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九曲溪流間長出神秘石船,乃風水學中羅星,村莊依此命名

豫記 發佈 2024-03-28T14:54:49.684035+00:00

它位於大別山北麓,灌河東岸的商城縣達權店鎮石船村境內,這是風光秀麗的豫南鄉土中一處「養在深閨人少識」卻又滿富傳奇的名勝。

石船,顧名思義,是一塊酷似船狀的奇石。它位於大別山北麓,灌河東岸的商城縣達權店鎮石船村境內,這是風光秀麗的豫南鄉土中一處「養在深閨人少識」卻又滿富傳奇的名勝。


不同於頤和園中人工雕築的石舫,此乃巨石天然形成,佇立於河濱洲渚之間,橫舟野渡,恰如其名。又因其位於全村東西向河流的出水口方位,標識顯著,此處山環水繞,鍾靈毓秀,先民直接以石作村名,聚族而居,繁衍生息,漸成商邑一方名閭,這便是我的家鄉石船村的由來。



撰文 | 吳益生




01/

石船村中,

船石橫洲


穿過途經村中南北向的省道,沿著小河向西行三里許,便見石船所在。佇立河邊,舉目四眺,只見這尊長8.2米,寬3.6米,高2.5米的船石,船首向東,微微翹起,底部則立於一面積約3平方米的菱形青石板上,船體與石岸自成落差,船頭懸空,活脫脫一艘蓄勢待發,即將揚帆起航的小船。若在船石腰部,輕輕用力推,船身即會微微晃動,真有搖搖欲渡之勢。更神奇地是,在船弦處,還有兩小塊凸起的石樁,以作把攬繫繩之用,造化之奇,可謂周全。



此外,船側的河道中隨處散落的還有石鼓、石椅、石井、石桃、石箱……維妙維肖,相伴成趣。在離石船數米遠的堰坎之下,更有一個渾圓深闊的石盆,據說這是石人駕船歇息洗腳的地方。清澈的河水注入石池,蕩漾漩起雪白的浪花,游魚細蝦,三三兩兩,嬉戲可見。河岸則是被水常年沖刷的石板,光潔平滑,其上至今仍印有石人的腳印,如人赤足行走般,一深一淺,栩栩如生。當然,石人也並未走遠,就在船尾所對的黃陂寨山腳下,每當清晨河霧泛起,它即若隱若現。諦觀姿態萬千的各類象形奇石,形神兼備,或立或臥,密集地匯聚石船周邊一箭之地,除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當非人力所能輕辦。


據考,清嘉慶武開吉主撰《商城縣誌·形勝》載:「在城南四十里即石船,地出章山之陽,奇石天然橫斜洲渚間,宛似孤舟……胥自然之異也。」此條附記:「又城東南五十里有石船,在田阜中,僅見其半,與此有辨。」其實,早在順治《商城縣誌·輿地上》中已有其身影:「溪頭奇石,形類孤舟,河洲橫斜,兩岸夾流」。



這是目前可見到的鄉邦史志上關於石船較早的記載。古人有云,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如同武夷山著名的陽元石附近必有陰元石與之相伴,在小河的對岸,也有一隻翻覆在地而形制稍小的石船,與此船隔水相對,邑人喚作母船。只因後來其上築路,母船的主體部分被埋入路基之中,已難為人所注意了。宇宙的造化往往超乎常人所想,一陰一陽,一剛一柔、一大一小,這般巧合地相峙而立。也許陰陽兩不棄才是這個世界的真諦,正反交融,相生相剋,才有生命的生生不息。


其實,按照民間的說法,凡入山野鄉村,九曲溪流間的奇異之石,當非凡品。此物在風水學中,稱之為羅星,為水口砂的一種,乃真穴餘氣結作,往往被認為是貴地寶地的象徵,故其旁常有香火煙雲供養。


環諸石船四周山勢,只見龍虎砂合抱,玉帶水環繞,明堂開闊,文峰獻秀,頗是養眼。據老輩們說,舊時此地曾有頗成規制的東廟,鐘聲悠久,聲聞十里。鄉民來此許願祈福,香火鼎盛,不過年深日久,早已蹤跡無覓。後來有人在村中別處另修寶船寺,只是聊借其名罷了。



遺憾的是,石船的成因與年代一直是一個謎,迄今尚未見專門的科考研究。不過結合商城縣總體地質概況與相關測繪資料綜合分析可知,商城縣地處大別山向淮河平原的過渡地帶,深受秦嶺-大別山造山帶抬升隆起的劇烈地質活動影響,承接建造著第四紀冰川的沉積物質。冰川在形成、運動、消融過程中,發生了侵蝕、搬運、堆積作用,使花崗岩體受到冰蓋冰川的腐蝕,加之曠日持久的水流沖刷和風化剝蝕,形成了形態各異的地貌景觀,石船自是這一地質活動的遺蹟。


在今天的漢語寶庫中,有「水滴石穿」「聚沙成塔」「滄海桑田」「陵陸之變」等成語,常被形容為經久不懈,世事變遷之意,意謂時間才是大自然的真正主人。這可不止是文學家的想像,而可從億萬年的岩石上得到了最直觀的驗證。



商城縣境內的國家地質公園金剛台素有「光州第一峰」之稱,即是大自然的裂山斷海,與曠日持久、鍥而不捨的水動力作用的結晶。距石船不遠處的雷山腳下,有一泓以地熱溫泉而聞名遐邇的湯坑,又稱茗陽湯泉,號為中原第一神水。據說形成於一億年前,即是商-麻地殼斷裂帶的火山活動的遺存,或許,石船的形成年代也屬於同一時期。總之,在商城縣可以看到新老構造運動遺蹟星羅棋布,河溪縱橫,奇石林立,冰川與溫泉相伴,這些無不體現著地球演化過程中水與火的交融奇觀。




02/

莫小覷了這方奇石,

背後是農民起義的故事


且莫小覷了這方奇石,它不僅是大自然的傑作,其身上更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歷史內涵。


清順治《商城縣誌·輿地》中云:「岩邑更多生面,不欲委山靈於荊莽,復采四至之景擇取之,又有十二餘景記之。」故將「船石橫洲」列入商城古「余景」之一。其中,石船的名聲顯然蓋過諸景,這也並非全然因其景致所致,而是與一段在灌河兩岸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有關。


老輩商城人恐怕對這樣一首民謠並不陌生:「石雞叫,石狗咬,石人撐著石船跑,石船下水斑竹炸,十萬天兵殺元韃。」寥寥數語,卻是數百年前發源於此的一篇討元檄文,它見證了元末淮河流域的餘思銘部軍事活動的重要歷史。這個故事在大別山麓婦孺皆知,衍生出多種版本,今據1989年編纂的《河南省商城縣地名志》的記載,略述梗概。



餘思銘,邑人稱為余少保。元朝平章事余普清之子,江西人,元末避兵,落籍商城。當時天下大亂,各路反元義軍風起雲湧,余少保也乘機占據金剛台,屯兵積糧,扯旗造反,從者萬餘人。據說,余少保在舉義之時,曾得到一位高道的指點,秘授其一錦囊,承諾給他十萬精兵助陣,滅元興漢。高人告訴他,石船、石馬、石人,日後皆是戰船、戰馬和衛士,還有斑竹園中的竹節里全是天兵潛伏,屆時中秋之夜,只待石雞叫石狗咬時,天時地利,撒豆成兵,大事可成。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余少保沐浴淨身,只待子時雞鳴,神箭北射,順帝殞命,群龍無首,即可大功告成。奈何他忘記了高人的告誡,對枕邊之人,泄露了天機。而其妻心窄,唯恐丈夫龍袍加身後另擇后妃,於是醋意大發,提前在後院學雞鳴報時(一說其嫂恐舉事後會先殺其祭旗,於是手拍簸箕,引逗雄雞長鳴,群狗亂咬。)余少保誤認時辰,提前射箭舉事,然而此時順帝尚未臨朝,所發神箭皆射在金鑾殿的龍椅背上,由是泄露身份,龍顏震怒,即派大兵前來圍剿。余少保知大事不好,忙折錦囊,只見上面寫有四句真言:「插旗尖上取神書,平頂鋪下拔寶劍,喚出石人撐石船,金竹園裡把兵搬。」怎奈,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取神書,拔寶劍,皆未能如願得手。直至大軍壓境,余少保倉猝奔突至石船,但還是因時辰未到,河水未漲,無法撐船啟航應戰,石馬,石人也仍佇立在河邊,紋絲不動。悲夫,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一代梟雄,烏江難渡,徒剩孤勇,最終義軍寡不敵眾,功敗垂成。禍水豈因紅顏,說到底江山本無緣,反倒連累了一方河嶽英靈。這方石船,終未能藉助神力啟航,化身艨艟巨艦,載著亂世英雄去立勛建業;更可憐的是,斑竹園裡的天兵天將屈死竹腹之中,尚上成形,便化為一灘血水,汩汩而流……



而今漫步河曲小道,芳草萋萋,水清魚現,已絲毫不見當年的陣陣軍旗、列列殺聲。只有遺留的奇石也許不甘於自己未能補天的命運,氣勢不衰,翹首東望至今。


傳說固然離奇悲愴,但故事的主角其實並非虛構。據明嘉靖《商城縣誌》餘思銘傳及詔、誥文書載:元末餘思銘集義兵,守御金剛台,朱元璋建立明朝後,餘思銘率軍歸附,被授予平章之職,不久擢升為六安衛指揮同知。後跟隨大將軍徐達出征陝西鳳翔等地,為明廷之穩定立下赫赫戰功。後在征西番途中病逝。據其遺願,朝廷敕令歸葬商城余集隆門裡,崇祀鄉賢,子侄襲享指揮同知,鎮撫等武職不等,其身後可謂備極哀榮。餘思銘在兩淮流域軍事活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知這確實是一位身居將位,封贈滿門的傳奇人物。商城諸多地名也與之有關,如里羅城、外羅城、插旗尖、遇子店等,足見少保之名,非是空穴來風。而且他祖籍江西,死後卻歸葬商城,當是魚水情深,彼此成就,也算是魂歸故里了。



走筆至此,熟悉中國農民戰爭史的人大概已經看出,余少保與石船的傳說並非只是當地鄉曲野老口中的佐酒談資,而是別有一番寓意。它與元末北方黃河流域的韓山童,劉福通的「休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讖緯掌故,異曲同工,共享著類似的民間奇石與農民起義相關聯的神秘象徵原型,而且同是發生在異族統治的元末,當非偶然,無非是藉助天意神物,凝聚人心,呼喚明王出世,再造河山。石人石船於是承載了普羅眾生替天行道,恢復中華的沉重使命與太平願望。只是黃河的石人系人功鑿作,且在史冊中早已痕跡無覓,而石船迄今仍佇立淮河南麓的岸邊,慣經風雨,看滾滾流水東逝,淘盡千古英雄。




03/

在文人學士的筆下,

石船化作江湖上的一葉扁舟,

載著四時風雅,緩緩行來


石船,除了見證過戎馬倥傯的戰火與亂世梟雄的命運,她其實還是把更多的魅姿留給了那些文人墨客與鄉邑才子。


她的前面原是鄂豫古道,達市舊時頗通商旅,行人往來如流,喧囂繁華,允為豫南名區。商邑士紳崇儒知禮,興學重教,境內即有文峰書院,溫泉書院等,科甲冠於中州,閭閻茅舍之間,頗聞讀書之聲。高才俊逸的文人學士,硯田筆耕之餘,總是不乏遊山玩水之忱,故於地方風物多有題詠。


明代大思想家李卓吾先生也曾一度隱居在商城南部的黃柏山中,著述講學,一境如狂。其後來離開商城北赴通州時,還與本邑士子詩酒酬唱,留下著名的「洗心千澗水,濯足溫泉宮」的高誼佳話。起首那句「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先聲奪人,已足徵此地文脈之一斑了。


據鄉土志載,清順治年間,豫南詩壇名流熊輿、黃卷、熊亦振、鮑知管四人曾在此尋幽訪跡,以詩會友。並以《船石橫舟》為題,以春、夏、秋、冬四景為令,抓鬮編序行酒,熊輿為春,黃卷為夏,熊亦振為秋,鮑知管為東,賦詩如次:


【船石橫舟(春)】

熊 輿

山溪磐石卻為舟,泊向煙瀾幾度秋。

風起不隨波泛泛,雲閒空伴水幽幽。

春帆渡口花千樹,夜火灘頭月一鉤,

疑是武陵漁父在,舍船源畔覓仙丘。



【船石橫舟(夏)】

黃卷

大地卻如渡,猶將石做船。

孤村兩岸近,新月橫舟懸。

苔影星河動,波紋煙雨漩。

仙舟誰是泛,漫系白雲邊。



【船石橫舟(秋)】

熊亦振

寂寞空山里,依稀石似船。

前人同花盡,系纜野天邊。

霜落芙蓉悴,渚寒鷗鷺眼。

淺沙無可釣,悔不下深淵。



【船石橫舟(冬)】


鮑知管

無楫無帆橫水濱,浮來幾度問迷津。

雪殘春到苔生畫,木落秋深葉作鄰。

明月入艙歸未滿,清風舉棹去難輕。

岸頭山色收不盡,空載年華不載人。



自乾坤開闢以來,有此溪山,無此佳客。何其慶幸,尚有鄉邦文獻記載這些佳什,留下了一段斯文佳話。不然數百年後誰人又會知曉,這個豫南村落也曾有過這般蘭亭修禊的韻事呢。在詩人的詩境下,石船不是一塊蠢然不動的頑石,也不再是命運不濟的亂世遺物,而是凝結著天地間的造化精靈,化作江湖上的一葉扁舟,載著四時風雅,緩緩行來。「春帆花樹」、「夏月星河」、「渚寒霜落」、「雪殘木盡」。岸頭山色收不盡,一切景語皆情語,穿透了亘古亘今的歲月流轉,以及岸谷之變的人事浮沉,移形換影,如夢如幻。


多少次,我曾佇立於岸頭,一任河水西逝,石船的倒影映現其間,隨波蕩漾。在粼粼波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數百年前鄉野間的曲水流觴,文人雅集的盛會。王逸少筆下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宛然在前,諸公衣袂飄然,或坐或臥於船石之上,把酒臨風,暢述幽情,雖然世殊事異,雅致高懷,不曾有別。記得蘇子瞻曾說,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乃是造物主之無盡藏,耳得之為風,目遇之成色,取用不竭,何其慷慨。但他也同樣說過,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耳。看來即便是清福,也須有心人才能領受。古往今來,無涯過客,暗淡了刀光劍影,也遠去了鼓角爭鳴。同樣,蘭亭已矣,盛筵也已不再,那一袖青衿的酬唱,亦只剩下泛黃故紙中的幾行遺墨。只有這一方磐石,獨立洲渚,靜默無言,泊向煙瀾幾度秋,空載年華不載人……



仰觀宇宙之大,關乎自然,歷史,軍事,人文以及歲月的沉重話題,一時齊來,應接不遑,難免讓人惹出許多無謂的遐思,恍惚不知今世何世。船石下的一泓清流,泠泠作響,也未能將思緒拉回現實。人們不禁會問,這方寶筏究竟因何大事因緣而現身此地?各種猜想,終是戲論。其實,詩人早已給出了答案:「疑是武陵漁父在,舍船源畔覓仙丘。」不知何時的武陵漁父,擎一葉扁舟倘佯江淮山水之間,驚見落英繽紛,溪行至此,復見良田美池,一如故時,以為這裡就是他後來訪尋無覓的桃花源,終於不忍再度離去,遂泊舟村口,自己也化身為豫南古村中的農人,一襲蓑衣,終老此地,從此與外人間隔。那一葉輕舟也從此漫繫於白雲之邊,守護著一方山水和生靈。




04/

哪怕只是石船,

終究也會經歷波濤風浪


當然了,天道無私,陰晴不定皆是物態常情。風和日麗固然美妙,但疾風橫雨也是人生當歷的場景。既然名之為船,哪怕只是石狀,終究也會經歷波濤風浪,這自是它的宿命。更何況,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否則也不符合它身上承載的那麼多傳奇。


自打記事起,我的家鄉一直就與各種大的自然災害絕緣,地氣還算平順。不過數年前的一個夏季,回想起來倒是讓人心有餘悸。當時商城連半月淫雨不停,一夜南部山鄉突發山洪,河道兩岸,頓成澤國,沖毀農田魚塘無算,所幸全境人員並無大礙。


事後,據居住在河邊的鄉民回憶:當夜洪峰過境,巨浪直直撲向水中的船體,水勢兇猛,直接將河邊的碗口粗的樹木都連根拔去,此時石船底座已沒入水中,船頭搏浪,氣勢非凡。不明就裡的人看到這裡,難免匪夷所思。



洪峰過境之後的石船視頻截圖,感謝李善義先生冒雨記錄下這些時刻。時隔數年,照片已不甚清晰。猶可想見,石船在驚濤駭浪之中,巋然不動,靜定如山。


其實,到過石船的人應該知道,它與河邊的石岸並非整體相連,而是船體懸空,只有底部兩處支點輕疊於石座之上。當側面瞬間受到洪水強力衝擊時,支撐不穩,就未免有傾覆的危險,著實讓人捏上一把汗。可慰的是,石船紋絲未動,最終平穩地渡過了這場百年難遇的風波。


邑人有諺云:「石雞叫,石狗咬,石人撐著石船跑,石船下水不得了。」這首打油詩,語言雖然略顯滑稽,不過不可輕視。一般來說,河道里的大石,往往充當著天然的水文記錄儀的作用。只是石船位於河岸,河水流下堰坎時,已經分流,很少有機會漫上船底。如若岸邊的石船真的「下水」,那就意味著河水暴漲,已經沒上了船身,則知境內洪澇成災,已成澤國,其害何止「不得了」。由此可見,民諺也是一種古老的災情預警和善意的提醒。雖然多情的文人一度惋惜它「淺沙無可釣,悔不下深淵。」,但作為村中一員,還是希望它從此老老實實地靜泊於岸邊足矣。



當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洪水終會退去,風波也會止息。雖然,當年石船周邊景致受到了些許影響,如那棵從岸邊石縫中長出的水杉已經不知所去。失去了天然船蒿,但也不減鄉人對它的敬意。


眾所周知,豫南鄉間素有獨特的元宵節送燈風俗,一般來說,所送除祖塋之外,還有牛欄,豬舍、塘井、山林,菜地等各路土地。近些年來,每逢正月十五月明之夜,石船附近也有鄉民會專程趕來,在船底青石板上撮土作爐,供上幾盞明燈,點燃幾炷清香,用這一古老的儀式,讓山靈河伯等神祗也同享節日的獻祭。並虔誠地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此外,還有同樣溫情的村人,大概覺得石船久泊岸邊,乏其伴侶,難免孤獨,於是在她的旁邊安立了一條袖珍的小船,陪伴著她,如同祖母牽孫,依偎有情。




05/

山里一葉舟,

千年未泊岸



歲月逾邁,人事代謝,俯仰之間,往事多為陳跡。數百年前的激越戰鼓,早已成為老者口中傳唱的民諺歌謠;舊日的詩情詞采,也已化作村中孩童的朗朗書聲;就連那年夏夜驚濤拍岸的疾風驟雨,已同樣歸於潺潺流水的祥和寧靜。時光的鐘擺似乎在這片淺水灣中凝固了。而今,恬靜的田園,「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樸素平淡。你看,一群白鵝輕浮於河面之上,紅掌不時撥起幾圈漣漪,水下的魚兒也會靈活閃避;透過岸邊人家的幾株桃叢竹影,可以看到農人在田阜的油菜叢中談笑種作,採茶歸來的村姑相互打趣從石船旁款款經行,身後頑皮的黃犬總是會上躥下跳,追逐挑逗著路邊的小雞;還有不知誰家的少年少女趁著周末,偷偷地在石盆邊揚水嬉戲,一任汗水濕透臉頰和衣袖,每每此時,那首「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的號子,不由得從耳邊響起……



很顯然,較之於石人石船的悲愴傳奇,乃至文人名流的詩會雅集,我更喜歡現在的黃髮垂髫,雞犬相聞。誠然,它樸素無奇,難以讓高雅文士淺唱低吟;尋常巷陌,也引不起學究們的訪古搜奇。


但我知道,石船從遠古一路踏波而來,經歷了冰與火的洗禮,刀與箭的鋒鏑,文與墨的浣洗……此時只是返璞歸真,雲淡雲輕而已。畢竟,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繁華落盡處,也只會更加感念,只道是平常的一飲一食之間。石船已與村人的生活融為一體,如果有一天,它被緊緊鎖起,須用門票,而不是船票,才能叩開那扇門扉。那時,隔斷了山靈地氣,就連河水再也不能打濕船底,它的名字,怎能不讓人生疑?


其實,春光乍泄,蜂飛蝶舞,又豈是一牆能夠關閉?猶記鶯飛三月,徘徊溪上,驚嘆紅雨紛紛,只是水流西逝,卻又悵惘莫名。「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這是詩人謝枋得的叮嚀,與桃源中人「不足為外人所道」的囑咐,想必有著類似的深意。已識乾坤大,獨憐草木青。只是農人已慣於雨讀晴耕,見了桃花,才知又是一年光景。怎奈他們所託非人,一曲桃溪水,怕是終究出賣山中的秘密。落花有意,質本潔來還潔去,誰曾想風波險惡,流水無情,終將她引向紅塵濁世,招得好事者,來來往往,尋尋覓覓。


湯泉池遠眺,最高的山尖名為筆架山,背面即是石船村。


自己又何嘗不知,這個豫南小村,雖也風光旖旎,但在雄壯綿亘的大別山中,終究只是廖廖無奇。那英靈輩出的山河歲月里,曾一度驚天動地。這一腔柔情蜜意,只能付諸於山澗里的清溪,那就讓它洗掉身上的種種文字堆砌。露出本來面目,無非洪荒開闢時的幾塊石礫。在那看不見的深壑巨谷中,也許還有真正的補天之遺,己然默默等待了千年,萬年。也許還會繼續沉寂,直至造化重開,陵谷更替。陽明先生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其實,何止山花寂寂,那壘壘岩石,森森古木,萋萋芳草,未嘗不皆是如此。如果沒有人用手去撫摸它們,用心去感受它們,就算再過千年,萬年,它也終不能溫暖自己。終於一天,「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從此,那山,那水,那石便不在你的身外,一潛而入心底。


山里一葉舟,千年未泊岸。是因為它迷失了航向,找不到停泊的港灣?還是它與足下的大地,最終選擇了分離?有多少人,怕是已經遺忘了故鄉的林壑溪山,連同腳下的泥土之氣。就連故鄉,又有多少人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似乎生命之流可以攔腰截斷,憑空而起。「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他鄉縱有當頭月,不抵家山一盞燈。」這些懷鄉的詩句,是否覺得矯激?故鄉,明明只是籍貫簿中一個冷冰冰的地名,卻讓古往今來的人,連篇累牘,卻依然說不清,道不明。多少次的叩問,多少年的追尋。我終於明白,月是故鄉明,這番執拗私心裡,原來一直儲存著人生學步時,那最初的幾步印跡。


在那座蔥鬱的家山上,是先人的丘墓所在之地,提示著自己姓字的淵源和來歷;在那間斑駁的老屋中,一口呼吸,八字生成,傳出了人生第一聲清脆的哭啼;在那棵蒼勁的柳樹下,有著父母長輩的劬勞身影,那養育之情,恩深罔極;在那支學堂的燭光里,輝映著自己讀書之初,眼中流露出的熾熱渴望與驚異……


左起分別為堂妹,小叔,我,堂弟,拍攝約1998年左右。而今諸人皆已成家,各在天一涯,相聚多不易。


有情眾生,因緣和合,是前世割捨不斷的執念,也是後世無法斬斷的業識,於是才有了今生的相遇相聚。故鄉,是祖先遷徙的最後一站,也是自己這段緣的重新起點。卦終曰未濟,循環且無端。每個人都是這條生死巨鏈上緊扣著的一環,從祖祖輩輩而來,向子子孫孫而去,生生不息,一欠一還。


作者的妻子,曉潔,江蘇人,當年十一假期,以女友身份第一次到我家鄉遊玩,我專程帶她看了石船。有緣修得同船渡,遂定情在此,我還戲說以後可以來此拍婚紗照外景。可惜未能如願。


終有那麼一天,遊子也會遠離家山,故鄉成為了異鄉。道阻且長的回鄉路,只是春運時車站無數面孔的萍聚又萍散;久違的扺足而眠,如同那蜜月旅行,良宵苦短,只消幾個夜晚;返程別離時,老母親的揮手,自己卻不敢回頭再看,怕彼此都已淚流滿面;那駛出村口的車速,一慢再慢,不是因為後備箱裡被塞太過沉甸,那載不動的,怕是對父老鄉親漸漸老去的無力之感。終是故鄉的親人和往事,才讓那片山與石,風與月,老樹還有炊煙,有了牽掛與溫暖。一年一度的中秋之夜,那相隔千里萬里的人,彼此抬頭遙望星天,被月色瞬間灑滿,心兒即刻就能相連。這是獨屬於中國人的浪漫,以及精神特權!


有人說,只有離開故鄉,才能獲得故鄉。看來,那不曾離別家鄉的人,大概就被剝奪了鄉愁,不知這喜還是憂?只怕離開了太久,太久,久到鄉音已改,雪上白頭,夢裡每迷還鄉路,愈知晚途念桑梓。遙憶往事,物是人非,歸去來兮,卻近鄉情怯。有幾分歸心,就有幾分疏離。客從何處來?——難免還會被兒童笑語問起。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流水幾十年間,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不過只要他尚未徹底失憶,想起在這大別山下,灌河岸邊,那一方船石在,自己的根就在;那一曲清溪在,自己的血脈也就在。


作者與爺爺近照


許多年來,同一個夢境,不時的從心底泛起:薄霧朦朧的夏日清晨,一個白衣少年,獨自一人,溯著河道,來到它的面前,他輕輕扣動石弦,躍上船頭,舉目四眺,撐起一竿竹篙,想棹著它,駛向遠方,穿越過去未來之際,卻發現石船紋絲不動,怎麼也飄蕩不起……


他從夢中驚醒,悵然若失,久久不再成眠。沒有人告訴他是何寓意,不過,終有一天他會豁然明白:那一葉虛舟,並不停駐在夢中的故土,也非漂泊在無名的異鄉,而是一直遨遊在他的心裡。人生的大海,茫無涯際,何處是岸?這是哲人們探尋的千古之謎。多少人的身和靈,忘卻來時路,也不知歸程,無靠無依,一直還在遷徙。吾心安處是吾鄉,大概只有這顆赤子之心,才能載著自己,通向終極的彼岸。天渡自渡,閱盡千帆。泊岸、下船、浪靜、風息。


(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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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益生

河南商城人,

就讀於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

歷史學博士,

研究宋明理學史,

並關注鄉土社會文化轉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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