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結工人,越過馬駒橋

新週刊 發佈 2024-04-29T13:23:24.302174+00:00

馬駒橋每天有無數外來務工者到訪,他們不時在招工啟事前駐足。 過完年,馬駒橋是北京最先熱鬧起來的地區之一。這是北方最大的勞務市場,天剛放亮,橋下就停滿了大巴車。前一日與中介簽好合同的工人,裹緊棉衣,打著哆嗦,在車輪邊等待點名。

馬駒橋每天有無數外來務工者到訪,他們不時在招工啟事前駐足。

過完年,馬駒橋是北京最先熱鬧起來的地區之一。這是北方最大的勞務市場,天剛放亮,橋下就停滿了大巴車。前一日與中介簽好合同的工人,裹緊棉衣,打著哆嗦,在車輪邊等待點名。依照流程,在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他們要上前領取一件工作用的馬甲,然後才能不假思索地鑽入車廂,將自己掖進座位里。

沒多少人關心目的地在哪兒,他們只盼著這天早點結束,等再一次回到此處,手機里會多出兩三百元。對他們來說,這筆收益價值巨大,基礎作用是填飽肚子。有了它,無論是牛肉板面,抑或是黃燜雞,皆可在加料時豐儉由人。

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多了一點主動權,也許明天不用再起大早了。在馬駒橋,這樣的生活已是常態。每天有無數外來務工者到訪,他們沿街而行,不時在招工啟事前駐足。也有人拖拽著拉杆箱,行色匆忙地趕到十字路口,試圖乘車離開。

他們的存在,使得這片距離市中心二十幾公里的土地變得格外繁榮。唐朝初年,這裡因靠近涼水河,適宜放養軍馬而得名。1400年後,馬匹的蹤跡蕩然無存,而馱負著生活重擔的人,由此出發,緩慢而艱難地匯入城市。

人仿若機器,不到設定好的時間,誰也無法停下

李華很早之前就聽說過馬駒橋。他過去收到的招工傳單上,面試地址都設置在這裡。35歲以前,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到六環外尋找一份日結工的活計。2022年春節後,李華找工作接連碰壁,被拒絕的主要理由是年齡偏大,「文憑不高,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就只剩下干日結這條路了」。

第一次走進「勞務一條街」時,李華既陌生又害怕。眼前是連排的低矮平房,一派縣城的景象,街邊還站著很多「老哥」,這些男人三四十歲,有著統一的個人形象:背雙肩包,衣衫破舊,外帶一張鬍子拉碴的臉。身處其間,李華不敢搭腔,只是學著「老哥」的樣子,等中介找人。

通常,招工機構會在店外喊話,內容涉及兩方面信息:日薪與工種。覺得條件匹配的人,報名即可,之後的手續並不複雜——填寫一張表單,再登記身份證號與手機號。一般情況下,工作要求提前一個半小時集合,若是在這之前無事可做,大可以窩在店裡,刷手機或眯上一覺。

當日晚間,工作全部結束,登錄綁定好的公眾號,就能領到相應的工錢。在馬駒橋,日結工是存在鄙視鏈的。最頂層是干裝卸活兒的,勞動力緊缺時收入能達到300元。其次是藥廠「擰蓋兒」的,零技術難度,只要耐得住寂寞,坐在車間裡穿防護服,老老實實地貼一天標籤,打包藥盒就行。

最被人詬病的是保安。李華說:「如果年紀輕輕就去當保安,坐在那兒玩一天手機,很容易被人瞧不起,這說明這人大概是個懶漢。」最初那份日結工,李華進了物流園做裝卸,三個人負責一車,干12小時,工錢280元。

他想,自己身體還算不錯,再加上貨物多是十幾斤的小包裹,這份錢應該不算難掙。預設與現實總有差別,幾個小時過去,李華的手磨破了,體力也跟不上了。他想短暫喘息,但身後的喇叭里不時傳來監工的髒話。

在那裡,人仿若機器,不到設定好的時間,誰也無法停下。面對這樣的境況,李華和身邊的工友只得隱忍。他說:「如果你不去干,還會有其他人來接替你。」與定量的崗位相比,日結工人數總顯得過剩。有時招100人,能有300人去登記。

為了解決超員的問題,招工單位開始設置各類附加條件,起初是年齡、性別,到了最後連長相都被作為標準。接不到活兒的時候,李華一行人往往會給自己找些消遣。有時去網吧待幾個小時,有時則買點小菜,和工友在附近的公園裡喝酒。

喝著喝著,人就麻了,緊接著又催生出各異的行為。有人掏出手機打遊戲,有人給女主播闊氣地刷禮物,還有人對著空氣比畫,說自己過馬路時從來不走紅綠燈,真希望有車能撞一下,還能賠幾個錢。人們只是笑笑,從不深究真話與酒話。

這裡的招工機構會在店外喊話,內容涉及兩方面信息:日薪與工種。覺得條件匹配的人,報名即可。

權當是對心性的磨礪

在品嘗苦澀前,李華體味過好日子的滋味。一次是初來北京時。他20歲出頭,在親戚介紹下,從張家口到了平谷區的一家服裝廠。廠子包吃包住,月薪四五百元,工作內容是蹬縫紉機,「活兒累,但身邊圍著的都是同齡的小孩,大家一起玩,無憂無慮,再加上剛到大城市,很有新鮮感,覺得挺快樂的」。

直到一天,他在車間裡上夜班,遇到了幾對中年夫妻。他們頭上零星冒出的白髮,讓李華意識到,「這種生活好像沒什麼太大希望,不能繼續混下去了」。為了尋求更好的生計,他走出工廠,先後換過很多次工作,賓館服務員、擺地攤、開網店,但凡能賺些錢的,他或多或少都嘗試過。

過了幾年,他迎來了第二次好生活。他進入一家高端化妝品公司做銷售,公司是八小時工作制,給交五險一金,還有班車接送和雙休日。最主要的是,李華能從這份工作中獲得物質上的回饋。儘管底薪3000元,但李華硬是靠出眾的業績,把收入提升至每月兩三萬元。

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彼時,他租的房子是三居室,帶會客廳,下了班就把朋友招呼到家裡吃喝。出門去飯店時,他從來不計成本,先是觀察店面的門臉兒,那些不好看的地方,乾脆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內。

然而,企業內部的人員鬥爭,加之疫情的突然而至,讓李華的銷售業務很快停滯了。硬撐一段時間後,李華最終選擇放棄。他的銀行戶頭只剩下1萬元,也正是在這一年,他來了馬駒橋。隨之而來的,是生活成本的極限壓縮。

起初,他租了個20元的床位,連帶吃喝,每日花銷在50元上下。熟悉那一帶的環境後,李華又找到了更便宜的床位,再加上自己做飯,三四十元就能解決生計問題。夏天到來時,這筆支出能變得更少——李華會帶上鋪蓋,走至馬駒橋下,在橋洞裡過夜。

他見過很多與自己經歷相似的人。有位裝卸工人說是李華的老鄉,閒談時,李華得知,這人曾是煤老闆,資產最高時有上千萬元,只是全部賠光了。李華相信他的身份,因為「他的做派和別的工友不同」。這位老鄉每次開車來上班,車裡還裝著被子、電飯鍋等生活用品。

此外,在住進同一個宿舍時,他嫌棄宿舍里有怪味兒,還為此收拾了很長時間。但後來兩次見面,李華注意到了老鄉的變化,先是車內的生活用品變少了,最後一次見他時,「不但裝備『掉』乾淨了,車也被賣掉了,只剩下孤身一人」。

在某個庫房裡,李華還見過七八個東北人——就算不考慮濃重的口音,他們濃妝艷抹的樣子,也很難不被注意。李華說:「這些人是唱二人轉的,在疫情最厲害的日子,找不到活兒,實在熬不住了,只能打打零工。」於他們而言,生活困窘是既定現實,但他們相信,以日為單位的努力,終有一天會抵達更好的未來。

李華說:「即使落入了人生的低谷,也還能找到機會再起來,只不過現在是個過渡的階段,權當是對心性的磨礪。」每次談到這個感悟,他都能想起一個小伙子。那人蓄著長發,背著吉他,進了冷庫做搬運工。時至傍晚,他走出庫房,抖了幾下頭髮,又撿起樂器,挺直腰板再離開。

「朋友們,希望我們的明天越來越好」

某天上早班,李華在廁所前遇到兩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他們躺在門口的石階上睡覺,身體不住地發抖。李華很容易判斷出,這是沒找到活乾的人。那一瞬,他突然想:「我們從小到大,父母所教授的道理,幾乎都是如何認真工作和過好生活,好像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們,落難的時候應該怎麼辦。」

李華決定把受用的經驗分享出來,「一方面是記錄當下,另一方面,也看一看短視頻是否真的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在名為「李幫主流浪記」的帳號里,轉評量和點讚數最高的一條視頻,是李華分享的「北京溫暖安全的過夜地點」。

拍攝視頻那天,李華在北二環做日結工,下班時已近午夜,地鐵站的捲簾門緊閉,夜班公交車更是鮮少有通向郊外的。思慮過後,李華進了一家醫院,在手術室門前的等候區度過了那個晚上。李華在視頻里說,這是走投無路時最好的歸宿,冬暖夏涼,有熱水,有插座。

這都是他「實戰」摸索出的經驗,最潦倒時,他曾試過在24小時麥當勞、銀行ATM里過夜,體驗遠比不上這次。視頻發出後,不少人都說獲得了共鳴。有人在私信里諮詢李華住宿的問題,有人跟他講相同的經歷,也有人評判他的這些舉動毫無意義。

他並不在意,除了更加慨嘆普通人生活不易,李華還生出了一種過去未曾有過的價值感。這種感受不局限在網絡上,在現實里,越來越多馬駒橋附近的人都認識了這位「李幫主」。偶遇時,有人沖他打招呼,自來熟的人還請他吃飯。

與定量的崗位相比,日結工人數總顯得過剩。

他的期冀多了起來。在他的理解里,如果能給痛苦的人帶來一些慰藉,幫助人們擺脫茫然和焦慮,其實是件好事。春節前,李華用僅有的25000元積蓄買了輛二手車。車既是他的臥室,也是他實現下一個夢想的載具。

他從小就幻想著能開車從北方行至南方,「一路走下去,從一片灰茫茫出發,之後變得越來越綠,空氣越來越好」。如今,李華已經將車開到了東莞,他說:「現在所在的城市,商業氛圍很濃,沒準兒有朝一日真能『鹹魚』翻身。」

在他的工作趨於穩定後,憶及過往做日結工的日子,他覺得,「苦難的經歷,只有過去了,才能成為美好的回憶」。前不久,那位曾是煤老闆的工友和他聊天,說:「我已經行倒霉運三年,今天是第三年了,2023年應該會好一點。」李華附和著說「是」,之後沒再聯繫過他,只是在每個視頻的末尾,都會加上一句「朋友們,希望我們的明天越來越好」,因為他真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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