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我只想被「放咸」的人生被看見

瀟湘晨報 發佈 2024-04-25T06:14:10.376560+00:00

從早早輟學在小鎮叱吒風雲的「00後」么妹,到歷經四嫁開貓兒店的九旬老嫗,《鹽鎮》幾乎涵蓋了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展示了巨大社會轉型中獨屬於女性的堅韌,也抖落出城鄉、性別、地域、代際的種種落差。

從早早輟學在小鎮叱吒風雲的「00後」么妹,到歷經四嫁開貓兒店的九旬老嫗,《鹽鎮》幾乎涵蓋了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展示了巨大社會轉型中獨屬於女性的堅韌,也抖落出城鄉、性別、地域、代際的種種落差。

女性視角的書寫呈現出與主流不同的小鎮敘事,如著名作家、《中國在梁莊》作者梁鴻所說,小鎮中的每一個女人都攜帶著各自獨特的生命氣息從質樸無華的小鎮走出來,既呈現了作為個體的血肉氣質,也匯入了時代精神的沉淵。

這個小鎮在四川,也在任何一個省份、任何一個市縣。

小鎮上的女人雖然彼此認識,但又相對陌生

因鹽而知名的川南小城自貢,隨鹽業的衰落而由曾經的「川C」淪落為一個五線城市。其下轄的小鎮仙市,趴伏在離其約11公里的滏溪河畔。滏溪河是長江支流沱江右岸支流,是自貢鹽主要的外運通道。從地圖上看,滏溪河畫出的曲線頗似被仙市噙在嘴裡的乳頭。雖然它不再為仙市帶來財富,但這個小鎮的自來水取自於它,它仍是這個小鎮上人們名副其實的母親河。

易小荷的非虛構作品《鹽鎮》,即這個叫仙市的小鎮。網絡上搜索這個小鎮,多半被介紹為古鎮,實際上,它1935年才建鎮,這之前,它只是自貢鹽東運楚地、南運雲貴的第一大碼頭。這個鎮之所以命名為仙市,當地有人傳得神乎其神,說源於玉帝之女私自下凡、側臥熟睡於釜溪河畔。

傳說往往是不可信的,尤其是那些帶著神話色彩的,尤其是鹽業帶來的繁華褪去之後的今天,尤其是跟隨著易小荷的走訪深入到這個小鎮上的人家,聽了這些人家裡的女人所歷經的酸甜苦辣,就更難相信這曾是玉帝之女下凡的地方。

易小荷是自貢人,她的母語和這個小鎮上的方言沒有差別,她成長於這個小鎮走向衰落的年代——儘管這個小鎮離自貢城區只有11公里,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易小荷從未聽聞過關於這個小鎮的一切。她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個小鎮的存在,還是在2010年,她在飛機上翻閱航空雜誌,雜誌上的一篇文章介紹了這個據說1400年前就形成了的小鎮,文章稱其為原生態的古鎮。

「每一個走出故鄉的人,或許都會在某個時刻重新打量所來之處。磚瓦泥牆,一花一樹在抽離之後,生發出許多從未發現的奧義。恰如彩色照片被調成黑白,斑斕色彩遮蔽的光影和明暗調子就凸顯出來。」

儘管此前從未在仙市生活過,且曾長時間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易小荷在「重新打量所來之處」時,選擇了這個已闢為景點的古鎮。

「去往古鎮的路上,會路過大片的農田,還能看到成群的白鷺,所有的三輪車、農用車都在用生命狂摁喇叭,陽光冷峻,鐵匠鋪打鐵的火花,和棉花鋪裡面的片片飛絮卻如此充滿活力。一個撐著長竿的擺渡人剛剛抵達碼頭,把河對面的村民帶上古鎮街頭,頭頂籠罩著的天空潑上了幾片雲束……」

易小荷在《鹽鎮》的序言中描述了她去往古鎮上的所見,字裡行間流露出似是遊客的心情。她在鄰近古鎮渡口的一個祠堂旁租了個房子住下來,一個叫陳秀娥的女人成了她在古鎮上最早的朋友之一,接著,小鎮上的其他女人也慢慢成為了她的朋友。然後,她發現小鎮上的女人雖然彼此認識,但又相對陌生,「大概每個人身上都壓著沉重的生活,顧不上抬頭張望他人」,易小荷推測,並認為她們的命運和城市出生的她「天然就有了鴻溝」。

一年多的時間,易小荷請她們吃飯,參加她們的婚禮垻垻宴,看她們做葬禮的道場,甚至和她們一起去請仙婆。易小荷盡一切可能感受著她們的感受,從她們的角度打量世界。

易小荷聆聽並寫下了這些女人的故事。「女性的故事從來都不僅僅只是女性本身的故事。」這是易小荷完成書稿後的感慨之一,她認為她們的生活細節幾乎涵蓋了幾十年以來整個小鎮的歷史。

鎮上的人想當然地認為,生命都自會有其出路

這不是曾被譽為「體育界最有才情女記者」的她第一次關注社會話題。2008年汶川地震後,易小荷去了震區採訪,她為一個叫胡慧珊的遇難者寫了篇題為《那個女孩只有13歲,她還那麼喜歡打籃球》的報導。因為那篇報導,胡慧珊的故事沒有被人遺忘。

這一次,易小荷希望被看到的,是10個女人的故事,這是一個群體。這個群體裡,年齡最大的,是90歲,最小的17歲。每人一個章節,全書10個章節,以年齡串聯為降序。

90歲的陳婆婆出現在第一章「鹽約」。易小荷寫到,對於仙市人來說,「陳婆婆」這三個字「像是古老的咒語」——她這一生足夠漫長,漫長到足夠送走身邊所有至親的男人。仙市人說起陳婆婆,臉上都會有種神秘的表情顯露。這和陳婆婆曾經的營生有關。58歲的時候,陳婆婆借錢開了家茶館。茶館裡最先的客人,是一群牛販子,他們喜歡在陳婆婆的茶館裡喝茶、擺龍門陣。某一天,其中一個牛販子說她這樣做生意不行,賺不到錢,他替她想了個賺錢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把原來的素茶館,變成了一個貓兒店。貓兒是自貢那邊對青樓女子的稱呼。易小荷認為陳婆婆一直都活在自己的螺螄殼裡,她一天書都沒讀過,只能認出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數字,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貓兒店是否違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飯。

鹽約,指的是不可背棄的盟約。易小荷之所以把90歲的陳婆婆的故事冠以這個名字,是因為70年前,陳婆婆的母親去世前曾對她說:「你這輩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會找你的,你好好活著。」易小荷覺得她媽媽的話似乎成了她和這個世界不可背棄的「鹽約」,「太不容易」的陳婆婆一輩子都在拼命,讓自己和家人好好活著。

書中的女人,哪怕是小到17歲的黃欣怡,都在生活中盡所能地打拼。黃欣怡這章,易小荷定的章名是「生意人」。自貢有句俗語「文錢不落空」,黃欣怡便是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一旦看到和錢相關的東西,就會想牢牢把握住」。她是個職高一年級就退學的么妹,她的主要活動範圍,是在仙市相鄰的富順縣。在自貢,么妹特指坐檯女。她曾騙過同班同學去做么妹,家裡人對她大發雷霆,但她卻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主要為了賺錢」,為此,黃欣怡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沒有負疚感。

從陳婆婆出生的1932年,到黃欣怡出生的2005年,時間在仙市演繹出的新與舊的交替、傳統觀念與現代文明的碰撞,似乎要較別處持久些,嬗變陣痛中,女性的韌性及負累之重也似倍於他處——「這個鎮上有那麼多巷道、河流、台階,他們想當然地認為,生命都自會有它們的出路。」這樣的想法類似於催眠,是繼續留在小鎮上的人們生活所需。

無論是陳婆婆還是黃欣怡,抑或經營著鹽幫客棧、丈夫是仙市首富的鐘傳英,轉了正、在單位上班的童慧,等等,書中人物都讓易小荷動容,「這裡也是我的鹽鎮: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感受著同樣的天氣變化,看到過相同的標語,被同樣的歷史洗滌,我當然懂她們,某種程度上她們就是我自己」。

鹽鎮女人的故事,也可能發生在別的地方

「我無法明白她們到底是因為女人才算做了人,還是因為之所以是著人,也才是了如此這般的女人。命運於她們,既是一塊放開的闊地,又是一羈逃不開的囚池。她們是和所有男人一樣的人。她們也是和所有男人不一樣的人。關於父輩和我和別的男人們,我似乎是清晰知道的。關於母輩和姐姐、妻子、嫂子及表姐、表妹們,還有這之外的『她們』,我似乎熟悉卻又陌生著。」3年前,閻連科在他的散文集《她們》的前言如是坦陳,《她們》是一本男性視角的女性之書。

英國作家、記者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在《看不見的女人》中指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男性的經驗、男性的視角是我們生活世界的「出廠設置」,而女性的經驗和需求,一直被作為少數群體而忽略。這就是閻連科覺得他女性親人「熟悉卻又陌生著」的根源。

在《鹽鎮》中,易小荷把她用女性視角觀察和記錄到的她們帶入了公眾視野。「鹽鎮的生活是一道道細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們在撒鹽。」這是易小荷之所見,也是她把仙市鎮稱為鹽鎮的一個重要原因。她的這個論斷未必會獲得別的人的太多認同,但無疑,她把讓她「感受到劇烈的斷裂似的變幻和無常」的故事寫了出來,「我只想給這滿街的女人做個見證,讓她們的悲喜被記錄,讓她們被聽見,被看見」。

《鹽鎮》也很容易讓人想起日本作家中村淳彥的《東京貧困女子》。《東京貧困女子》中的人物看似有不少是特例,但日本社會在泡沫時代結束後中低收入群體停滯甚至下沉的現象還是比較普遍的,書中描述的男女格差(指財富、地位的差距)和離婚後男方對子女的責任感之低跌破了現代社會底線。

鹽鎮,這個鮮被主流話語提及的偏僻之隅,發生在鹽鎮女人身上的那些故事,也很有可能發生在別的地方。只不過,她們沒被看到,沒被注意到。中國有四萬多個鄉鎮,而聚集了大量注意力的北上廣深加起來也只有4個。「我們在北京、上海高談闊論女性權利的時候,她們仍舊重複經歷著古老時代的輪迴。」易小荷也不曾想到還有這樣的她們存在,直到她踏入仙市鎮,並住了下來。

易小荷的《鹽鎮》揭開了這個未被注意的世界一角的痛,毫無疑問書中女人被「撒鹽」、被「放咸」的人生,也只是她們人生的一方面,她們的被「撒鹽」並不妨礙這個古鎮成為旅遊景點。換一個人去記錄,很可能會是一部中國西南版的《小森林冬春篇》和《小森林夏秋篇》,畢竟,如易小荷所說,她們幾乎每個人都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們收拾一下都算得上面容姣好。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裡說,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禮治社會並不是文質彬彬,禮也可以殺人,可以很野蠻。這個「禮」指的是一種當地的傳統。易小荷注意到,耳濡目染,這些才是在鎮上生存的準則。這個準則不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女人被「撒鹽」的命運也就很難改變。

對話 「讓大家更去關注她們,才是最重要的」

瀟湘晨報:在去仙市鎮之前,您似乎並沒有想過一定要寫那裡的女人?

易小荷:其實也是有想過的。只是比較模糊。採訪就是這樣的,先是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到了現場才知道有什麼樣的走向等等,這都是不可預料的。更何況寫書和新聞採訪又不一樣,你就會變得更鬆弛。去之前,我是有想過去觀察她們的,但,這並不是說百分之一百要觀察她們。這就像你去採訪NBA,去之前你可能會想你要去湖人,你要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但到了那裡之後才會注意到更多細節的東西,你的決定可能就會做出改變。

瀟湘晨報:選擇去仙市鎮做這樣的采寫,是因為語言上的沒有隔閡還是別的什麼考慮?

易小荷:仙市古鎮在我家鄉自貢的下面,肯定有語言相通的部分,另外我覺得方言寫作是很有魅力的東西,我早就想好了要放一些方言進去。我之前在做公眾號的時候就發現,其實全國的人都很喜歡四川的方言,它有它的生命力。不過,當時選地方的時候並沒有一定要去仙市古鎮。仙市是在三個鎮裡選出來的。我當時就是想找一個介於新舊之間的、人口和面積大小合適的,然後能夠反映出居民在時代變遷中命運的變化的。當時是這麼想的。

不過,當時我也沒想到這個鎮上會有這麼多的故事。這個鎮現在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旅遊,節假日有很多遊客。在我這本書出來之前,網絡上搜仙市古鎮,絕大多數是和旅遊相關的。我寫到的這些故事,哪怕是仙市本地人都未必會知道。例如陳婆婆的故事,我書中寫到的其他女人都未必會知道。她們過的都是螺螄殼一樣的生活,除了街上的鄰居,她們不跟別的人打交道。

瀟湘晨報:她們能夠把那麼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您說,是因為您和她們沒有利害關係?

易小荷:如果從底層的所謂競爭、內捲來說,她們可能會有這樣的考慮——這個地方很落後,競爭很激烈,你所獲得的資源就相對要少。我買了你家的水,就不會買她家的水;在你家茶館打麻將,就不會去別的茶館。確實會有這樣的考慮。可能因為每個人都不容易吧,她們老說這樣一句話:你不要同情她,沒什麼可憐的。她們這麼說,一是可能她們沒有完完整整地聽過別人的故事,第二個是自己的生活都這樣,哪裡顧得上別人。

瀟湘晨報:您和她們接觸的時候,有一開始就說有可能把她們的故事寫出來嗎?

易小荷:我決定寫哪些人的故事時,有跟她們說。剛開始去,不認識她們,不知道要寫誰,後來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也沒說我要寫她們的故事。但一旦確定要寫這個人的故事,我就會跟她說,還要她授權,這是一個正式的契約,其實我也可以不這麼做,但這是彼此信任的開始。

瀟湘晨報:當您提出要她們授權時,她們有沒有提出一些經濟上的要求?

易小荷:沒有。她們挺淳樸的,而且我又不是買故事的有錢人。我就是覺得她們還有傾訴的願望,還能把她們的故事說得出來。我就跟她講,你同意我寫你的故事你就授授權唄。

瀟湘晨報:《鹽鎮》中有些故事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您為什麼會選擇非虛構的方式?

易小荷:非虛構沒有這種題材——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內沒注意到類似這樣的題材,你一定要做別人不一樣的、別人沒看到的東西;還有就是我本來就是媒體人出身,非虛構是我最擅長、也是我唯一擅長的,我沒有能力坐到書房裡就可以虛構出來這樣那樣的東西,晚霞的顏色、空氣中的味道,等等,這些我虛構不出來,我必須到生活中去觀察。另外,她們本身的故事就已經夠有力量了,真實的東西才是最觸動人的,我就是這麼想的。當然,有人會分個三六九等,說小說才是文學最高的殿堂,但對我來說,如果能夠把最真實的東西呈現出來,讓大家更去關注她們,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覺得嗎?如果說這是小說,「希望她們被聽見、被看見」的力度就會被削弱。

瀟湘晨報:當她們知道你要寫她們的故事時,她們有沒有想過這些故事傳播開會對她們的生活造成些影響?

易小荷:我並不清楚這些故事會有多大的影響力,當時也並不知道一定能出版,不過為了保護她們,我還是對她們的信息做了修改。也有些人很想用自己的真名,我就會尊重她。也有人特別想記錄下她們的一生。例如王大孃,她很想被聽見、被看見。她說過她兩個孩子過得都比她好,她挺夠本的了,沒什麼別的願望,就希望百年之後有人給她寫個東西,記錄她的一生。我猜想,她不希望後人說起她時,只說「哦,她就是那個天天被老公揍的」。她說起自己的一生還是挺自豪的,年輕時候膽子挺大,出去做生意,還做過很短時間的婦女主任,等等,還喜歡唱歌、跳舞,有很多人追。她也有她人生的光耀的時候,而不是現在出去辦個社保回家晚了就有可能被老公打的這種。她肯定意識得到這種巨大的差別。

瀟湘晨報:有人說您是用女性主義的視角來寫《鹽鎮》的,您介意這樣說嗎?

易小荷:每本書出版後就有它自己的生命力了。我不能跟讀者說應該這樣看或者那樣看,我只是文本的提供者,我儘量在這本非虛構的寫作里給讀者提供我觀察到的最豐富的信息。你可以說我是女性視角,但不希望被這樣一個標籤禁錮住。前些時候在上海簽售會上,我說我不是居高臨下的說教,也不是有意識挑起和男性的對立,女性的困境是個結構性的問題,來自男性的暴力只是其中的一個表徵,在生活苦難的深處,男性可能也是一個受害者。

瀟湘晨報:不過,我個人來看,雖然您寫的主要人物都是女人,但我覺得您實際上只是寫人,只是選擇了她們作為寫作對象。

易小荷:對。我在序言中也說了,這不只是一本女性的書。只是說,女性是這個樣本當中的弱勢部分,從這個側面能更突出新舊交替、城鄉變幻等現代化過程中帶來的變遷和差異。

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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