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耳山札記(下)

河南日報 發佈 2024-04-30T01:17:14.989991+00:00

□馮傑四清明節和「十月一」都是懷念先人的節日,中原風俗「早清明,晚十一」,豫西清明節前幾天都可上墳,選單日,不能雙日,大家習慣農曆二月十五這天上墳。因為近年護林防火政策嚴格,大山里不讓燒紙放鞭炮,動靜稀少一些。也有膽大者放鞭炮,抓起來輕則罰款,重者拘留。

□馮傑

清明節和「十月一」都是懷念先人的節日,中原風俗「早清明,晚十一」,豫西清明節前幾天都可上墳,選單日,不能雙日,大家習慣農曆二月十五這天上墳。因為近年護林防火政策嚴格,大山里不讓燒紙放鞭炮,動靜稀少一些。也有膽大者放鞭炮,抓起來輕則罰款,重者拘留。

盧氏小秦嶺植被好,植被覆蓋率90%多,護林防火成為第一大任務。每年5月到10月都在防火期里。護林防火是基層工作重中之重,業績再大一把火也就沒了。

熊書記說,每到這段時間裡,鄉幹部都提心弔膽,唯恐哪座山頭冒煙,出一股白煙,像個白色驚嘆號。就是吃飯時一有情況也得放下筷子。

前些天趕上全縣「連翹花節」開幕,今年天氣冷,滿山連翹花低調,有一半不聽號召及時開放,只開二分之一,也算留余,有地方看起來半山黃花。上山路上除了黃色連翹花,不時見到縱橫樹枝上掛著一條條白紙,在山風裡顫抖,在和大山說話。

老黃說,這叫「清明吊」,山里不讓放鞭炮,大家多掛些「清明吊」。為了環境生態,小秦嶺人不得不收斂一下寄託和情感。老黃幽默地說,紙條上儘管沒寫字,家鄉死去的親人也懂,在那邊都理解。

盧氏之所以有中原「深呼吸小城」之稱,有全縣人的努力。我剛來盧氏境,沒下車手機先響一聲,收到兩條信息:第一條人人防火,再一條禁止捕殺野生動物。

拐個彎是老傅家,馬上響起一地狗叫,大大小小四五隻狗合唱,有兩隻貓摻和其中。老黃一聲吆喝,狗叫聲馬上停止。主人老傅扛著鐵杴要下地,見來人便不再出工。

老傅身體健壯,一點不像77歲的人,村里唯一住戶就老傅兩口,可謂「兩個人的村莊」。他在下麵湯河鎮退休20年,每天是下地幹活。

老伴比老傅小一輪,是本鄉的。大家開玩笑說,老傅當年是國家工作人員,人也齊整,還有工資,肯定吸引周圍十里八村的美女說親。

看到院裡堂屋貼的門對是黃顏色,原來豫西人家有人去世,第一年貼綠顏色門對,第二年貼黃顏色門對,第三年才貼紅顏色門對。想起豫北風俗,家裡親人去世則三年不貼門對,小秦嶺下的人間煙火氣更濃一些。

老黃從走廊上提來一筐風乾的柿餅,老傅從配房提出一筐核桃,讓大家吃,柿餅曬得粗糙,上面泛著白霜,老傅說要吃霜多的柿餅,發甜,柿餅到一定時候上面白霜還會退回。想到盧氏人曹靖華給魯迅寄柿餅霜故事。我吃了兩個,有的柿餅皮還沒削淨。我找到了小時候在北中原集上吃的感覺。

老傅說柿子是屋後山上柿樹結的,秋後沒人摘,自己留著吃,其他留給鳥吃,這柿餅賣相不好看,但好吃。

老傅院子坐落在山坡,背靠大山,周圍是自己開墾的田地。一個兒子在廣州打工,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大的近在本縣,小的遠在邯鄲。現在交通方便,10多年裡他沒看過邯鄲女兒一次。我開玩笑問是親生的嗎?一直沉默的老伴在一邊開口說話,咋能不是親生的?

老傅自有不出門的道理,說現在自己用老年手機,只會接聽。在手機上不會使用支付寶,不會微信。老傅說出門怕自己丟了,進城搭公交都得手機支付,連喝羊肉湯都用手機。乾脆哪裡也不去,就在山裡待著。

老傅說,兩口子冬天也不生火。我問天冷了咋辦?老傅說,冷了扛個鐵杴上山幹活,人一幹活就不冷了。他說人長期烤火不好,自己不烤火從來沒有感冒過。

兩隻貓臥在陽光里,聽著山中話題,無動於衷。

湯河鎮大部分是山,地少,人均四分,沒人種地了,種一年收入不如外出打工半年。老傅自己靠氣力開墾了20畝地,這些年國家「退耕還林」政策出台,限制了他的土地擴張計劃,要不然還能開更多。

他說,主要是種玉米,種玉米不緊張,收割期十天半月里都可以,不像收麥三天緊張。老傅養成習慣,一年四季都下地,說種地不圖效益,身體好是最好效益。不下地的日子,只要是雙日,就下山洗澡。

坐在老傅大山院裡,一時沒有時間概念。院裡有一方搗米的石臼,沒有先人數百年摩擦,不會有那樣包漿,山坡放一架木頭犁,坯牆邊放一架木頭犁,兩架木頭犁讓人一時恍惚,覺得中國時間在大山深處傅家院裡凝固了,從漢代到此刻,耕地一直是木犁,和農具圖譜上木犁一模一樣。

他說木犁都是自己做的,有弧度的木犁把不好湊,要平時留意山裡有弧度的木頭。

老黃指給我看,還有一個「馬腳」,就是鋸樹穩定的三隻腿木架。建議我帶走擺到書房,會更像農民詩人。我對老傅說,木犁放地上時間一長,會糟透長木耳,最好把這兩個木犁吊到牆上,以後辦個湯河農具展,再說木犁上還有你的感情。

老傅說,我哪有閒心收拾這。

山坡下是他開墾的大片玉米田。提到玉米老傅馬上說起野豬,秋後不怕人吃嫩玉米,就怕野豬,野豬像過山風,過來整塊玉米田都糟蹋了。去年在玉米田架鐵絲網抵抗野豬,光買鐵絲網就花三千多。野豬嗅覺靈敏,單憑鼻子聞聞風向就知道哪一塊玉米甜。

我說「城市人和城市豬早已遲鈍了」,羨慕這生態環境。下山路上,老黃說出一個擔憂話題,這裡空氣雖好,醫療條件差,全鄉老人平時不檢查身體,有病不去醫院,說泡泡澡就好了,一旦有大病,有時便來不及了。

東坡村37戶,如今都成了空房子,在家住有3戶,5口人,嶺上村有51戶,住人有2戶。都成空心村了,老黃說,能有一人住就不算空心村。老黃不無憂慮地說,10年後,20年後,這些40後、50後沒有了,山上最後堅持者消失了,那時才徹底叫空心村了。

石門上村一個居民組,一共4家人,老黃說前天我來這一家還有人,領著我們上坡進院,屋門沒上鎖,卻空無一人,雞圈裡雞食還新鮮,看來院主人剛出門。院裡有一樹桃花開放,陽光一照,滿樹鮮亮,樹一點不寂寞,看慣了城市裡布置的假花,覺得那桃花有點不真實。

老黃說,上面那一家是我岳父的院子,我也一年多沒上去過。我說你不能三過家門而不入,去看看。

老黃岳父家院子地勢好,坐北朝南,一棵大核桃樹枝八面出鋒。出來一位年輕人,老黃說是他丈哥,平時也在城裡住著。掂把凳子,端著水到外面陽光下喝。看到身邊幾叢新篁,不像本地綠竹,他說前年特意從西安拉來栽下。我說有雅興,他說平時也不來,清明節上墳才來一次。

下面一戶人家院子顯得原生態,雜花生樹,同樣沒人住,陽光注滿院子,打個招呼,主人今天剛從城裡來上墳,有機會關照院子,扛著一棵銀翹樹,要栽在自家山坡地里。

詩人們一邊問,這裡多好,山清水秀,你咋不常來?老了難道不想回來住?他說城裡有暖氣,冬天不冷。

下山路上,看到一家孤獨的小屋,屋脊長滿青苔。院裡墳頭紙幡泛著新光,綁著新的「清明吊」。一個年輕人在關門上鎖,見到老黃,打個招呼,黃叔我有摩托在山下面,需不需要載人?我和年輕人交談,他叫李啟龍,在蘇州打工,1999年生,清明節前特意從蘇州來給父母上墳。走在山路上,小伙子比我高一頭,他對我說,平時路遠不能來,清明節一定得來,墳不能不上。

我問,你以後還準備回老家嗎?

小伙子實誠,說現在沒考慮這麼遠,掙夠錢再說吧。

路上不時見人上山,有開車的,有騎摩托車的,最基層的書記說,平常山里根本見不到這麼多人,今天來的都是在外的本地人,來給逝者燒紙。

對過村叫山後溝村,有四五戶人家,如今剩下老劉兩口子一家。山路陡峭,要是冬天下雪肯定上不來。他和東坡村老傅家不同,餵了一群鴨子,剛進門一院子鴨子聲歡迎我們,比老傅家的氣氛顯得平和。

大山里平時就他老兩口,今天人來得最齊,兒子、媳婦抱著六個月孫子站在院裡,也是清明節緣故,小伙子說一年四季都在三門峽打工。

老劉說,人都下山了,屋後山楂紅了都沒人摘。老劉沒有東坡村老傅會經營田地,寧可荒著也不翻騰。老劉不像老傅那樣喜歡種莊稼,他不種莊稼主要原因是山上有野豬,有花雞,說種一年還不夠山上來的花雞、野豬糟蹋。

老劉說,莊稼長熟時,花雞先從屋後飛來一大片,槍早收走了,又不能打。他說的「花雞」是中華紅腹錦雞,屬於二級保護動物,除了花雞添亂,老劉說糟蹋厲害的是野豬。老黃建議也像老傅那樣下鐵絲網。

老劉說,哪有那麼大的鐵絲網,這麼大的山得用多大的鐵絲網?乾脆不種。看來老劉只想網住屋後一座大山,不想網住自己那一小塊玉米田。

老黃領著在一座一座空院轉悠,院上天空遼闊,地上長滿雜草,屋上長滿瓦松。牆上掛滿玉米皮,一家門口還放著一方凳子,凳子等著主人來溫存。

黃書記下山時,手裡掂著一件「電器」,是他在空院子廢墟撿的老式手電筒,這種手電筒早淘汰不用。我小時候上學走夜路帶過。

我問能亮嗎?老黃搖晃一下說,家裡還有一盒一號電池,下山後試試,肯定能亮。

我問老黃,你也經常泡湯嗎?

老黃一笑,幽我一默,說我把熱湯先讓給人民洗了。

刊發於3月1日8版中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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