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得妻煙霞有癖——逐章解讀《海上花列傳》113

張愛玲作品賞讀 發佈 2024-04-25T20:34:02.934025+00:00

第五七回 老夫得妻煙霞有癖 監守自盜雲水無蹤十月初八按方蓬壺和趙桂林兩個並用晚飯之後,外婆收拾下樓。稍停片刻,蓬壺即擬興辭。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樓門口,高聲喊「外婆」,說:「方老爺走了。」外婆聽得,趕上叫道:「方老爺,慢點。我跟你說句話。」蓬壺停步問:「說什麼?

第五七回 老夫得妻煙霞有癖 監守自盜雲水無蹤

十月初八

按方蓬壺和趙桂林兩個並用晚飯之後,外婆收拾下樓。稍停片刻,蓬壺即擬興辭。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樓門口,高聲喊「外婆」,說:「方老爺走了。」

外婆聽得,趕上叫道:「方老爺,慢點。我跟你說句話。」蓬壺停步問:「說什麼?」外婆附耳道:「我說你方老爺嚜,文君玉那兒不要去了。我們這兒一樣的呀。我替你做媒人,好不好?」

蓬壺驟聞斯言,且驚且喜,心中突突亂跳,連半個身子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外婆只道蓬壺躊躇不決,又附耳道:「方老爺,你是老客人,不要緊的。就不過一個局,跟小帳,沒多少開消,放心好了。」

上回方蓬壺去文君玉家答應了幫她和詩,回去的路上被趙桂林的娘姨拉去,方蓬壺要給趙桂林作詩登報,趙桂林跟娘姨對這些酸文假醋都沒興趣,就想要點實惠的,還留下方蓬壺吃晚飯。方蓬壺吃了飯要走,娘姨來拉住他,說要替他做個媒人,也就是要留他過夜。上回娘姨和趙桂林打的俗語就是這個,在商言商,妓女要做生意的就要生意人本色。

方蓬壺聽了這話,喜出望外,激動得心跳加速,身體酥麻,話都說不出來。也是,這樣一個又窮又老的酸腐文人,應該從來沒被妓女垂青過。娘姨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怕花錢在猶豫,就說花不了幾個錢的,就不過一個局,加上點下腳錢。下腳錢就是給妓院下人的賞錢。比如羅子富跟黃翠鳳定情的那次,第二天也是拿了一卷洋錢給黃二姐做下腳錢,賞給底下的娘姨大姐相幫的。


娘姨拉著方蓬壺上樓,到趙桂林房裡,趙桂林打趣他說他剛才急著要走,是不是要去文君玉那,又裝好一口鴉片煙讓方蓬壺吃,方蓬壺說不會吃,趙桂林就自己吃了。方蓬壺問趙桂林菸癮大不大,趙桂林說有菸癮怎麼做生意。她這是在撒謊,還記得嗎,第十六回趙桂林第一次出場,跟李鶴汀楊媛媛一起打牌,作者的描寫是「滿面煙容,又黃又瘦,右手兩指黑得像煤炭一般」,李鶴汀一看就知道她菸癮不小。方蓬壺是個實心眼的書呆子,竟然相信了她的謊話。


兩個人坐著閒聊,說說自己的身世,兩個孤家寡人,同病相憐。趙桂林說她生在堂子裡,她娘也是妓女,她剛做生意的時候,還挺紅火,但後來上了一個年輕標誌的客人的當,漂了一千多的局帳,生意就越來越不好了,現在還欠了三百洋錢的債,只想找個老老實實的客人,能幫她還了債,她就願意嫁。


妓女對救風塵的恩客,要以身相許從良嫁他,這話不陌生了,沈小紅對王蓮生說過,潘三也對匡二說過,現在趙桂林對方蓬壺也是這麼說。妓女之所以淪落風塵,多數是家裡窮欠了債,所以說她們說要客人還債了再嫁,嫁倒不一定真嫁,比如沈小紅,但這債倒也可能存在。

蓬壺只嘻著嘴笑,無話可說。外婆揣知其意,重複拉回樓上房間裡。桂林故意問道:「為什麼你急死了要走?可是想文君玉了?」外婆搶著說道:「怎麼不是呀!這可不許去了!」桂林道:「文君玉在喊了!你當心點,明天去嚜,預備好打你一頓!」蓬壺連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外婆沒事自去。

桂林裝好一口鴉片煙請蓬壺吸。蓬壺搖頭說:「不會。」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壺因問:「有多少癮?」桂林道:「吃著玩,一筒兩筒,哪有癮啊!」蓬壺道:「吃煙的人都是吃著玩吃上的癮,到底不要去吃它的好。」桂林道:「我們要吃上了個煙,還好做生意?」

蓬壺遂問問桂林情形。桂林也問問蓬壺事業。可巧一個父母姊妹俱沒,一個妻妾子女均無,一對兒老夫老妻,大家有些同病相憐之意。

桂林道:「我爹也開的堂子。我做清倌人時候,衣裳頭面家具倒不少,都是我娘的東西。上了客人的當,一千多局帳漂下來,這可堂子也關門了,爹娘也死了,我嚜出來包房間[1],倒欠了三百洋錢債。」蓬壺道:「上海浮頭浮腦空心大爺多得很,做生意的確難死了。倒是我們一班人,幾十年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圍,生意嚜不大,倒沒坍過台!堂子裡都說我們是規矩人,跟我們蠻要好!」

桂林道:「這時候我也不想了,把勢飯不容易吃,哪有好生意給你做得著!隨便什麼客人,替我還清了債嚜就跟了他去。」蓬壺道:「跟人自然最好,不過你當心點,再要上了個當,一生一世吃苦的嚜!」

桂林道:「這是不囉!起先年紀青,不懂事,單喜歡標緻面孔的小伙子,聽了他們吹得了不起的話,上的當;這時候要揀個老老實實的客人,可還有什麼錯啊?」蓬壺道:「錯是不錯,哪有老老實實的客人去跟他?」

說話之間,蓬壺連打兩次呵欠。桂林知其睡得極早,敲過十點鐘,喊外婆搬稀飯來吃,收拾安睡。

十月初九

不料這一晚上,蓬壺就著了些寒,覺得頭眩眼花,鼻塞聲重,委實不能支持。桂林勸他不用起身,就此靜養幾天,豈不便易。蓬壺討副筆硯在枕頭邊寫張字條送上吟壇主人告個病假,便有幾個同社朋友來相問候;見桂林小心服侍,親熱異常,詫為奇遇。

桂林請了時醫竇小山診治,開了帖發散方子。桂林親手量水煎藥給蓬壺服下。一連三日,桂林頃刻不離,日間無心茶飯,夜間和衣臥於外床。蓬壺如何不感激!

十月十二

第四日熱退身涼,外婆乘間攛掇蓬壺討娶桂林。

蓬壺自思旅館鰥居,本非長策;今桂林既不棄貧嫌老,何可失此好姻緣;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及至調理痊癒,蓬壺辭謝出門,逕往拋球場宏壽書坊告訴老包。老包力贊其成。蓬壺大喜,浼老包為媒,同至尚仁里趙桂林家當面議事。

老包跨進門口,兩廂房倌人娘姨大姐齊聲說:「咦!老包來了!」李鶴汀正在楊媛媛房間裡,聽了也向玻璃窗張覷;見是老包,便欲招呼;又見後面是個方蓬壺,因縮住嘴,卻令盛姐樓上去說:「請包老爺說句話。」

約有兩三頓飯時,老包才下樓來。李鶴汀迎見讓坐。老包問:「有何見教?」鶴汀道:「我請殳三吃酒,他謝謝不來。你來得正好。」老包大聲道:「你當我什麼人啊?請我吃鑲邊酒!要我填殳三的空!我不要吃!」

鶴汀忙陪笑堅留。老包偏裝腔做勢要走。楊媛媛拉住老包,低聲問道:「趙桂林可是要嫁人了?」老包點頭道:「我做的大媒人,三百債,二百開消。」鶴汀道:「趙桂林還有客人來娶了去?」楊媛媛道:「你不要小看了她!起先也是紅倌人!」

說時,只見請客的回報導:「還有兩位請不著。衛霞仙那兒說:『姚二少爺好久不來了。』周雙珠那兒說:『王老爺江西去了,洪老爺不大來。』」李鶴汀乃道:「老包這還要走嚜,我可要不快活了!」楊媛媛道:「老包說著玩呀,哪走哇!」

俄而請著的四位——朱藹人陶雲甫湯嘯庵陳小雲——陸續咸集。李鶴汀即命擺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飲且談。

朱藹人道:「令叔可是回去了?我們竟一面都沒見過。」鶴汀道:「沒回去,就不過於老德一個人嚜回去了。」陶雲甫道:「今天人少,為什麼不請令叔來敘敘?」鶴汀道:「家叔哪肯吃花酒!上回是給個黎篆鴻拉牢了,叫了幾個局。」老包道:「你令叔著實有點本事的哦!上海也算是老玩家,倒沒用過多少錢,只有賺點來拿回去!」鶴汀道:「我說要玩還是花掉點錢沒什麼要緊。像我家叔這時候可受用啊?」陳小雲道:「你這趟來有沒發財?」鶴汀道:「這趟比上趟還要多輸點。殳三那兒欠了五千,前天剛剛付清。羅子富那兒一萬呢,等賣掉了油再還。」湯嘯庵道:「你一包房契可曉得好險呃?」遂將黃二姐如何攘竊,如何勒掯,縷述一遍,並說末後從中關說,還是羅子富拿出五千洋錢贖回拜盒,始獲平安。席間搖頭吐舌,皆說:「黃二姐倒是個大拆梢!」楊媛媛嗤的笑道:「租界上老鴇嚜都是個拆梢嚜!」

老包聞言,歘地出位,要和楊媛媛不依。楊媛媛怕他惡鬧,跑出客堂。老包趕至簾下。恰值出局接踵而來,不提防陸秀寶掀起帘子,跨進房間,和老包頭碰頭,猛的一撞。引得房內房外大笑鬨堂。

老包摸摸額角,且自歸座。李鶴汀笑而講和,招呼楊媛媛進房罰酒一杯。楊媛媛不服。經大家公斷,令陸秀寶也罰一杯過去。於是老包首倡擺莊。大家輪流划拳,歡呼暢飲。一直飲至十一點鐘,方才散席。

李鶴汀送客之後,想起取件東西,喊匡二吩咐說話。娘姨盛姐回道:「匡二爺不在這兒;坐席時候來了一趟,走了。」鶴汀道:「等他來嚜,說我有事。」盛姐應諾。鶴汀又打發轎班道:「碰見匡二嚜喊他來。」轎班也應諾自去。一宿表過。

方蓬壺在趙桂林家留宿一晚,第二天就感冒了,床都起不來了。歲數大了經不起折騰啊,只好留在趙桂林家靜養。趙桂林請了竇小山來給他看病,又親手熬藥,一連幾天衣不解帶地細心照料,方蓬壺十分感動。


方蓬壺病好後,娘姨就攛掇他娶了趙桂林,方蓬壺見趙桂林不嫌棄自己又窮又老的,也願意,就去找宏壽書坊的老包做媒,一起到趙桂林家當面商量婚事。


桂林樓下楊媛媛家在擺酒請客,李鶴汀看到老包來了趙桂林家,就讓娘姨盛姐去樓上請老包忙完就下來到楊媛媛家吃酒。李鶴汀說請殳三(他們常一起賭的)吃酒,殳三來不了,正好老包來了。估計李鶴汀是通過殳三認識老包的。老包做完媒下來,楊媛媛就問趙桂林是不是要嫁人,老包說談好了,他做的媒人,三百的債務,再加兩百的開消。李鶴汀驚訝趙桂林這樣的倌人也有客人願意娶,楊媛媛卻說趙桂林以前也是紅倌人。


一會兒朱靄人、陶雲甫、湯嘯庵、陳小雲都來了,請客的來回報說洪善卿和姚季蓴沒請到。衛霞仙家說姚二少爺有段時間不來了,王蓮生去江西以後,洪善卿也不大去周雙珠家了。姚季蓴換了相好,看起來李鶴汀不知道。突然想到,大家為王蓮生餞行的那幾次,姚季蓴說了換了馬桂生的,但是李鶴汀沒參加,估計李鶴汀跟王蓮生沒啥交集?我在仔細看看。而洪善卿和周雙珠普通相好,洪善卿是個掮客,替王蓮生辦事,需要有個地方談事情,一些社交場合要叫局,因此需要攀一個穩定長三相好,現在王蓮生走了,洪善卿用得著周雙珠的地方也就少了,自然就不大去了。


席間大家閒聊,說起李鶴汀的賭債,湯嘯庵最近幫李鶴汀張羅跟羅子富抵押房契,又受羅子富之託調停黃二姐勒掯一事,他門清,就告訴眾人黃二姐偷拿羅子富的拜匣,勒索羅子富的事,最後羅子富拿了五千洋錢,才贖回了拜匣。拜匣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了。

總結一下:拜匣事件的總策劃是黃翠鳳,表面上,黃二姐想偷走黃翠鳳的拜匣,要詐黃翠鳳一萬洋錢,沒想到偷錯了,偷走了羅子富的拜匣。其實,黃二姐一開始要偷的就是羅子富的拜盒,並不是黃二姐要敲詐黃翠鳳,而是黃翠鳳跟黃二姐合作,敲詐羅子富。

黃翠鳳敲詐羅子富的計劃,可能從贖身之前就開始了。她買了和羅子富樣式相仿的拜匣,很可能那就是連環計的開始,但是什麼時候實施,她要等待一個時機。黃二姐趁黃翠鳳和羅子富出去坐馬車,屋裡沒人的機會,撬了箱子偷走了羅子富的拜匣,這個機會也是黃翠鳳故意設計的,而羅子富提醒黃翠鳳,黃二姐一個人在房裡會不會偷她的拜匣,趕緊先回去看看,而黃翠鳳為什麼要羅子富趙家媽一起回去呢?就是因為她不能一個人出現在案發現場,羅子富也必須同時出現,黃翠鳳才沒有嫌疑。

黃翠鳳計劃周密、演技了得,但並不是沒有漏洞。首先,她這麼精明的人,而且把贖身文書看得性命一樣重要,怎麼會主動告訴黃二姐放在哪裡,怎麼會留黃二姐一個人在家呢?也許羅子富慢慢能回過味來,但是我相信,湯嘯庵這個精明練達的掮客,客人倌人之間你騙我我騙你的故事看多了,一定能一眼看穿。

黃翠鳳黃二姐敲詐了5000塊,不知道她們會怎樣分贓。黃翠鳳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演技爐火純青滴水不漏,痛痛快快賺了一筆塊錢,但是,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等事情敗露,羅子富這個豪客必然跟黃翠鳳分道揚鑣,更嚴重的是,黃翠鳳的信譽 一定掃地,她想開業做生意,還有多少人敢光顧她這裡?另外,黃二姐就算分到大頭(其實不太可能),一千塊花了不到2個月,三千洋錢也撐不了半年,到時候黃二姐沒錢,還會打什麼樣的主意?何況她的姘頭都是些流氓,黃翠鳳贖身出去了,反而又跟這些人糾纏不清,實在是後患無窮。


席散之後,李鶴汀找管家匡二找不見人,娘姨說匡二剛才來過又走了。李鶴汀在楊媛媛家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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