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瓊,真沒想到

南風窗nfc 發佈 2024-03-29T08:06:11.127130+00:00

儘管她已年過60,但憑藉主演的電影《瞬息全宇宙》,她橫掃了全球電影頒獎季,目前已拿下包括金球獎最佳女主、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獨立精神獎最佳主角在內的多項殊榮。

60歲的楊紫瓊,風頭正勁。

儘管她已年過60,但憑藉主演的電影《瞬息全宇宙》,她橫掃了全球電影頒獎季,此前已拿下包括金球獎最佳女主(音樂喜劇類)、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獨立精神獎最佳主角在內的多項殊榮。

而就在剛剛,她更是憑藉這部電影,奪得第95屆奧斯卡最佳女主。作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亞裔和華裔女演員,她已然刷新了歷史。

在多段獲獎感言中,楊紫瓊回顧了自己作為華裔、女性在全球電影業摸爬滾打的40年:

「這個獎獻給我站過的所有肩膀,以及和我有一樣面孔的前輩」;

「這個獎不光是頒給我的,也是頒給每一個像我一樣的女孩的。謝謝給予我們一席之地,我們需要被看見,需要被聽見」。

「被看見」,區區三個字,道不盡夢幻般的2022與風雨飄搖的40年。

電影圈向來是成功學的碼頭,而拋開常見的勵志套路,我們更應知曉,究竟是何等的堅韌與沉著,支撐一個不被看好的華裔女演員,一路跌爬、打拼,終於在60歲這年,等來了屬於時代的迴響。

功夫電影風靡一時,但它其實一直沒有進入電影評價系統的主流領域,誰能想到,今天離小金人最近的華裔女性,會是一個「打女」。

拼命「打女」

就像《瞬息全宇宙》裡繁複交織的人生線,除了演員或者「打星」等醒目的身份,楊紫瓊還有段鮮少被提及的童年經歷。彼時,從馬來西亞華人世家出生的她,按照大家閨秀的範本培養著:4歲便開始學習鋼琴、畫畫、芭蕾等課程。

眾多興趣中,楊紫瓊最愛的還是跳舞。她視著名芭蕾舞演員瑪戈特·芳婷為偶像,立志要開個自己的舞蹈班。為此,她的大半個童年都在練功房度過,並於15歲考入英國皇家舞蹈學院。但一次偶然的脊柱受傷,迫使她中斷了舞蹈夢。

心底那叢藝術的火苗,並未因此被澆滅。18歲時,楊紫瓊在媽媽的安排下報名當地小姐選美比賽,結果一舉奪魁,順勢贏得了和周潤發、成龍等香港一線男星拍廣告的機會,通向影壇的大門就此敞開。

離開了家人的羽翼,楊紫瓊接到的一個角色是動作喜劇片《貓頭鷹與小飛象》中的女教師,外表秀雅,文弱,雖與她「選美皇后」的桂冠相稱,卻映照出彼時演藝圈陽盛陰衰、女性角色單薄的現狀。

不甘被禁錮的楊紫瓊,開始考慮如何在有限的規則空間下,拓出一條迥異於主流 「花瓶」的道路。

自幼練舞開發的身體機能,便在這時得到了發揮。她打算將賭注押在動作片上,對當時剛入行的新人女演員,這可說是步險棋。即便80年代,正趕上港產動作片席捲全球,但其中有辨識度的女影人卻不過寥寥。

為了衝破銀幕上男性主宰的局面,楊紫瓊主動找到洪金寶,拜入洪家班苦練大半年。脫掉舞鞋和靚麗的名牌,她日均訓練五六個小時,將筋骨的勞累淬成高強絕技。初出茅廬,便靠著在《皇家師姐》中驚艷的亮相,收穫了當年金像獎的最佳新人獎提名。

事業的宏圖剛展開,楊紫瓊卻再次做出了一個讓周遭愕然的決定:暫時息影,嫁給曾發掘了自己的伯樂、德寶電影公司老闆潘迪生,原因是潘想讓她離開高危的武行,安心做個全職太太。

然而,這段婚姻僅維持了三年。復出後,楊紫瓊並沒消沉太久,她拿出拼命三娘的狠勁兒,在1992年和成龍搭檔《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時,親自完成了騎著摩托騰空駛向火車頂、徒手扒卡車等高難度的特技場面,沒有替身和綠幕,也沒吊威亞,差點連命都豁出去。

同樣驚險的橋段,三年後在許鞍華導演的《阿金》中重演。拍攝一場從18米高天橋跳下的戲時,楊紫瓊因角度沒取好,摔壞頸椎,斷了三根肋骨,幾乎導致終生癱瘓。片方為此在結尾特地增加了向她致意的字幕。

多年後,說起昔日和死神擦肩的經歷,楊紫瓊表現出的更多是釋然而非愴痛。她甚至會用調侃的口吻,說當年全香港共有三個人被列入保險公司的黑名單:成龍、李連杰和她。

上進也好,被大環境裹挾的無奈也罷,自此,「打女」成了楊紫瓊身上一個難剝除的標籤和機遇的敲門磚。包括昆汀在內的好萊塢名導對她格外仰慕,大量國際製作團隊向她投出橄欖枝,其中便包括《007之明日帝國》,楊紫瓊在片中破格擔任史上首個華人邦女郎。

回溯此前007系列的邦女郎,大都是功能性的點綴,服務於男主的耍帥跟荷爾蒙分泌,因而刻畫總顯得粗糙。但在《明日帝國》中,楊紫瓊飾演的中國女特工林惠身手矯健,和邦德攜手共戰完全不在話下。影片上映後,美國《娛樂周刊》撰文稱:

「紫瓊不是第一個與邦德平分秋色的邦女郎,但她是唯一一個讓人為之側目的女性,以其漂亮的身手,打下了在好萊塢的江山。」

末代「東方俠女」

背靠在動作類型片這個領域內的深耕,將特長放大到極致,千禧年前後的楊紫瓊,正式晉升為國際一線女打星。

與之相悖的,是她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從未接過挑大樑的角色。更多時候,她像是個刻苦敬業的符號,用以承載西方人對中國功夫、女中豪傑等刻板的想像。

主持人魯豫採訪楊紫瓊時,曾表達過類似的見解:那些成就了楊紫瓊的,到頭來也在以某種方式限制著她。就像「打女」招牌的樹立,雖能讓演員一定程度上掙脫刻板的性別囚籠,積攢觀眾緣,卻無形窄化了戲路,給外界留下只擅舞弄拳腳的印象。

事實上,楊紫瓊所遭遇的,恰能代表亞裔演員「出海」後普遍的困境。在好萊塢高度工業、體系化的制式里,分配給她們的角色再怎麼騰閃,也總跳不出預設的框架,進而導致演員的綜合職業素養被低估。

收起稜角後的楊紫瓊,當然不缺豐富的可塑性。和鄭佩佩、惠英紅等同輩的女打星比起來,她那份獨有的光澤,在於眉眼間暗藏的溫婉和低回,如國畫的留白,蔓延開無盡遐思。

最生動的案例,即為《臥虎藏龍》中的俞秀蓮。在和玉嬌龍亮劍對決時,她能即刻迸發出厚實的銳利感。李慕白撒手歸西時,她捧住對方的頭,克制著將要決堤的痛苦,直到眼眶淚漣。正是因這精湛的詮釋,觀眾才能忽視她口音的疵瑕,沉浸在富有感染力的表演中。

數年後,《劍雨》中的曾靜一角,再次印證了楊紫瓊駕馭複雜角色的功力。她將女殺手對平凡的嚮往、內心的疲憊和糾纏,拿捏得細緻入微。無需填充太多技巧,光往鏡頭下一站,便能讓情緒從畫面淌出。

駕馭多樣複雜的能力,源自一個演員對角色的掌控力。去年底,《名利場》雜誌策劃了一系列「演員面對面」的節目,楊紫瓊被安排和凱特·布蘭切特對談。聊天中,她提到在拍攝《藝伎回憶錄》時,由於角色設定,自己的台詞和動作較少,卻依然要設法讓觀眾感知到人物的存在。

這種對控制力要求極強的演法,是謂東方武俠中的「氣」哲學:以整體性為前提,卸下多餘的思考,讓內在的能量自然發酵、流露出來。回溯楊紫瓊演過的角色,無論戲份多寡,總有著類似貫通而吸引人的表達。

難怪,連一向氣場奪人的布蘭切特,回憶起某次和她在香港偶遇,都會說:「I felt you before I saw you(看到你之前,我就感受到你了).」

過濾掉職業互捧的成分,同行罕見的評價,正是楊紫瓊身上「東方式魅力」的寫照:歷盡千帆,仍要將內斂而有深度的靈魂,包裹在綿亘的傷口下。

所謂的創傷,不止於肉身折磨,還有隻能獨自咀嚼、吞咽的委屈:始終擠不進好萊塢俱樂部的上游,被冠以「票房毒藥」之稱,或是懷孕頻頻受挫。楊紫瓊曾坦言,在母親眼中,沒有一段穩定婚姻、沒養過小孩的自己,人生並不完整,甚至有些失敗。

和被禮教捆綁的俞秀蓮不同,她最熱愛和有歸屬感的,還是表演這件事。「每次覺得很累,放長假休息的時候,(過)一兩個星期就開始想回去工作。」待在片場固然是耗神的,卻也能讓她切身體會到團隊合作、共同孵化「新生兒」的安心感。

對楊紫瓊來說,明星這個身份容易讓人迷失,原地踏步,她渴望葆有學習的熱忱。演戲之餘,她也積極嘗試往製片人發展,並在2000年後監製了《天脈傳奇》《飛鷹》《人魚朵朵》等片。

儘管這些作品上映後,大都被市場冷落,但楊紫瓊很少用一時的「成敗」來定論。她更大的願景,是從片場走到幕後,錘鍊對整個電影工業系統的了解,同時為以中國功夫為代表的亞裔文化象徽,架設起在歐美傳播的橋樑。

乘著少數族群話語權提升的東風,她近年來的發力重心,從異域奇觀式的功夫片拐向了其他岔路,比如《喜福會》之後首部全亞裔陣容的好萊塢大廠電影《摘金奇緣》。儘管影片的海內外口碑並不協調,但卻讓億萬觀眾記住了楊紫瓊唯肖的富家「惡婆婆」形象。

豈料,到了《瞬息全宇宙》,她再次顛覆以往,把自己投射進了一個落魄、辛酸、卑微如塵埃的中年母親體內。

中年主婦拯救世界

無論從角色姓名(秀蓮),還是多條時空線與楊紫瓊演藝生涯的重合來看,《瞬息全宇宙》炫目的彩蛋下,不難讓人品出些向楊紫瓊本人「致敬」的意味。

據悉,影片籌備初期的主人公設定為男性,且欽定了成龍出演。結果因成龍檔期不合等原因,導演丹尼爾兄弟臨時轉向楊紫瓊,為其量身改寫劇本。

沒想到這一出無心插柳,成就了影片最華彩的靈魂。不少網友表示,如果把主演的性別調換,片子的可看性和思考外延都要打對摺。

如此斷言背後,少不了有力的論據支撐。《瞬息全宇宙》內核的動人之處,絕非俗套的「金手指」爽文路線,而是將拯救世界的超能力移交給中年主婦——這樣一類在銀幕敘事傳統里常年被放逐、被誤解的邊緣形象,從而在相對保守的價值結構中,開掘出生命意義的泉源,即「體驗」二字。

早前接受GQ採訪時,楊紫瓊曾含淚表示,這是她期待已久,並「為之彩排了一輩子」的角色。她終於有機會將亞裔底層移民的故事搬上銀幕,並向家人和粉絲證明,自己不但會武打,還能演出各種搞笑、真誠或悲傷的情緒。

這像是種「心不動而萬物生」的演法,也是在外飄搖大半生,以塵土素麵回歸市井後練就的本事。技巧性的修飾被抹去,唯留下攬鏡自照的坦率與無畏,讓人在過山車似的片段拼接中,同步感受小人物真切的悲歡,那是紮根在演員本體血肉中的表演藝術。

北美的頒獎季,向來是話語嘈雜的角力場。就在評論家們不吝對楊紫瓊遲來的褒獎時,一種熟悉的論調也鑽了出來,認為《瞬息全宇宙》的大捷,包括楊紫瓊一戰封神,不過是蹭「政治正確」的紅利,並將其指稱為對亞裔急吼吼的獻媚。

實際上,看官們的「偏見」背後,的確摻雜了近來好萊塢創作風氣的轉向。

從《摘金奇緣》《別告訴她》引發的觀影熱潮,去年撞題材的《瞬息全宇宙》和《青春變形記》,再到《尚氣與十環傳奇》《永恆族》等超英片,在各個類型維度上,從大片廠到獨立製作,亞裔面孔迎來能見度的飛躍。與之相伴的,則是因文化挪用所招致的各種爭議。

但,如若對《瞬息全宇宙》攫獲的叫好聲稍加留心,便會察出它的「破圈」沒那麼簡單。或者說,即便在某些場景下,影片仍不免陷溺於刻板的東方式書寫,但它依然以後現代雜耍的風格調性,切中了現代人普遍的、超越性別和膚色的精神困惑。

就像那隻黑洞般的貝果,每天在自助洗衣店盯著滾筒、被稅單和家庭瑣事壓垮的秀蓮,能讓我們毫不費力看見自己的影子:奔跑在倉鼠輪上,過著沉悶而望不到頭的生活。

好在,秀蓮最後學會了與眼前的零碎共生,因為混亂也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秩序的重建,對存在本身的肯定和擁抱,和對直覺的依從。

聽上去固然有些雞湯,有些泛論,但它卻是電影「造夢」功能絕好的體現,和一個年屆花甲的女演員瘋狂又美妙的自我救贖之旅。

或許,這也是《時代》周刊將楊紫瓊推選為2022年度偶像的出發點。尤其在這個紛亂如麻、空虛感蔓延的年頭,以漫威為首的超英片越發顯出滑坡的跡象,人們不再需要身披斗篷的異能者,而是一種全新的、更加包容和具有召喚力的平民英雄範式。

祝福楊紫瓊,也祝福每個曾仗劍策馬的俠客,從江湖退隱後,都能在長夜裡為自己點一盞燈,去到最深的內殿。

文中配圖來源於網絡

作者 | 鄒迪陽

編輯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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