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講了一個故事:階州手藝人

雲中臥龍 發佈 2024-03-31T22:57:08.262667+00:00

洮河綠石硯距階州三百餘里的喇嘛崖盛產製作洮硯的老坑石料。但在宋末就因為過度開採,致使老坑石「鴨頭綠」基本絕跡,老坑石中的綠漪石、鸚哥綠等石料也極為珍貴。自唐之後,歷代名人雅士都以收藏有老坑洮硯為榮,就連蘇東坡、黃庭堅也不能免俗。

洮河綠石硯

距階州三百餘里的喇嘛崖盛產製作洮硯的老坑石料。但在宋末就因為過度開採,致使老坑石「鴨頭綠」基本絕跡,老坑石中的綠漪石、鸚哥綠等石料也極為珍貴。自唐之後,歷代名人雅士都以收藏有老坑洮硯為榮,就連蘇東坡、黃庭堅也不能免俗。到了明代,老坑洮硯只有皇室貴胄、文豪巨賈才擁有,普通老百姓想瞧一眼也是難上加難。

但階州衛家的文房用具店就有一方「鴨頭綠」的洮硯。如此名硯,自然是鎮店之寶了。

階州不乏名人雅士,許多讀書人都去光顧衛家,就是想瞧瞧那方硯台。進了店門,哪能空手而歸呢?你要以為文房用具就只是筆墨紙硯那可大錯特錯了,衛家的文具店裡的物品可是非常齊全,比如筆格、研山、筆床、筆屏、筆筒、筆船、筆洗、筆掭,比如水中丞、水注、硯匣、墨匣、印章、圖書匣、印色池,比如糊斗、蠟斗、鎮紙、壓尺、秘閣、貝光,等等,不下四十種,而每種均有不同的材質。就拿毛筆來說,按筆頭原料可分為狼毫、紫毫、鹿毛、雞毛、鴨毛、羊毛、豬毛、鼠毛、虎毛、黃牛耳毫、石獾毫等,按尺寸有小楷筆、中楷筆、大楷筆、屏筆、聯筆、斗筆、植筆等,按筆桿原料可分為玉石、竹子、木頭、金屬等,按產地有侯筆、宣筆、湖筆、魯筆、齊筆等。品種如此齊全,不隨手買些怎麼也說不過去。

別看衛家的老闆瘦瘦小小,人可精明著呢。別看他能講一口純正的階州方言,他自稱祖上是山西人,是衛鑠娘家後人。衛鑠是誰?練書法的沒人不知道,她就是東晉大名鼎鼎的衛夫人,是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書法的啟蒙人。

因為瘦小,衛老闆的腦袋就顯得格外大。他時常會捧著那方「鴨頭綠」洮硯邊搖頭邊嘆息:「如果衛夫人或『二王』再世,他們一定會親手試試這方名硯……可惜啊可惜。」

有人打趣說:「如果衛夫人和『二王』再生,這方硯你會贈予誰?」

衛老闆尷尬一笑:「君子不奪人所愛,相信他們都不會要的。」

有人又說:「衛夫人是女人,不是君子,況且她又是你老祖宗,你給還是不給?」

衛老闆正色道:「衛夫人是女君子,她不會要。」說完把硯台揣進懷裡,生怕誰搶去了似的。

這年的一個春日,衛家文具店來了一個女人,一個老女人,她說要找衛如紅。

這個女人六十出頭兒,牙齒幾乎掉光了,說起話嘴就漏風。

「衛如紅是誰啊?」店裡的夥計很納悶兒。

衛老闆來了,躬身道:「我就是衛若峰,這位大娘有何見教?」

老婦人臉笑成菊花,從包袱里拿出一支毛筆,看上去只是支很普通的竹管筆。

衛老闆拿起筆仔細看了,雙手微微發抖。

「大娘,這支胎毛筆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老婦人恨聲道:「是我的死鬼老漢留給我的,他咽氣前將這支筆交給我,讓我找到你,換回我趙家的祖傳物。」

衛老闆臉上變了顏色,良久才緩過神來。他將老婦人引回家中,好吃好喝伺候著,最後將那方珍貴的「鴨頭綠」洮硯交到老婦人手中。

老婦人往硯台上呵了口氣,硯台立即凝結了水珠。老婦人又用手將硯台輕輕一抹,果然溫潤如嬰孩臉面。老婦人將硯台收納好,將胎毛筆交還給衛老闆,轉身離去。

衛老闆講了一個故事,是有關他已去世的父親的。這支胎毛筆正是用他父親的胎毛製作的,父親一直帶在身上。有一年父親參加科考,在岷州遇到了一位趙姓讀書人,於是一起趕考。結果在路上那姓趙的生病了,不能前去,於是就把這方洮硯借給了他父親。父親於是留下胎毛筆去考試了,結果並未考中。回來找那姓趙的,卻聽說那人銀錢花盡,早已離開,估計已經死在半路上了。後來父親開了文具店,將這方硯台視作鎮店之寶,也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主人,完璧歸趙。

眾人聽了都唏噓不已。有人說衛老闆傻,也有人說衛老闆為人實誠。

店裡沒了「鴨頭綠」洮硯,但多了支胎毛筆。衛老闆把這支筆供奉起來,如同供奉他的老父親。因為胎毛筆,店裡多了一種生意,不少生了孩子的家長都來上門定做嬰孩的胎毛筆,文具店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紅火。

有件事只有階州的極少數人知曉,就是衛老闆有次被知州大人請去喝茶,回家時摔得鼻青臉腫。還有一件事階州人都知道,原來知州大人也珍藏有一方「鴨頭綠」洮硯,後來被府尹大人看中,洮硯歸了府尹大人。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不提也罷。

針線鋪

老百姓居家過日子,誰都離不開針頭線腦。就是大家戲謔的遊手好閒之人,白天四處閒逛,到晚上也得點著油燈縫縫補補。用一句諺語總結,就是「白天游四方,黑了點燈補褲襠」。

秦如海小時候時常被老爹用這句話數落,他白天下了私塾沒命地玩兒,等晚上才著急讀書寫字做功課。除了這句話,老爹還愛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這兩句話都跟針有關係,秦如海就琢磨上針了。他偷偷拿了娘的針線盒,又折了幾根竹棍,一根綁上絲線彎成弓,其他幾根削成箭,再在箭頭上安上針,就做成了簡易的弓箭。然後他在柴房門板上畫個圈,瞄準了,一拉弓,「嗖」一聲箭就插在門板上了。那時節的針基本都是鐵針,硬度不夠,沒射幾次針不是折了就是彎了。

娘要做針線,遍尋針線不著,逮到秦如海就是一頓暴打。老爹跟人談生意回家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帶著秦如海去了一家專門制針的小作坊。

秦如海看完製作針的過程突然就轉性了,讀書識字不讓人催了,到私塾上學也認真多了。娘很奇怪,問爹怎麼回事。老爹沏上一壺茶,娓娓道來。

原來爹讓人找來一大塊鐵,讓秦如海背到小作坊去。他親眼看著工匠把鐵塊燒紅變軟,然後放在滿是細孔的鐵篩子上,用錘子敲打,那些鐵塊就順著細孔漏下去,變成粗細均勻的細鐵線。

秦如海覺得非常有趣,拍著小手說:「這跟娘做漏魚一樣,把鍋里熬好的麵糊從漏勺澆下去,掉到水裡就變成了小魚魚。」

爹白了兒子一眼:「要這麼簡單就好了。」

說話間,只見工匠將鐵線逐寸剪斷,再銼尖鐵線的一頭,另一頭拿錘錘扁,鑽個孔,針鼻兒就做好了。然後再一根根精心打磨,針的雛形就出來了。接下來,這些針被放到鍋里,用細火慢炒,跟炒菜差不多。炒上一個多時辰,還得把松木灰、豆豉、土放到鍋內,埋住針,留幾根針頭在外面。然後再把鍋放到另外一口加了水的大鍋里,加上蓋,用大火蒸煮。等留在外面的那幾根針頭可以用手捻碎時,就可以起鍋了。為了保證鐵針的硬度,還要將針燒紅了再放到水裡淬火,這個必須要讓有經驗的工匠來做。要是淬火不當,針要麼容易彎,要麼容易折。

爺兒倆看完針的加工過程,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回家的路上,秦如海跟爹說:「我明白娘為啥打我了,她是想把我這塊鐵也做成針。」爹樂了。

娘聽爹這麼一說,笑道:「孩子懂事了。」

長大後的秦如海還真的經營起了針線生意,方圓幾百里,沒有一家貨鋪的針線能比秦記針線鋪全,也沒有一家貨鋪的針線質量能比得過秦記針線鋪。除此之外,秦如海還醉心研究針的製作加工過程,想方設法提高針的硬度和韌度。對於線,秦如海也沒放鬆,尤其是引進了片金線和捻金線後,店鋪的檔次升高了幾格。這些線是將金箔粘貼在裱好的竹製紙上,再用瑪瑙石將紙金箔在野梨木板上砑光,而後將砑光好的金箔切成數毫米寬,是為片金線。捻金線則是用本色的蠶絲做芯線,塗上黏合劑,再將片金線捻在芯線的外表上即可。富貴人家將這些金線買去,叫人織成「遍地金」錦緞,做成金衣,真是風頭無兩。

為了表達孝心,秦如海給老娘也做了一件「遍地金」錦緞外衣。老娘很珍惜,很少拿出去穿。有次到郊外踏青,娘終於穿上了這件衣服,沒想到卻招來了禍事。

秦如海見到老娘時,老人家已經在官衙里奄奄一息。原來是娘跟一位女子撞了衫,那女子氣就不順,非逼著老人家脫了外衣。娘不肯,那女子就大打出手。娘還了一下手,那女子就不依不饒,拉著娘去了官府。官府的人見那女子是知州的親戚,便肆意偏袒,更在那女子的堅持下給娘用了針刑。老人家受不了酷刑,當即昏死。

秦如海五內如焚,這針刑所用的針正是他秦記針線鋪所出,當初只想著要懲治不貞不潔的女人,故做得堅韌無比,不承想做了傷母的幫凶。秦如海背著老娘回家,一邊走一邊嘆息:「木匠打枷木匠扛,真是自作自受。」

自此秦如海關了針線鋪,做起了養馬的營生,據他說這也是老祖宗的老本行。至於官府時常徵用馬匹是去剿匪還是戍守邊疆,那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

棺材鋪

十里八鄉的手藝人,最不操心吃飯問題的怕就是西城門口的曹木匠了。要論木工活計,曹木匠算不上手藝精湛的。在階州城,隨便一個木工師傅的活兒可能都比他好,比他精。但沒有一個木工師傅可以嘲笑曹木匠的手藝,見面了都要對他抱個拳,問聲安。不為什麼,因為曹木匠的手藝是家傳的,專門做壽材的,又會些風水,懂得些陰陽五行。據說他打制的壽材,死者安分,生者昌盛,六畜清吉,丁口平安。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死後都有棺材睡的。即便是有些家業的能夠睡上棺材,棺板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但在曹木匠眼裡,那些棺板並沒有什麼貴賤之分,管他松木柏木楠木,還是號稱百木之王的楸木,加工費都沒什麼區別。當然,如果主家每餐肯多加一塊肉,多添一壺酒,曹木匠還是願意提一些建設性的意見的。比如做壽材講究的是「金蓋銀幫豆腐底」,就是說棺蓋選用材質非常硬實的木材,棺幫選用材質稍硬的木材;至於棺底,宜選用易腐爛的木材,好讓亡人早落地,早化塵化煙,保佑子孫早日升官發財。

儘管天天有好吃的好喝的伺候著,曹木匠還是乾瘦如柴。他也收過幾個徒弟,但都不長久。他們都受不了師傅被主人家奉為上賓而自己只能坐在院子裡吃些粗茶淡飯。倒不是主家不想一視同仁,而是曹木匠不允許。有一次,一個徒弟喝了杯主家遞的酒,被坐在熱炕上的曹木匠看到了,他差點兒把放在炕席上的小火盆掀翻了。

「你以為人家真的是敬你啊?」曹木匠隔著紙窗手指徒弟,「咱是狗,給你丟骨頭是讓你看門。我這條老狗還在,你這隻小狗就想汪汪了?」

曹木匠這麼一鬧,主家就尷尬了。知道了他的規矩,也就沒人特意善待他的徒弟了。

打心眼兒里說,曹木匠並不覺得自己下賤,他時常給人講自己的姓氏是很尊貴的,當然與那個白臉奸臣曹操沒任何關係。他說他的祖上是一個叫「安」的人,是顓頊的曾孫的曾孫,因跟著大禹治水有功,被封為曹官,後來就隨官名姓了曹。顓頊是誰?五帝之一啊,黃帝的親孫子。黃帝是誰?呸,這還用說啊!

別說,曹木匠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有次,他被人請去打棺,才到家門口就聽到一家老少在哭。一問,是家裡的大兒子上山砍柴摔斷了腿,昏迷幾天了,郎中也沒辦法了,讓準備後事。曹木匠選了一塊木料,一斧頭砍下去,木屑濺得老遠。曹木匠把斧頭一扔,甩下一句話:「你家兒子還有救,這活兒我不接。」

沒幾天,消息傳來了,人真的救回來了,都能吃點兒湯湯水水了。到後來,都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了。這下曹木匠的名號傳得更遠了,說他能看穿人的生死,請他打喜棺的人也多了。

喜棺大概分兩種,一種是給生病的老人沖喜,還有一種就是老人上了年齡,挑個有閏月的年份把棺木做了,為的是延年益壽。曹木匠的日子就這樣在打棺的時光里更加消瘦了。

曹木匠有過妻兒,但最後都跟人走了。沒人受得了他外出幹活兒自個兒吃飽肚子不管家裡人死活。按理說不應該啊,打棺人每次打完棺都要收個不小的紅包,養家餬口沒問題。

漸漸地,曹木匠出活兒少了,抱著個酒壺天天守著早就給自己打好的喜棺發愣。某一天夜裡,曹木匠被人打破了頭,藏在棺材裡的銀子全被搶走了。

眾人這才知道,曹木匠偷著攢家底呢,只是他孤家寡人一個,這是給誰留呢?過了些日子,從外地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帶了一大群大的小的孩子來找爹,說很久沒收到家用了。原來,曹木匠很多年前在鄰縣幹活兒時招惹了個寡婦,這些孩子有他的,也有不是他的。

家裡放著正經的妻兒不管,替個死人照顧別人家老婆,這曹木匠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遮羞布被徹底撕掉,曹木匠索性跟寡婦一家過起了日子。有個女人管著,曹木匠的日子過得滋潤多了。到後來,寡婦攛掇著他開了個棺材鋪,壽材分三六九等,還附帶著賣一些祭祀用品,家裡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各有分工,日子過得紅火極了。

某一天,棺材鋪前來了一群人,也是拖兒帶女的。曹木匠眼前一黑。沒錯,早就跟人跑了的妻兒帶著一大家子找上門來了!(作者 朱雅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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