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鴻祥:王國維《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史事辨正

古籍 發佈 2024-04-09T10:34:27.246861+00:00

王國維的七言古詩《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是其歸國翌年寫贈來上海訪學的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內藤湖南的,其起句「安期先生來何許」,以古代神仙「安期先生」稱許內藤,足以引發讀者聯想到李白落筆即以「仙人東方子」破題寫贈行程數千里來訪的魏萬五言古詩《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李白的「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熱贊相傳於金華赤松澗得道成仙的赤松子;

內藤湖南像

一、題引

王國維的七言古詩《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以下簡稱「送行詩」),是其歸國翌年(1917)寫贈來上海訪學的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內藤湖南(1866—1934)的,其起句「安期先生來何許」,以古代神仙「安期先生」稱許內藤,足以引發讀者聯想到李白落筆即以「仙人東方子」破題寫贈行程數千里來訪的魏萬五言古詩《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李白的「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熱贊相傳於金華赤松澗得道成仙的赤松子;而王詩的「赤松洪崖為伴侶」,則逕自讓「赤松子」做了內藤的「遊伴」。有所差異者,李白詩題有「並序」——所謂「序」,殆即該詩之寫作緣起;而王國維則刪除了加長版的原有詩題。茲將載於《觀堂集林》的「送行詩」轉錄如下:

安期先生來何許?赤松洪崖為伴侶,蹴踏鹿盧龍與虎。西來長揖八神主,翩然遊戲始齊魯。陟登泰山睨梁父,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無懷所封土,七十二王文字古。橫厲泗水拜尼甫,千年禮器今在不?雷洗觴觚爵鹿柤,豆籩鍾磐琴瑟鼓。何所當年矍相圃?南下彭城過梁楚,飆輪直邸黃歇浦。回車陋巷叩蓬戶,袖中一卷鉅如股。《尚書》源出晉秘府,天寶改字笑莽鹵。媵以《玉篇》廿三部,初唐書跡鳳鸞翥。玉案金刀安足數,何以報之愧鄭紵。送君西行極漢滸,游目洞庭見娥女。北轅易水修且阻,困民之國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灑沉澹災功微禹。王亥嗣作殷高祖,服牛千載德施普。擊床何怒逢牧豎,河伯終為上甲輔。中興大業邁乘杜,三十六葉承天序。有易不寧終安補,我讀《天問》識其語,《竹書》讕言付一炬。多君前後相邪許,太丘淪鼎一朝舉。君今渡河絕漳滏,眼見殷民常黼冔。歸去便將闕史補,明歲尋君道山府,如瓜大棗儻乞與。我所思兮衡漳渚!

在筆者所撰的《王國維年譜》中,為《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加按語云:

此詩原題《湖南先生壯遊赤縣,自齊魯南來,訪余海上,出贈唐寫本古文〈尚書〉殘卷(景本),贈詩志謝,並送其北行》(註:據日刊本《遺墨》)

須作說明的是,繼拙作《王國維年譜》之後面世的《王國維年譜長編》(以下簡稱《年譜長編》)亦譜入此詩題,改稱為「序題」,而將題中「壯遊赤縣」誤錄為「北游赤縣」;又繼後面世的《王國維詩詞箋注》(以下簡稱「王詩《箋注》」)則將「北游赤縣」之「序題」改移於詩尾,亦即由「序」變成了「跋」。「赤縣」實即「赤縣神州」之略稱,「壯遊」則謂其「始於齊魯」的中國之行,任興而游,當然也不限於南北了。

王國維《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

二、「送行詩」寫作史事辨正

那麼,王國維這首「送行詩」,究竟作於何時、因何而作?這就關涉「湖南先生」中國之行的行程、動因、抵滬時間及隨行人員等,並且要追溯到趙萬里的《王靜安先生年譜》(簡稱「趙《譜》」)之相關論述。

先看作詩時間。影印於日刊本《遺墨》的此詩手稿,款署「丁巳十月朔,國維稿」,亦即王氏自署作於1917年11月15日。白紙黑字,無可置疑。趙《譜》中,王氏丁巳四十一歲「編年詩」內載有「《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一首」,雖無寫作時間,但有對內藤來訪的記述:

是歲,日本內藤湖南博士,富岡君撝助教,自北方來游上海,與先生談藝至快,博士離滬時,先生作古風贈行。

趙君是否親睹王氏寫贈內藤的「古風」手稿,無從揣測;惟上述《年譜長編》、王詩《箋注》,皆誤「壯遊」為「北游」,看來應「出典」於趙《譜》之「自北方來游」了。但其根本之誤,則在於將內藤湖南與富岡謙藏之「來游上海」,合而為一;在後起的「長編」年譜內將各不相謀且先後到訪的富岡、內藤「游上海」作了有悖史實的捏合。這就有必要查證現已刊布的羅振玉、王國維二人就富岡、內藤來滬的相關書信及其他史料,還原真相,予以辨正。

(一)接訪富岡謙藏

實情是,富岡來滬,乃單身獨行,並未繞道「北方」;富岡先於內藤到訪,有羅振玉致王氏書信為證:

富岡不日赴滬,將訪公。弟意似宜以酒食答之,主客各一人可耳。前請公紹介諸人,弟已各致小物,以尊名贈之矣。

是時,羅氏尚在日本,此信寫於1917年3月10日。王國維乃遵其囑託,在滬接待了富岡謙藏(君撝),並於落款「閏月朔日」回書羅氏說:富岡在滬,「因語言不通,將一切介紹事,盡由維辦理」——實際上是由王國維自任翻譯,陪同其「觀徐積余(乃昌)藏鏡及銅器」,訪「乙老(沈曾植)及藝風(繆荃孫)」、劉承干(翰怡)等人;還書告沈曾植說,「頃將尊約函知富岡君,而富岡君函答明日有蘇州之行,以後日返」,故請沈「停止此舉」;據《藝風老人日記》,王國維曾陪富岡往訪繆荃孫等;又據上述王氏致羅書信,斷此信寫於3月27日。由此可證,富岡謙藏來滬,在3月中下旬,且系單行,絕無第二、第三者為伴;而王國維接訪,前後耗時約一周時間。

事實上,富岡謙藏以東洋史學講師之名與狩野直喜、內藤湖南一起被列入「東洋史學京都學派漢學講座創始人名單」,其父富岡百鍊(鐵齋)是日本著名畫家,父子倆均甚推贊羅、王二家之學,彼此結下了深厚的學術情誼。不幸的是,「搖落孤生本易傷,窮冬急景去堂之」,富岡謙藏於來滬訪學的次年冬去世,王國維「聞訃」賦詩哭之,既為將屆九旬的百鍊老人晚年喪子「垂涕」,更深為英年早逝的君撝「太息」。

(二)接訪內藤湖南

王國維在滬接待「始齊魯」的內藤湖南來訪,是在1917年11月中旬,距富岡謙藏赴滬達8個月之久。這也有羅振玉致王氏書信為證:「此間寺內仍不改助段政策。昨招湖南博士往東京,聞將至我國一行,匝月而返,又一密使也(請守秘密),不知湖南所蓄何政策。」羅氏此信作於1917年10月12日,亦即在內藤來滬前約1個月就發了「預報」,並請王國維將此信息轉告「乙老」(沈曾植),「並屬勿泄可也(因湖南系密使),因前有木堂遊歷之說,殆恐人注意,故改虎公」。據信後「繼祖按」,有「寺內指寺內正義,時為日本首相,為政局,特遣內藤虎次郎(湖南)至中國作密探」之語。「木堂」即之後曾為日本首相的犬養毅,「因其地位高,恐人注意,故派內藤為密探」。

以上所謂「為政局」,殆指該年7月1日,張勳、康有為等擁宣統帝溥儀在京復辟一事(稱宣統九年)。3日,段祺瑞在馬廠誓師,通電討賊;12日,「討逆軍」占領北京,張勳逃入東交民巷荷蘭使館。史稱「張勳復辟」或「丁巳復辟」。羅信所稱「助段政策」,是說日本當局支持揚言「再造共和」的段祺瑞執政(國務總理)之北洋政府。

在此,筆者就內藤湖南其人及其學術行徑補述數語。被戲稱為「虎公」的內藤與羅氏同齡,屬虎,本名虎次郎,字炳卿,號湖南;他與狩野直喜、桑原騭藏並稱日本「京都學派」創始三巨頭。但內藤並非「純粹學者」,而是報社編輯、記者出身,曾任《大阪朝日新聞》政論記者,得以結交日本政學各界要人。內藤曾先後十次造訪中國,廣結新老政學名人:老者如嚴復、文廷式、劉鶚、沈曾植、柯劭忞、張元濟等;新者如胡適、郭沫若、梁漱溟等。羅振玉、王國維的「辛亥東渡」,內藤是力邀者之一。不過,若論內藤與王氏交情,按照陳寅恪排序,「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藤虎」(《王觀堂先生輓詞》),內藤位居「第三」;而郭沫若則特別注意並引錄了「送行詩」:「所謂『多君前後相邪許,太丘淪鼎一朝舉』,這更足以看出王氏的自負和對於內藤評價的分寸。」事實上,內藤「游赤縣」,皆有其特定的政治和軍事目的,並趁機劫掠、盜取中國的古籍、文物,包括唐宋碑帖、敦煌文書、滿文檔案等,可謂劣跡昭昭、書不勝書。

羅氏反覆囑以「守密」「勿泄」之後,又於10月18日致信王國維,正式告知內藤行程及接訪注意事項:

頃湖南來,言廿一啟行,先青島,次上海,次湘,次蘇。至滬欲訪公與乙老、楊子勤,並至翰怡處觀《舊五代史》輯本、《宋會要》。見乙老時請告乙與大放厥詞,告以真正社會情形可也。……到青島尚須謁素、勞、劉諸君,屬弟為介紹,故知之。弟意渠欲知宗、革、政三方情形,故弟甚願乙能多方破其迷也。

信中囑託王國維,「渠在滬,請公為介紹一切」,並且強調,「此君到滬,請與乙商,宜借學問為名周旋之,不可冷淡為宜,渠諱言政府所派,謂不可舐破」。

好一個「舐」字!內藤既為「密探」,或者說高級文化特務,最忌被說破露真;之所以特囑「乙老」(沈曾植)對內藤「不可冷淡」,因為此公於「復辟」中「受職學部尚書」,故甚怕他會「大放厥詞」而得罪了「助段」反「復辟」的日本當局「密使」啊!

然而,「游」興至高的內藤,「偏何姍姍其來遲」呢?王國維乃以「南下彭城過梁楚,飆輪直邸黃歇浦」詠其「南下」行蹤,蓋「邸」者,抵也,古通用;「飆輪」當取意於梁·沈約「因戒倦輪飄,習障從塵染」(《八關齋》詩)之「輪飄」,喻飛馳於津浦線的火車;「黃歇浦」者,上海也,相傳黃浦江乃戰國時楚相春申君黃歇開鑿,故又名「春申浦」,上海簡稱「申」,殆亦自此而來。11月8日,內藤抵滬當天,王國維致書羅氏,告以「今日湖南博士來此」,云:

渠等自青島行登泰山,謁孔林,濟南、金陵又復小住,故至今日始到。在青晤素、潛二公並嚴先生。惟韌老,在青時人言返曲阜,至曲阜又雲在青,故未及見。……今日同往訪遜老,但談學問,不及他事。明日往劉翰怡觀書,後日遜約晚餐,當可暢談。

是日,王國維為內藤往訪又致書劉承干(翰怡),轉錄如下:

舊友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內藤博士(虎次郎)頃以調查學術至滬,與其弟子、議員高橋君及稻葉君俱。內藤君系日本漢學大家,稻葉君亦專門研究本朝史事者,久仰收藏之富,欲一觀插架。擬於明日午後三四時奉詣,乞為介紹。

這樣,內藤湖南及其隨員一行三人,於11月8日抵滬,王國維則忙著寫信介紹、陪同訪學等,至11月15日寫贈「送行詩」,前後接訪耗時,亦當一周。

陳鴻祥《王國維傳》書影

(三)完全「離譜」的添改

然而,在《年譜長編》內,內藤湖南來滬,原為「三人行」,卻被添加為四人;訪期本在11月,卻被改成3月——所謂「年譜長編」,這就完全「離譜」了。

謹按:何謂內藤來滬「三人行」?既有王國維致劉書信為證,更可佐之羅振玉預報內藤「廿一啟行」的致王書信,告以「從行者為稻葉君山,又一代議士」,「又一」者,殆即王氏致羅書信中所說「議員高橋」,而《年譜長編》卻作了如下「介紹」:

日本友人內藤虎次郎及高橋、稻葉、富岡謙藏等來上海,先生介紹內藤博士等與劉翰怡相見。

顯然,如此「介紹」,只是為了將內藤與富岡的上海之「游」捏合在一道,故在王國維「介紹內藤」與劉承干(翰怡)相見的書信內添加富岡謙藏,使之做了「從行」者。不惟如此,王國維這封「介紹內藤等」與劉相見的書信,落款「廿四日下午七時」,未署年、月,參證羅、王書信,可確證為丁巳九月廿四日(1917年11月8日);而《年譜長編》卻標為「二月二十四日(3月17日)」,以使之與王氏款署「閏月朔日」告知「富岡君到後」的致羅書信日期相銜接。如此擅改日期,可謂誤莫大焉!

那麼,以羅氏致王、王氏致劉書信互證,內藤來滬時間為1917年11月。此時間之確信,還可參證鄭孝胥1917年11月的相關日記:

(11月9日)得長尾雨山來書及一絕句,由其友內藤虎次郎帶來,友永同來訪,余適出,未晤。

(11月10日)晨,與大七同過東和洋行訪內藤虎,客座遇張菊生。內藤號湖南,為日本名士,頗博雅,贈余玻璃板《真草千文》一冊,楊惺悟跋為唐摹智永;內藤據大東寺長物所記「《右軍千文》二百三行」與此相符,定為唐人摹拓右軍真跡。

(11月17日)內藤虎復來訪,不遇,留字而去,云:今夕赴漢口,將來可通信。

鄭氏以上三日所記,殆可確證內藤來滬時間為1917年11月,可補羅、王書信未及之數端:一是內藤在滬下榻於日本東和洋行,既為政府密使,其行止闊綽,自非獨行講師富岡可比;二是內藤離滬時間是在王國維作「送行詩」後兩日(即11月17日),進而可落實其在滬活動起於11月8日、訖於17日,足為10天;三是王氏「送行詩」中的「送君西行極漢滸」,蓋「漢滸」者,漢江之濱,由內藤訪鄭「留字」,可指實其「西行」之地為漢江。

(四)完全落入了杜撰

然而,《年譜長編》於「10月26日(九月十一日),《跋魏毌邱儉丸都山紀功刻石殘卷》」稱:「此日本友人內藤虎次郎所贈」「初稿手跡影印於陳乃乾所編《觀堂遺墨》卷上」,並抄錄了「跋說」,引錄了王國維就此刻石致羅氏書信。緊接著「譜」入了「是日,又撰《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詩一首)」,並據《王忠愨公遺墨》,錄入其誤為「北游赤縣」的「序題」,抄錄了「詩說」;問題是,在內藤3月抵滬相隔近8個月之後,怎會於10月驟然「又撰」「送行詩」呢?此「送行詩」怎會與彼「刻石跋」撰於「是日」(即「同一天」),詩跋二者,關聯何在?

謹按:王國維「此魏毌邱儉紀功刻石殘字」跋稱:「此刻出土十餘年,世罕知者,日本內藤博士(虎)以此本貽余,因書其下」,款署「丁巳重陽後二日」,旋補書亟贊此刻「可謂人間之瑰寶」的「次日又題」,並致書羅振玉云:

昨日以魏毌邱儉紀功石刻影照拓本裝成,漫書其上,得千字,將來可修改為一跋。此刻可貴乃至無可比擬,不知原石在何處?或已為日人得之。

王國維此信寫於10月28日,介於內藤湖南啟行(10月21日)至抵滬(11月8日)之間,那正是內藤「翩然遊戲」齊魯,興致昂然登泰山、謁孔廟之際啊!由此書信,可知內藤「以此本貽余」之「此本」,殆即「影照拓本」。「貽」者,贈送,但不必當面贈送。而王氏送內藤詩手稿原題則謂「訪余海上,出贈唐寫本古文《尚書》殘卷(景本)」。蓋「出贈」者,「見面禮」之謂也,亦即當面贈送。然則,「石刻影照拓本」既裝裱題跋於內藤來滬之前,則其「貽余」必當更前於「訪余海上」;且內藤「訪余」面贈者為「影照」的唐寫本古文《尚書》殘卷,與此「石刻影照拓本」,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尚須說明的是,王國維自言「修改為一跋」的這篇跋文,不是「略加修改」,而是充實重寫,凡千七百餘言,以《北史》《魏志》所記與此刻石殘字互證,足顯其為埋藏地下的寶貴文獻,故深為原石可能佚散海外、「已為日人得之」而欷歔不已。《年譜長編》抄錄「跋說」,則是錄「遺墨手跡」之「題」,而抄王氏改定之跋;同樣,其抄錄「詩說」,乃錄「遺墨序題」,而抄王氏改定之詩,這樣隨意以「跋」配「詩」,搭抄詩文,實乃「隨編」。尤其是,《年譜長編》將王國維「漫書」於「殘石拓本」下的跋文手稿所署「丁巳重陽後二日」及書贈內藤湖南的「送行詩」手稿所署「丁巳十月朔」概予刪除,揆其所以留頭(題)斬尾(落款),蓋為掩沒真實的寫作時間;所謂「是日,又撰《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就成了杜撰!「長編」於其杜撰的「是日」條下,特加按語,照錄如下:

[按]《王譜》系此條於11月15日,疑誤。

此處還有一點要說一下:在《年譜長編》內,凡引錄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者,多標以《趙譜》;然則,此「《王譜》」究指何譜?諦審「系此條於11月15日」,殆指拙撰《王國維年譜》所譜「紀功殘石跋」,實錄王氏原署「重陽後二日」(10月26日);「海上送內藤」詩則為該月(即十月)朔日(11月15日),亦即悉據王氏落款所署月日;「長編」所謂「疑誤」,實乃自行坐實了其所譜「是日(即10月26日)又撰」之王氏作詩時間純系杜撰。

三、「送行詩」賞讀及史事辨正

那麼,應該怎樣賞讀王國維的這首「送行詩」?有的王詩「箋注」稱:1917年3月,內藤「攜其弟子高橋、稻葉與富岡謙藏來華作學術考察」,由青島上岸,經山東、江蘇至上海;10月,「內藤復北游,靜安賦此詩贈別」,並評述其詩稱「詩中想像內藤在中國的遊蹤所見,並感謝其到訪送禮。後半段議論殷代古史,可與《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同讀。」顯然,「箋」中內藤「來華」之人員、時間等,悉數照搬了《年譜長編》的記述,而以「復北游」加以連結;這樣,「復北游」就成了「關鍵詞」!問題是,內藤「3月來華」,何能流連忘返、延宕至10月「復北游」?顯然是欲藉此「關鍵詞」來彌縫自3月至10月的「時間差」,以使之「箋假成真」,結果卻是與「內藤來華」真相愈「箋」而愈遠。所以,有必要圍繞「送別詩」文本,辨明王氏為內藤之行賦詩之真意。

(一)「送行詩」之詩題與文本

王國維的這首「送行詩」,曾被編入了最新刊布的致沈曾植書信中,不妨全文照錄,以存其真:

日本內藤博士(虎次郎)漫遊赤縣,自齊魯南來,訪余海上,出贈唐寫本古文《尚書》景本,歡然道故。復將泝江西行,遵陸北上。賦詩志謝,並送其行。錄呈東軒先生大人削正。 國維

謹按:這封書信標為《致沈曾植》(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並有題注稱:「此札後附《海上送日本內藤博士》詩,該詩手稿自注作於『丁巳十月朔』。原件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這表明,王國維確以「錄呈」以求「削正」的方式,將此詩抄寄沈曾植(東軒),惟署大名「國維」而未具時日,故其「錄呈」時間,非必「自注」作詩之日——這是應予說明的。但更有甚者,還在「賦詩志謝,並送其行」所加的注語:

此後附王國維《海上送內藤博士》詩,文字與《觀堂集林》本及日本博文堂版《王忠愨公遺墨》影印件頗有不同,因未得全帙而省略。

請注意此處的「未得全帙」!所說「未得」,指王詩「全帙」已佚,抑或「藏」方未肯出示王詩手稿?如屬後者,乃為學術資源壟斷,責在藏者;如因全詩佚散不全而「省略」,實為學術失責。須知:王氏之作,如同其論清真「詩之存者,一鱗片爪,俱有足觀」,怎可任意「省」而「略」之?實則,王國維「錄呈」沈氏者,乃是詩題,合之以「後附」者,殆為「送行詩」全璧,不可任意「省略」。

不過,如同李白寫贈「王屋山人魏萬」的「送行詩」原題(即「並序」)「雲自嵩宋沿吳相訪,數千里不遇」,又有「雲自嵩歷兗,游梁入吳,計程三千里」的「義同文異」之「另題(序)」;王國維寫贈內藤與「錄呈」沈氏,亦一詩而二題,非惟「義同」,且可異文互補。一是稱名的不同:前者寫贈本人,故諱其名而尊以「湖南先生」;後者則直書「虎次郎」本名,並標示其為「博士」的學者身份。二是中國之行的稱謂:前者稱曰「壯遊赤縣」——蓋「壯遊」者,懷壯志以遠行,這當然是對負有「政治調查」使命的「國家級密使」(實即為文化特務)內藤之行的顯揚;後者則稱「漫遊」,亦即無拘無束、任意而游,正是因為以「學術訪問」掩飾「政府所派」的真實身份,並補以「歡然道故」——所謂「歡」者,表示老友相聚,談學話舊,當然無關羅氏書信中所言的「宗、革、政」了。「錄呈」詩題中更增添了內藤自上海「泝江西行,遵陸北上」——「」為「溯」之異體;「西行」就是乘船坐江輪逆水而上;「遵陸」則是自漢口循鐵路北上。羅振玉致王氏書信中曾多次轉告「次湘、次燕」的行程,即離滬後去長沙、到北京。看來,內藤原有「到湘欲謁王葵老」的「預設」,終因奉命出使、「匝月而返」的政府指令而取消,王國維曾釋甲骨文「旬」字,說「殷人蓋以自甲至癸為一旬」。「匝」者,環繞一周曰一匝,「匝月」殆即自朔(初一日)至晦(月之最後一日)整一月;准此,可知其「錄呈」沈氏「送行詩」題所標示之南來、西行、北上,不惟「路線準確」,且按「線」計「時」,其「匝」雖破而時差不會過大,當然更不可能有前後相距七八個月的「南來」「復北」了!

通過賞讀並試析誤錄為書信的「送行詩」題,進而由上述「省略」的詩注,展現了王氏「送行詩」文本有三:一是王國維改定並編入《觀堂集林》之定稿本;二是王氏「自沉」次年(1928)影印於日刊本《遺墨》的題贈內藤本人之手稿,這是原初的手稿本;三是錄呈沈曾植的修改本。

趁此,籲請收藏者,無論此修改本是否「全帙」,都是王國維研究的至關緊要的學術資源,切莫「省略」。

(二)西來南下滬相會,《玉篇》書跡想初唐

「西來南下滬相會,《玉篇》書跡想初唐」,這應該是王國維這首「送行詩」的第一樂章,謹再錄原詩以為賞析:

安期先生來何許?赤松洪崖為伴侶,蹴踏鹿盧龍與虎。西來長揖八神主,翩然遊戲始齊魯。陟登泰山睨梁父,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無懷所封土,七十二王文字古。橫厲泗水拜尼甫,千年禮器今在不?雷洗觴觚爵鹿柤,豆籩鍾磐琴瑟鼓。何所當年瞿相圃?南下彭城過梁楚,飆輪直邸黃歇浦。回車陋巷叩蓬戶,袖中一卷鉅如股。《尚書》源出晉秘府,天寶改字笑莽鹵。媵以《玉篇》廿三部,初唐書跡鳳鸞翥。玉案金刀安足數,何以報之愧鄭紵。

謹按:詩以「安期先生」起興,落筆就把我們帶入了「謫仙人」李白神遊的仙境。蓋「安期」即安期生,古稱「老而不死曰仙」(《釋名》),安期號稱「千歲公」,是「秦皇漢武」心目中的「老神仙」:秦始皇與之促膝談心三晝夜,「賜金璧數萬」,他卻悄然遁入了蓬萊山下;漢武帝聞「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急欲見面不可得,故司馬遷贊他「合則見人,不合則隱」。還有「洪崖與松子,乘羽就周王」(陳·陰鏗《詠得神仙詩》),而王國維則從郭璞的《遊仙詩》請來壽千歲、「煉五石」的安期先生,更讓「赤松臨上游」「右拍洪崖肩」,結伴隨行,這又是何等壯觀!

當然,以「安期先生」指稱內藤湖南,只是托喻「來何許」?傳說,渤海中有「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日本舊稱東瀛,赴日曰「東渡」,則化身為安期的內藤自日來華,當然是「西來」,而非「北游」。他「南下彭城過梁楚」,「彭城」殆即徐州,「梁楚」實指開封,古稱大梁,都是兵家必爭的重鎮。「丁巳復辟」時,張勳就是在徐州召集軍政要員議定率「辮子軍」北上的;而內藤正是在這樣的「翩然而游」中探取軍政情報,上海又成了他「壯遊」(或「漫遊」)的中轉站。

內藤湖南致王國維詩稿

國家圖書館藏

實際上,王國維早年曾引進近代西方美學理論中的「遊戲論」,以文學為「遊戲的事業」,認為「詩人視一切為外物,皆遊戲的材料也」。王國維的這首「送行詩」,思接千載,馳騁筆墨,寫內藤之游「始齊魯」,而行起「蹴踏」,則語出《維摩經·不思議品》,云:

凡夫下劣,無有力勢,不能如是逼迫菩薩。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之門。

值得注意的是,「蹴踏」一語,手稿作「三蹻」,語出《抱朴子·雜應》,云:

若能乘蹻者,可以週遊天下,不拘山河。凡乘蹻,道有三法:一曰龍蹻,二曰虎蹻,三曰鹿盧蹻。或服符精思,若欲行千里,則以一時思之;若晝夜十二時思之,則可以一日一夕行萬二千里。

就這樣,王國維以「遊戲」的筆觸,取佛典、道經,揮灑自如地實現了釋、道二家的「無縫對接」。蓋「蹻」,即後起通行的「蹺」之本字。實則,被道家說得玄之又玄的「三蹻」,原是「我本江南人」的王國維早歲親歷的江南鄉間廟會中高難的遊樂節目「踏高蹺」。

王國維致內藤湖南函

日本關西大學藏

當然,遊戲還只是開頭。「秦皇漢武」顯揚其大一統的泰山封禪之舉,那是何等威嚴赫然?而詩以「睨梁父」一語盡之,又是何等輕巧!?「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梁父(亦作梁甫)不就是泰山下一個小山包麼?諸葛亮在他的曾為泰山郡丞的老父過世後,常以《楚調曲》吟唱《梁甫吟》,淒蒼悲涼,至今仍是其山東老家(原籍沂南縣)鄉親們樂道的傳說。

尤不可不說的是「八神主」(亦稱「八神將」),那是秦始皇封禪之際所禮祠之神,詩以「揖八神主」與「拜仲尼」對舉,扼要地講,就是「尊孔敬神」。胡適在20世紀30年代講授中古思想史時提出「齊學」的學術構想,直書「封禪本是八神之祀的一部分」,堪稱王國維「送行詩」之「遊戲齊魯」吟封禪的「導遊」——齊國北接燕,西接魯,於是有了「齊燕方士」與「齊魯儒生」。那麼,何謂「封禪」?「封」是「為壇於泰山以祭天」,「禪」是「為墠於梁父以祭地」。按照《史記·封禪書》所記,齊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八神將崇拜」:一曰天主,祠天齊;二曰地主,祠泰山樑父;三曰兵主,祠蚩尤;四曰陰主,祠三山;五曰陽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萊山;七曰日主,祠成山;八曰四時主,祠琅琊。而「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史記索隱》引道虔《齊紀》釋之曰:「言如天之腹臍也。」

當然,太史公筆下之封禪,還不止於此,且看:

秦穆公即位九年,齊桓公既霸,會諸侯於葵丘,欲封禪。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慮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封泰山,禪云云……」

無懷原是伏(慮)羲、神農的前輩。是故,「摩挲秦碑溯三五」,追溯三王五帝,「上有無懷所封土,七十二王文字古」,「無懷」才是「七十二王」之首。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箋注」王詩,引《管子·封禪》房玄齡注「云云山在梁父東」,摒棄《史記·封禪書》,而徑引《管子·封禪》之「管子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不知房玄齡在注《管子》時,於《封禪》特加題注云:

元篇亡。今以司馬遷《封禪書》所載管子言以補之。

經筆者查對,《管子·封禪》起自「桓公既霸」、訖於「於是桓公乃止」,一字不漏,悉數抄錄「司馬遷《封禪書》所載管子言」。而棄《史記》而改引《管子》,實屬妄箋、謬注,應予勘正。

內藤一行自齊入魯登泰山,敬神之後就來到曲阜尊孔拜仲尼。孔子曾誇口「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論語·衛靈公》),王國維就仿「昔仲尼,師項橐」的《三字經》之「匏土革」「乃八音」體例,以更為輕快的遊戲之筆,從立於孔廟的禮器碑文精妙的漢隸中拈出「雷洗豆籩,鍾磐鼓瑟」等十數字,不由得使我們遙想這位老夫子當年「祭神如神在」的那種虔誠。詩又云:「何所當年瞿相圃?」史稱「孔子射於瞿相之圃」,鄭玄註:「瞿相,地名也。」那麼,何謂「圃」?鄭失注。孔穎達疏其音讀。孔子則自謂「吾不如老圃」(《論語·子路》),蓋以「老圃」指稱種菜老農:「圃」者,專指菜園,泛指園子。《詩經》有「九月築場圃」(《豳風·七月》),是其謂也。而孔子「游於藝」(《論語·述而》),「圃」應該是教授諸生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學園,並且設有「靶場」,進行「實彈演習」;孔老夫子曾親自操演自己的強項——射箭,成為轟動一時的遊藝新聞!2500餘年過去了,而「觀者如堵」,至今仍是鮮活如新的成語。

以上說的是,內藤西來南下,終於到了上海,王國維收受了其「見面禮」——唐寫古文《尚書》殘卷(影本),並且依然用遊戲筆墨詠之:「天寶改字笑莽鹵。」所說「改字」,清代經學家皮錫瑞有論述如下:

若唐玄宗詔集賢學士衛包改古文從今文,乃以當時俗書改隸書,與漢時今文不同。《文獻通考》曰:漢之所謂古文者科斗文,今文者隸書也;唐之所謂古文者隸書,今文者世所通用之俗字也。

謹按:手稿作「開元開(天)寶笑莽鹵」,殆指唐玄宗之二次「詔改」。開元十四年(726),玄宗以《洪範》「無偏無頗」聲不協為由,詔改其為「無偏無陂」;天寶三年(744),又詔集賢學士衛包改古文從今文。而《文獻通考》則概之曰:「唐孝明不喜古文,以今文易之;又頗改其辭,如舊『無頗』,今改『無陂』之類是也。」然則,被稱為「明皇」實乃昏君的李隆基之「莽鹵」,豈僅對《尚書》古文之「不喜」「頗改」?按照鼎堂郭氏生前所遺書中描述,開天之際,文恬武嬉,以致「鎧甲兵器都鏽壞了」,安祿山一朝叛亂,「盛唐」頃刻「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李白《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韋良宰》)「詩仙」之哀,豈誇大哉!

這就無怪乎王國維要「千秋郅治想貞觀」(《題敦煌所出唐人雜詩六首》之五),並且要借「媵以《玉篇》廿三部」的內藤陪送之禮,熱贊「初唐書跡鳳鸞翥」了。對此,羅振玉影印此書殘卷跋中云:

原本《玉篇》殘卷,起言部訖幸部,日本田中伯(先顯)所藏,今贈早稻田大學文庫。遵義黎氏已刊入《古逸叢書》中。乙卯秋,予始因小川簡齋翁,得見原本,展卷不數行,已驚其書法之勁妙,洵出初唐人之手……知黎氏乃展轉傳摹上木,未得見原本也……黎本雖改字,然皆精確。予嘗語吾友內藤博士,謂黎本與原本當並行,以資互證,且應存唐賢妙跡,博士韙之。

謹按:《玉篇》,梁·顧野王編撰,成書於梁武帝大同九年(543),是現存第一部楷書字典。今本《玉篇》共30卷,採用《說文》部首,凡542部,實有22000餘字。羅《跋》所說「遵義黎氏」即黎庶昌,清光緒年間出使日本,曾以其所見《玉篇零卷》言部至幸部共23部為一卷,即原書第九卷,印入《古逸叢書》。書法「勁妙」,顯示了唐開國之初國勢威武的氣象。為讓讀者感知日本「《玉篇》零卷」與「今本《玉篇》」之差異,茲錄舉「言」部「謙」字說解於文後(參見附錄二)。至於「唐賢妙跡」,詩既以「金刀」「玉案」喻其貴重,又借「愧鄭紵」答謝,不復贅述。

(三)西行北上尋殷土,懷商思禹譜寫王亥頌

內藤一行離滬西行,這是王國維「送行詩」的第二樂章,實乃由「序曲」而轉入了正題:送行。先轉錄原詩如下:

送君西行極漢滸,游目洞庭見娥女。北轅易水修且阻,困民之國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灑塵澹災功微禹。王亥嗣作殷高祖,服牛千載德施普。擊床何怒逢牧豎,河伯終為上甲輔。中興大業邁乘杜,三十六葉承天序。

謹按:王國維以詩「送君西行」,行向何方?內藤啟行前夕,羅振玉即書告王氏:「湖南博士行程,先魯,次湘,然後入燕。」而其實際行程,如前所述,因受「匝月而返」的「密使」使命制約,「泝江西行,遵陸北上」,到了漢口就轉道向北,並無「入湘」之行。而詩云「送君西行極漢滸,游目洞庭見娥女」,卻依然循著「入湘」路線而行。蓋「游目」出《離騷》「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而「娥女」則為娥皇、女英之「合名」。實則,「游目洞庭」,乃是王國維以屈原「《九歌》之曲」中的《湘君》《湘夫人》奏其「送行」樂章的最為精彩的神來之筆。「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這是《湘君》中的名句,郭譯「飛龍」為「龍舟」,倒恰可與「蹴踏」「龍蹻」對應;郭釋「君」字雲「古人女子亦稱君,如寡小君、湘君即其例」,甚確。而《湘君》之「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人間詞話》論「詞之為體,要眇宜修」,殆即拈出於此。那「留兮中洲」之人為誰?王逸注云:

堯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從而不反,道死於沅、湘之中,因為湘夫人也。所留,蓋謂此二女。

並且註明:「要眇,好貌也;修,飾也,言二女之貌,要眇而好,又宜修飾也。」又於《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注云:

帝子,謂堯女也;降,下也。言堯二女:娥皇、女英,隨帝不反,墮於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

復於「目眇眇兮愁予」加註:「眇眇,好貌也」,「堯二女儀德美好,眇然絕異,又配帝舜,而乃沒命水中」。值得注意的是,《湘君》《湘夫人》具以「聊逍遙兮容與」結尾,注稱「逍遙、遊戲」,又謂「聊逍遙」「聊且遊戲」。面「送行詩」以內藤赤縣之游為「始齊魯」的「翩然遊戲」,或即取意於此歟!

還須指出,王逸以「湘君」為湘水之神,而「湘夫人」為娥皇、女英;劉向則以娥皇、女英為「湘君」(《列女傳》卷一《母儀》);在其他古籍中又有「湘妃」「湘陵妃子」「湘娥」諸名。此蓋神話傳說,各持所見,各逞其說。看來,王國維是比較傾向於《楚辭》王注,「娥(皇)女(英)」者,湘夫人也,實乃傳頌千秋的中華女神!於是,「駕飛龍兮北征」,馳騁想像的「北征」與「北轅易水」的「入燕」接軌,並且進入了另一個神話世界——《山海經·大荒東經》中的「困民之國」:

有困民國,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托於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殺王亥,取仆牛。

郭璞注云:

《竹書》曰:殷王子亥,賓於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是故殷王甲微假師於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君綿臣也。

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之《王亥》章,移錄了「《大荒東經》曰『有困民國』」的全段記述及郭注全文,云:

此《竹書紀年》真本,郭氏隱括之如此。

王國維何以如此無保留地讚賞郭氏「隱括」(非原文)之「真本《竹書》」?因為被稱為「汲冢書」的《竹書紀年》出土於晉太康二年(281),而郭璞(276—324)生當其時,適可見「真本」;而被列為「神仙」的郭璞,雖以創製《遊仙》詩著稱,卻非「老而不死」;他以卜筮諫阻「鎮南州,欲謀大逆」的王敦而被殺,尚未及「五十之年」耳。他周識博聞,除了注釋《山海經》之外,所注《爾雅》也很有名,並被刊入《十三經註疏》,王國維曾引「《爾雅》郭注」之「逖」「逷」異文同義,以考定《天問》「有狄亦即有易也」,即其一例。此當須說明者一。那麼,「北轅易水」與「困民之國」,又有何關聯?蓋易水,古屬燕,源出今河北省易縣,因燕太子丹遣荊軻刺秦王慷慨而唱的《易水歌》(《戰國策》卷三十一之《燕》三)著稱於史。王國維考「王亥斃於有易」,稱「其國當在大河之北,或易水左右」,並據古書考殷商都邑,謂「殷之在河北,不在河南,則可斷也」。古稱黃河曰「大河」,所謂「大河上下,頓失滔滔」者是也。然《山海經》所記「困民國」之「有易」,其地殆在大河之北、易水左右。此當須說明者二。其三,按照羅振玉預告,內藤湖南「先魯後湘,然後入燕」之宗旨是作「政治調查」,其所告之「燕」指北京(舊稱燕京),「入燕」則是為探問「張勳復辟」以後之政情動態,尋訪參與「復辟」的伯潛(陳寶琛)、節庵(梁鼎芬)諸人,並無所謂「考察殷墟甲骨文卜辭出土地」之類的「訪學」計劃。而王國維之「首先由卜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發了出來」之「二考」及其「轟動了全學界的大論文」《殷周制度論》,皆刊於《廣倉學宭學術叢書》第二集,署「民國六年,丁巳十月編」,正值內藤湖南抵達上海之時,故其落款「丁巳十月朔日」作詩為之「送行」,非「金刀」「玉案」所能比擬的貴重禮物,即此「二考」「一論」。據最新披露的學術信息,在日本發現了王國維送給內藤湖南的「把《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殷周制度論》」「合在一起」的「最初手稿」,稱《殷周制度論》「大體就是《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的結論部分」。所謂「結論部分」,實即初刊於《廣倉學宭學術叢書》第二集,而編入《觀堂集林》「刪落不遺一字」(趙萬里語)之《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附著之」《余考》;而王國維據初刊本對此《余考》作了逐字逐句的校改,故非為「最初手稿」,而應是精心抄錄贈送內藤之「錄贈稿」。愚見以為,如取以校勘初刊本,蓋其學術價值亦在於此。

[附錄一]

《海上送內藤博士》原稿 湖南先生壯遊赤縣自齊魯南來,訪余海上,出贈唐寫古文 《尚書》殘卷 ( 景本) ,賦詩志謝,並送其北行 安期先生來何許? 赤松洪崖為伴侶,三蹻鹿盧龍與虎。西來長揖八神主,翩然遊戲始齊魯。登陟泰山睨梁父, 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無懷所封土,七十二家文字古。橫厲泗水拜尼甫,昔年禮器今在否? 雷洗觴觚爵 ( 祿) 鹿 ,豆籩鍾磐瑟琴鼓。何所當年矍相圃? 南下彭城瞥梁楚,飆輪直邸黃歇浦。回車陋巷叩蓬戶,袖中一卷巨如股。《尚書》源出晉秘府,開元開寶笑莽鹵。媵以 《玉篇》廿三部,初唐書跡鳳鸞翥。玉案金刀那足數,何以報之愧鄭紵。送君泝江極漢滸,游目洞庭見娥女。北轅易水修且阻,困民之國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灑沈澹災功微禹。王亥遂作殷高祖,服牛千載德施普。擊床何怒逢牧豎,河伯終為上甲輔。中興大業邁乘杜,三十六葉承天序。有易 不寧將安補? 我讀 《天問》識其語,《竹書》讕言付一炬。多君前後相邪許,太邱淪鼎一朝舉。君今渡河絕漳滏, 眼見殷民猶黼冔。歸去便將闕史補,明歲尋君道山府,如瓜大棗當乞與。浮邱子,申培公,仙儒著籍將毋同,方 壺、員嶠並相見 ( 來去) ,為問博翳幾度紅。丁巳十月朔,國維稿 ———錄自 《王忠愨公遺墨》,日本昭和三年 ( 1928) 七月刊印 ( 非賣品) 。( 按: 標點為筆者擬加)

[附錄二]

「今本 《玉篇》」,即宋代重修 《大廣益會玉篇》三十卷。茲以清 《小學匯函》本 《大廣益會玉篇》 與日本 《玉篇零卷》中 「言」部 「謙」字說解原文,對照錄舉如下: 謙,苦嫌切。輕也,讓也,敬也。( 《大廣益會玉篇》) 謙,去兼反。《周易》: 「謙,輕也。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 卑而不可逾。」 野王按: 謙,猶沖讓也。《尚書》 「滿招損,謙受益」是也。《國語》: 「謙謙之德。」賈逵曰: 「謙,猶小小 也。」《說文》: 「謙,敬也。」《倉頡篇》: 「謙,虛也。」( 日本 《玉篇零卷》) 據黎庶昌所刻 《古逸叢書》,商務印書館 《叢書集成》本。( 錄自劉葉秋著 《中國字典史略》第 83 頁)

本文原刊於《嘉興學院學報 》第 35 卷第 1 期 2023 年 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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