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峰60.海德格爾的存在論革命——重新記起被遺忘的存在

文思悅動 發佈 2024-04-30T01:58:20.411990+00:00

我們用「領會」這個詞取代「知道」這個詞,因為我領會虛無,我才領會存在,同樣存在也不是知道的對象,因為存在通過非存在把它比較出來,正因為非存在不可能是你知道的對象一樣,存在也不是你知道的對象,所以你只能知道存在者,但你不可能知道存在本身。

我們用「領會」這個詞取代"知道」這個詞,因為我領會虛無,我才領會存在,同樣存在也不是知道的對象,因為存在通過非存在把它比較出來,正因為非存在不可能是你知道的對象一樣,存在也不是你知道的對象,所以你只能知道存在者,但你不可能知道存在本身。

主講人:復旦大學教授 王德峰

關鍵詞:虛無&存在 知道&領會 思維&感謝

講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論革命,如果要對這個革命的內容做最基本的概括就是這樣一句話:重新記起被遺忘的存在。

尼采揭開了西方文化自我批判的序幕,他提出了自我批判、自我反思這樣一種要求,雖然他自己沒做到,但他必須要讓西方人知道,他們的根本思維方式中有什麼需要改變。

緊接著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來了,那就是海德格爾。我們都知道他的一部代表作品《存在與時間》,這部《存在與時間》就發動了存在論革命。

我們說這個存在論革命的主要內容就是「重新記起被遺忘的存在」,這是什麼意思呢?

西方哲學的傳統,特別是通過柏拉圖主義之後,西方哲學的存在論抓住的都是存在者being。being是個名詞,它還可以是複數,諸存在者(beings)。那麼西方哲學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要做最基本的分類,就所有的存在者都要做最基本的分類,這個最基本的分類就叫範疇。

比方說我們有一個範疇叫物質,還有一個範疇叫精神。那麼這個範疇所指的是兩大類的存在者,一類是所謂物質的事物,一類是所謂精神的事物,抓住的都是存在者。

海德格爾說當我們抓住存在者的時候忘記了一個動詞to be,沒有to be就沒有being。我們學過英語的朋友當然知道being是to be的名詞化,to be這個詞就特別有意思了,它是個動詞,但這個動詞又並不是表示某種具體的動作,而是人對自己活著有領會。

所以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就有那個台詞來了: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生存或是死亡這是個問題),我們不能翻譯成「存在者」,做一個存在者還是不做一個存在者,這是個問題,不是。

我們人的存在跟書桌的存在有什麼不同,或者跟一條魚的存在,跟一棵樹的存在有什麼不同?書桌就在那裡在了,它並不知道自己的在,樹或者魚也是存在者,它們就在那兒,它們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任何領會,人存在著並且同時領會著存在。這個道理非常簡單,人人都知道,人活著還知道自己活著,就人的存在人知道。

那麼下面我們來問一個問題,人如何知道「存在」的?這個問題蠻有意思的。

我們人怎麼會知道「存在」這件事?我們知道有一個書桌,容易,有一條魚,這很容易。我們對一條魚可以構成知識,這是一種動物,書桌是種人工製品,用來書寫的工具,這可以。但是我們如何知道「存在」呢?如果我們要知道「存在」,我們應當同時知道「非存在」。

就好像如果你要知道紅顏色,你就要看到過非紅的顏色,假如世界上只有一種顏色是紅顏色,你就不會知道紅顏色了。你要看到紅顏色,需要看到非紅的顏色,紅顏色是通過非紅的顏色把它比照出來的。

與此同理,你若要知道「存在」,你就要知道「非存在」,「存在」是通過「非存在」把它比照出來的,那麼什麼是「非存在」呢?就是虛無。

我們能知道虛無嗎?假如虛無是我們知道的對象,一說對象它已經不是虛無了,它就存在了。

我們向來在存在中,因為我們還活著,我們照理不應該知道存在的,照理是不可能知道存在的。這個道理就好像一條魚在水裡,它可以知道水中的一切,它的食物,它的敵人,還有水草,還有礁石,它都可以知道,它唯獨不可能知道水。它就在水中怎麼會知道水,你讓一條魚知道水,前提是要把這條魚從水中撈出來,進入非水的媒介。但是它進入非水的媒介的時候,它還沒來得及知道非水的東西它就已經死了。

而人卻不是這樣,我們活著就是我們在存在中了,但我們卻居然知道了存在本身,這表明我們已經知道了虛無。

現在我的說話就不準確了,「我們知道虛無」這句話能說嗎?「知道什麼」這個"什麼」就是知道的對象,它成為對象了,它已經不是虛無了。

所以虛無從來不可能是知道的對象,這一點我們用英語的一句話立刻就說明白了。

假如我說知道(know),I know(我知道),後面來個虛無(nothingness)。I know nothing,這句話翻譯成漢語是什麼?我一無所知。絕不是說我知道虛無,所以虛無絕不是知道的對象,我們不能說我知道了虛無,而只能說我領會到虛無,領會是認知活動之前的更根本的事情。

我們用「領會」這個詞取代"知道」這個詞,因為我領會虛無,我才領會存在,同樣存在也不是知道的對象,因為存在通過非存在把它比較出來,正因為非存在不可能是你知道的對象一樣,存在也不是你知道的對象,所以你只能知道存在者,但你不可能知道存在本身。你只能說你領會了存在,就像你說你領會了虛無一樣,這話才能成立。因為虛無是被我們領會到的,所以把虛無跟存在比較出存在,這個存在也是我們領會到的,而不是我們知道的。

我們每天早晨醒來,一睜開眼睛,世界就在我們面前向我們呈現了,這一刻是對存在者的領會,而不是對存在者的知道。

當海德格爾說這番道理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佛陀,想起了佛學。釋迦摩尼的佛學講的就是對「空」的領會,對「空」的領會就是對虛無的領會,所以我發現真的智慧在古代。

本來中國思想中是沒這一塊兒的,儒家講性理,人性的道理;道家講玄理,有和無的關係。後來來了佛家講空理,講空理就是講對虛無的領會,這種智慧被稱為最高的智慧叫般若,般若智。

所以我們來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當然讀得懂,而他的德國同胞我們讀得很累,非常累。因為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裡面沒有哲學的範疇的,說的全是對存在的領會和帶給我們的生存情態。

海德格爾現在抓住了當代西方資本和技術文明的根本病症之所在了。這個根本病症就是只去把握、認知存在者,而遺忘了存在者的存在。

把「存在」遺忘了的後果就是,我們通過對存在者的認知和把握來支配這個世界,我們還會創造某種新的存在者,這種對存在者的認知、把握、控制以及創造的活動,讓我們的這個文明在根基上消滅,它沒有根可以扎,因為我們遺忘了「存在」。

一個有真正的活力的、真正的創造性的文明,它應該紮根在對存在的領會中。

關於這一點,如果我們一時還覺得比較難懂的話,那麼舉一個例子恐怕能說明問題。

假如某人向你論證一個道理,在概念判新推理當中,完全以嚴密邏輯的方式論證一個道理,你聽了之後可能覺得他在邏輯上無懈可擊,但你仍然知道他是錯的。他的論證是那麼的天衣無縫,你在邏輯上無法反駁他,但是你知道他根本就錯了,這種情況會發生嗎?會發生的,我自己就經歷過。

我結婚了之後就體會了,結婚的第一階段一定是磨合期。兩個人從相愛步入婚姻,那麼婚姻是一種冒險,為什麼是種冒險?來自兩個不同的家庭,至少是在小文化上有差別,文化背景的差別,那麼兩個人要朝夕相處了,面對共同的家庭事務難免就有意見分歧了吧。

那麼看見分歧發生了以後就要討論,後來引發辯論。我才不怕辯論,我是學西方哲學的,還對黑格爾的哲學非常清楚,範疇的演繹、邏輯的推論我是非常嚴密的。

當我要表達我的一個認知、一個觀點的時候,我就開始洋洋灑灑地論證起來,我的妻子聽得啞口無言,她覺得我無法反駁,但她最後說了一句話:你是錯的,後來按照我的主張去做了這事,結果果然錯了。這種情況發生幾次之後,我突然對她敬畏起來,我才認識到海德格爾是對的。

我們生存於世,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真理感,它無法用概念判斷推理來論證,因為這是來自我們對存在本身的領會。用邏輯推論出來的真理實際上是派生的,不是原生的。對存在的領會才是原生的真理,而不是真理在邏輯之中。

通過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知道了,海德格爾為什麼說人的生存就是對存在的領會。我們每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並不是首先作為一個認識主體才能生活的,在認識事物之前我們已經生活了,讓我們紮根於大地的,讓我們的一切文明創造有根基的都來自對存在的領會,而不是關於存在者的知識。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人活於此世界靠什麼?以前都說人是萬物之靈,這個萬物之靈,靈是指理性,人可以形成對事物的知識,動物可不行。古希臘哲學說人類靈魂的最高部分就是理性,亞里士多德說人是理性的生物,人的靈魂恐怕有好幾個方面,有欲望、有情感、有意志,這些都是低級部分,高級部分叫理性,所以人的靈魂去發揮它最高的能力——理性,這是人最高的幸福。

當我們人類從蠻荒進入城市的時候,我們去認識事物的時候,我們才獲得了靈魂自身的圓滿,所以人是萬物之靈,靈就靈在他有理性上。這是西方的哲學傳統。

按照這個理解,人活在這世界上的基礎是作為認識主體成立,先認識而後去生活,可真是這樣嗎?根本上就搞錯了!這種西方哲學的傳統在根基上出了問題,我們要認識到這一點。

比如,當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這個愛哪裡來的?是不是把那個愛的對象先作為認知的對象判斷了一下、審視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最後決定愛他或者不愛他,有這種事嗎?沒有。這時候並沒有發生任何認知活動,我們並沒有把我們所愛的那個人看成是我們認識的對象,從而打量他、思量他、判斷他,就後去愛他。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裡沒發生愛,可能發生的是他是不是一個合適的婚姻對象,那麼這件事可以到婚介所去,還有各種指標的,這跟愛沒關係。當我們愛的時候我們是跌進去的,英語叫做fall in love,墜入愛河,這裡沒有認識先行,沒有先認識後愛。

我們拿這個例子在說明認識活動並不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前提和基礎,認識是在實踐受阻了的時候發生的。這一點馬克思的學說也極為深刻。

馬克思是怎麼討論實踐和認識的關係的?馬克思說實踐就是認識的源泉和基礎。那麼如何解釋實踐?馬克思講的實踐其實是在概念之前的、邏輯之前的,跟事物打交道這個活動。戀愛是異性之間彼此打交道,這裡邊認識根本沒發生——這才是馬克思講的實踐概念。

認識是在實踐受到阻礙的時候才發生的,海德格爾也是這個意思,對存在者的知識的前提是領會存在,當領會存在而想要去實踐的時候遇到阻礙,認識才起來。

話說回來,我們進行這樣的一番討論意義在哪裡?意義就是要去探尋一個有文化創造力的文明、有人的動力和源泉的文明,它的根基在哪裡,不在關於存在者的知識那裡。

於是我們才會重新理解這個世界,我們不要把這個世界看成是我們認知的對象。

世界並不是聳立在我們面前的各種存在者的集合整體,供我們細細地去思量、去打量、去認知,而是我們向來就在此世界中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中出生,侵慢長大,充滿希望,也可能絕望,也可能焦慮,也可能受到祝福,也可能被懲罰。

這個世界是我們向來歸屬於其中的生存世界,而不是作為知識之主休的認知對象——我們是知識主休,然後世界是對象世界——不是這樣的。

我們可以把世界做成對象,於是發揮我們的理性思維的能力做出一系列知識,但是它有一個前提:我們首先生存於此世界中。人首先生存於此世界中,他才會有知識的能力——就你是先領會存在,才可能發現存在者井對它做知識。

結果你對「存在者」做了知識之後,卻把「存在」本身遮蔽掉了,這就是海德格爾找到的歐洲文明發展到今天的根本病症之所在。

於是我們要重新討論幾個基本的哲學概念:一個叫「真理」,一個叫「思」。

什麼是真理?

海德格爾喜歡做這樣一件事情,叫詞源學的考察。

最初說出「真理」這個詞的希臘人,希臘詞是Aletheia。海德格爾說我們想一想這個希臘詞的本意,這個希臘詞的本意是"無蔽",就沒有遮蔽。遮蔽是指對「存在」本身的遮蔽,把對「存在」的遮蔽去掉那就是真理,真理就是「存在」的無遮蔽。

注意,這裡不是指「存在者」,而是指「存在」的無遮蔽,這是對真理的重新說明。

但是,我們現在把真理跟知識劃等號了,一個客觀的科學知識就是一條真理了。那麼這個意義上的真理其實是對「存在者」的概念規定、範疇規定。

仏教老早就消解了這一點,用仏學的語言來說什麼叫概念——名相。看來它是相,其實不是本真的東西。所以在這裡我們又看到了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思想跟仏學思想的相通之處。

禪宗的修行要直指人心,直指人心的前提是"破文字執",打破對文字概念的執著,真理不在文字概念里,你只有破了文字執,你才可能真正讀懂了仏經。仏經不是用頭腦的理解去讀的,仏經是用我們的心去讀的。

實際上這裡我們就看到了,東方思想跟西方當代存在論革命之後的思想可以互相啟發的一面了。

好,對真理重加說明,它不是關於「存在者」的正確的、有效的把握,而是讓「存在」本身澄明,不被遮蔽。真理就是「存在」的澄明!

說了真理,我們再來看看人類的思維。

什麼叫真正的思?

海德格爾又用了詞源學的考察,他說我們把兩個德語的動詞拿出來討論一下,一個德語動詞叫denken,還有一個德語動詞叫danken,這兩個德語動詞用英語來翻譯正好對應英語的兩個動詞,denken用英語動詞說就是 think,danken用英語來說就是thank。學過英語的朋友都知道think表示思,thank表示感謝。

好,海德格爾就說了,我們通過詞源學的考察就可以知道,德語這兩個動詞本來是同一個詞,從一個詞裡邊分化出來的,就是說denken和danken本來是同一個詞,後來分化為denken和danken。

那麼這個詞源學的追溯告訴我們什麼?思想和感謝本是同一件事,後來我們就把這件事忘了,我們就把思想看成是對事物的概念的把握、邏輯的推論,把這叫思想,遺忘了它的本意是感謝。

思就是感謝!感謝什麼?感謝存在。思就是"懷著感激的心情銘記存在」,這是本來意義上的思,懷著感激的心情鑽記存在,而不是去把握那個存在。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舉個例子。

兩個好朋友,知心朋友此刻要告別,其中一個朋友會對另外一個朋友這麼說:當我們分手之後,你再想想我。請他想想我,想想我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他希望他的朋友跟他分開之後帶著關於他的心理圖像,老是拿出來想一想,獲得關於自己的概念,記住我是個怎樣的人,用一個概念把我記住,或者一種心理圖像呈現了,是這個意思嗎?決然不是!

我希望我的朋友想想我,不是說你要帶著關於我的心裡圖像走,或者帶著關於我的概念走,不是這個意思。「我希望你想想我」是這樣一層意思:你要在當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仿佛我們還在一起。這是種對我們曾經的共同存在的銘記和感謝,這叫"你想想我"。

海德格爾就抓住了這層意思,思想的本意是感謝和銘記存在,後來才演變為所謂範疇的思維、概念的思維。在這種範疇思維、概念思維取代了對思的理解之後,才使得西方哲學一定緊緊抓住「存在者」,而遺忘了「存在」。

詩人王勃說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就是海德格爾說的這層意思,我們已經千里相隔了,我們仿佛還在一起。

所以海德格爾告訴我們,西方哲學傳統出的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是它只能思being,不能思to be,只就思「存在者」而不能思「存在」本身。所以全部的問題在於把to be這個動詞變成了名詞being,於是就把「存在」變成了「存在者」。

於是西方文明就建立在對存在者的認知的基礎上,它最終導致虛無主義的文明。

當歐洲人聽到海德格爾這麼說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非常驚訝,因為向來一想到思想就想到理性,海德格爾居然說思想最大的敵人就是理性,只有我們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可能開始真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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