著,尋思著這幾個月的工資咋少了這麼多。

說到這時他轉過頭,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

「我們聽到砰的一聲,什麼東西在往下掉,接著就聽到工作的那組有人在叫喚。起初我們都站起來,豎著耳朵在那瞅呢,然後前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不知誰喊了句『爆炸了快跑!』,所有人便全都朝升降梯跑去了。跑的路上看到巷道一截一截地往下掉,整個井都在抖,像是地震一樣。路上好幾盞燈閃著閃著就滅了,我們幾個人滿臉都是一團黑,就靠安全帽上的手電筒在黑漆抹烏的井下一直跑。」

老梁搖搖頭,深吸了一口煙,表情凝固。停了好一會才又開口。

「我們聽到後面有人喊救命,然後都停下了腳步,小組長說要不回去看一下,其他人相互看了眼,不知道誰說了句『救個啥子救,小命兒都難保了』。然後其他人就一窩蜂地繼續跑了,我也和他們一起跑,路上回頭瞅了眼,組長老蘇一個人跑回去了。

「升降梯一次只能站6個人,我跑在前頭,先上去了。後面平常幾個看著要好的,全都動起手來把人往後拽,升上去的時候,一點點地看到了燈光,我們知道得救了。白熾燈往這兒一打,每個人都是嚇傻了的表情。上去之後一群人圍過來問下面發生了啥事,緊接著第二批人也上來了,之後那個梯子就再也沒升上來過。」

說到這一段的時候,他語氣幾度哽咽。快燃燒完的煙在他手微微顫抖。老梁從十幾年前被分配到這個礦,就一直沒去過別的地方,這幾十個工友儘管有的退了,有的走了,有新來的,有調走的,但一大半仍然還是他來時的那群人,和他每天一起喝酒、吹牛,操心世界和平。

我很想問老梁,有沒有後悔過沒和組長一起回去救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安慰道:「都過去了。」

事故的後續,我從當時的電視報導、口口相傳中也知道了不少:救援持續了三天三夜沒有任何進展,最終只得宣布井下的27人皆已遇難。

那件事過後,市里大型煤礦均被下達整頓通知書,違規小型煤礦被查處。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段插曲,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回歸到各自的逍遙快活之中。

可是歷史轉身,一個新的時代悄然開始。

早在2013年,全國各大煤礦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產能過剩,但為了得到投資者的持續青睞,多數領導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定下了明年利潤繼續翻倍的目標。即便國家開始出台調控政策,要求減少產能,走可持續發展路線,但是煤老闆們哪聽得進去。

煤炭產量不斷增加,需求量卻一直在減少,價格一路走低。即便是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煤炭養活著這個城市1/3的家庭,通過裁員讓企業度過難關不現實,所以即便賤賣也不能帶頭減產。惡性循環中,煤礦利潤越來越低,直至無利可圖,開始虧欠員工工資。2014年的那一炸,讓導火索終於燃到了盡頭。

所有煤企開始嚴格執行上頭的要求,減產減工,人數最多的一批底層挖煤工人順其自然地成為了第一批被動刀的群體。五十歲以上的老員工紛紛勸其退休,回家蹲著好歹能拿到一千多塊的退休金,而繼續在煤礦待著的員工,不僅一分錢工資撈不到還要白幹活,這讓剛貸款買了車房的人們紛紛傻眼。

矛盾終於爆發,成批的煤礦工人走上街頭,走進礦務局聯名抗議,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礦企領導門面對幾十億的虧損,自身難保,根本無暇顧及底層的員工。

2015年,霧霾問題開始成為社會焦點,煤炭行業頓時被千夫所指。最後企業連退休金都發不出來了,無數家庭陷入困境,梁志強在這年退了學,而我爸媽,也在這時離了婚。



5

我穿好衣服準備和老梁告別時,他喊住我,嘴裡嘟囔著什麼,卻遲遲不開口。

我注意到他鼻子旁深褐的法令紋,才意識到老梁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尚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的他,背著我穿過我一直覺得永遠走不到盡頭的田地,趟過村莊中間的河流,散步到附近的小煤窯看那些工人幹活。

日光下,他們渾身被塗得漆黑,光著的上身被照得閃爍。老梁和我說,他們上班時也是這樣的。時間遙遠得,讓我恍惚竟覺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沒等他開口,我先問了從前一直想知道的事情:「我小時候那會兒,你為啥沒和志強還有大娘住在一起?」

老梁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愣了幾秒鐘,嘆了口氣:「嗨,誰年輕時還不犯點錯。」

原來,那幾年隨著礦里的工資越漲越高,同事朋友之間的聚會也越來越多,老梁一伙人酒飽之後思起淫慾,每每入夜都會到附近的特殊場所逍遙一番。起初他作為其中的年長者十分抗拒,往往獨自穿過人群回到家中。在一次和媳婦吵架之後,出來和朋友喝酒,迷糊中來到那裡,快活一次後便再也剎不住,成為了常客。三番五次之後,他和固定點的那位女人熟絡起來,偶爾會買點禮物給她,或者簡訊問候幾句。

「那連小三都不算,我是真的沒和人家動感情!」老梁赤著膀子和我強調,聲音雖小但語氣正義凜然。

後來,其中一位同事被老婆抓現行之後鬧到礦上,領導本無心念這本經,只那時是單位在競選「先進」,唯恐此事被抖出影響政績,就罰涉黃的一干人等學習一個月,領半薪。

老梁媳婦取出只有往常一半的工資後逼問原因,拆穿了幾個謊言,自己調查出了真相,在知道了老公在別的女人身上花了這麼多錢後,死活要跟他離婚。雖然因為兒子的撫養權爭執不下,最後不了了之,但是老梁媳婦還是幫兒子辦了轉學,帶著所有積蓄回了娘家。


四年前的那場變故,我家也沒能倖免。

我爸賭性不改,只因工資漸少而有所收斂,後來搬去了單位宿舍,更是逍遙無比,以麻將牌九為生活的唯一樂趣,幾乎不再回家。家中光景越發淒涼,我考入「崇文」之後學業緊張,每周只能回來一次,儘管生活費可憐,但是好在學校食堂實惠。

長此以往,我媽鬱悶無人可訴,脾氣越來越怪,經常一個人在屋裡自言自語,或是無緣無故地開始抹眼淚,我那時想著,等出人頭地之後再好好報答他們也來得及,所以只是默默地看著一切,無動於衷。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多數的「以後再說」都沒有機會再說了。

那天,我爸單位傳來電話,說他在宿舍里割腕被發現,已經送到醫院,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我媽和奶奶立刻帶著我趕了過去,看見我爸臉色蒼白,如同死人一般,我媽在醫院裡哀嚎出來。

當天下午,單位的領導到醫院慰問,親自驅車送我們回到家中,奶奶含淚訴說我爸多年來贍老育小的不易,家裡經濟的拮据,時不時還指著我念叨些什麼,只希望我爸的工作能夠保住。

我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對未來有些恐懼,表哥坐在我旁邊,問我:「以後想不想和哥哥一起生活?」

那一次,我爸賭錢借了十萬元的高利貸,出院之後,我媽便跟他離了婚,辦完手續當天就收拾東西離開了,走之前在我面前哭了許久,小聲說以後有時間就去找她。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沒有回應。自那天過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媽。

後來,長輩們在一起聊起這件事時,常常以「我早就說過,這個女人不是個好東西」開頭,稍加粉飾,便把我爸媽描繪成敗家子與白眼狼的結合,毫不避諱我的在場。

這些事我自然是無法和老梁講述的,悲歡不通,可與人言者僅兩三,何況如今的他也沒有比我們好到哪裡去。



6

我問老梁現狀,他搖搖頭苦笑一下,掰著手指頭和我算他的退休金、在澡堂的工資和每個月要給孫子買的東西,輕聲嘀咕了一句:「以前我可是沒事兒就到洗浴中心消費的人,風水輪流,風水輪流。」

「你現在在上海哪裡上學?」他問我。

我和老梁說了三遍地名他才聽明白是哪倆字,想了片刻問我:「離松江近嗎?」

「一小時車程。」我以為他有事要拜託我,便少報了一小時。

他轉身走到床頭,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眼睛盒,打開之後取出一張寫了密密麻麻文字的小紙。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然後撕了外面一圈,把中間一片遞給我:「這是我想給志強和佳瑤買的東西,你看看好不好買,幫我帶給他好唄?」

老梁不會網購,不會用快遞。我大概看了下,有衝鋒衣,棉睡衣,核桃,膠鞋,還有些雜牌的牛奶,可能是他從電視購物節目裡看來的。老梁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看著買,地址一會兒我拿給你,你幫我寄給他,然後多少錢跟我說,我取了給你。」

我點點頭,答應了他。

他告訴我:「志強現在在大學城裡送外賣,一個月能開六七千塊。」

「就是休息不好,下雨天下雪天也不給休息,吃的也不好,前陣子打電話說自己才110多斤,嚯,越來越瘦了……我說給他轉點兒錢吃點好的,他不要,說是轉給他他再給轉回來。你幫我親自拿給他,我看他怎麼辦,他要還不要,你就拿給佳瑤。」說話時老梁滿臉得意。

「佳瑤」這個名字,剛剛聽他提過一次,現在再聽到覺得愈發熟悉。於是向老梁打聽——原來她跟我也曾在同一所學校,是我在教室里寫數學題時另一個教室發生的故事。


梁志強上高中之後,並沒有如老梁期待的那樣改邪歸正。相反,因為那一年礦難後老梁「被退休」,他跟很多十六歲的少年一樣,憤世嫉惡,稱「對學校教育的黑暗感到失望」。

「他說,自己要去混黑社會。」老梁把這句話重複了兩遍。

後來,梁志強與一干不圖上進、家境優越的同學一起組成了「崇文龍虎幫」。因為旁邊中學的高年級學生經常到我們學校搶占籃球場,欺負高一年級的學生,他們的口號就成了「犯我崇文者,雖遠必誅」。

他們時常三三兩兩組團逃課去其他中學惹是生非,不過據說多數時間都是在籃球場倆幫派各玩各的,偶爾對豎中指、投其籃板以示不敬。最嚴重的一次,志強摟了別人的女朋友,然後被群毆,胳膊折了半個月。再後來,多數成員開始沉迷網吧,幫派隨之解散。

一次在隔壁中學打球時,志強看到了之前打自己的那群人。其中一個男生打了旁邊女生一巴掌後轉頭走了,志強注意到那女生正是自己上次摟的那個,便衝過去一腳把男生踢翻在地,補了兩拳之後拉著女生的手就想跑,結果被男生的同伴截住。一頓拳打腳踢之後男生仍不解氣,趁亂從口袋裡掏出水果刀捅進了志強的大腿。後來,那個女生打了120又把他背到了醫務室。

這事之後,學校決心將高一還沒讀完的志強開除以儆效尤,而捅人的男生則因為父親是某煤礦的書記,只是賠償了一些錢便算了。

捅人事件之後,那個男生就被父親安排出國留學。而志強無意中幫的那個女生,因為身邊嚼舌根的人太多,就轉到了「崇文」。志強痊癒之後便一直追求她,他各方面打聽才大概知道了她的情況——農村戶籍,家中貧困,受政策照顧又付了高額的擇校費才來這裡,學習一直非常努力,但始終是吊車尾。她曾說,如果高考不理想,父母便不再繼續供她上學,就外出打工或者留家務農。


「嚯,這丫頭雖然是農村過來的,但是長得水靈,人也善良、孝順。」說到興致之處,老梁用手比划起她的模樣。我點點頭,我確實見過佳瑤幾面,周末晚上唯一一個在食堂看書的女生,大眼睛,齊劉海。

煙抽沒了,老梁起身走到抽屜邊,翻找了兩三遍後作罷,從隔壁床位捎來一根。點上之後滿足地吸了一口,歪著頭,對我說:「這驢熊雖然做啥啥不成,但對媳婦真的是好,丫頭當時說了不能跟他在一起,耽誤學習。他就哪兒也不去,在學校旁邊的文具店打工,等她畢業。兩年之後佳瑤考上個三本,學費太貴地方也偏,她家裡不讓繼續讀了。」

「這下倒是遂了志強的心意。」老梁笑了下,接著說:「後來把人丫頭弄懷上了,人家裡想要孫子,不讓丫頭打胎,一商議,乾脆直接結婚得了。」

「丑啊,怕人知道,就請了丫頭父母過來,倆家子把婚禮給辦了,辦完了事,了事……」老梁重複了三遍,算是對故事作了總結,語氣滿是埋汰,但臉上卻全是期許和自豪。

這種表情,我也曾在我的家人臉上看到過。



7

在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這個地方發掘到了煤礦資源。在吃大鍋飯的年代,爺爺和當時的很多青年人一樣,成了這個城市裡第一代挖煤工人。

那時候,他們每天只有幾角錢的工資,吃的是最差伙食,使用最差的設備,卻為國家做出出了巨大的貢獻。退休之後,企業允許他們選擇子女作為接班人,於是,我爸十六歲便擔上了這份重任,和老梁一起成為了第二代煤礦工人。

我爸那一代拿著每月近萬的工資揮霍如土,每次我在學校頑皮被老師告狀的時候,爺爺總是在一旁樂呵呵地說:「不想讀書也沒事,以後接你爸的班,不比讀書出來工資高得多?」

他告訴我:「這個國家用的最多就是煤炭,以前是,以後也是。」

後來,我到了讀書的年齡,告訴爺爺現在學校已經不給分配工作了,煤礦也不准把工作往下傳了。四年前,奶奶四處奔波借錢還了我爸的高利貸後,為了保障我完成學業,開始在小學門口賣早點,日夜顛倒,積勞成疾,一年之後患上胃癌去世,而爺爺也因病癱在了床上。

自那之後,我爸老了許多,再難見到笑容,直到我高考結束,接到上海的錄取通知書,他看著通知書上的學校,臉上浮現出和老梁一模一樣的表情。


我和老梁揮手告別。轉身拉開門帘走出去,負責澡堂收錢的和來時換了個人,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嗑著瓜子在看電視。我將鑰匙放到桌上,她仍盯著電視,手卻熟練地伸向身後的座位,取出五塊錢遞給我,沒回頭看我一眼。

我推開門,凜冽的寒風襲來,北方二月的暮色將至,溫度下降得很快。街道兩旁仍聚集著不少賣菜的老人,抱著手臂,神情冷漠地盯著過往的行人。

回到上海之後,我和梁志強取得了聯繫,他在松江大學城當美團的體制員工,租了一個臥室和佳瑤住在一起,蓄起了鬍子,人也成熟穩重了許多。

我和他說起了老梁的現狀,他眼睛微紅,只是笑著說,明年過年我們三個人要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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