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您好，常營中路東口到了，下車請走後門。」
隨著公交車後門張開，幽暗的黑夜伸出利爪，一把將我拉了進去。
我打開手機，高德地圖提示，終點還有500米步行距離。
穿過一條無人的馬路，踏進沒有路燈的小區。
此時的我，站在某寫字樓下。
今天的目的地——成人體驗館。
它就在裡面。
我遲遲沒有進去，心裡略微忐忑。
中國人對於性，是充滿好奇和恐懼的。
一方面，它是人的生理需求；另一方面，它往往潛藏著欲望與罪惡。
它明明離我們很近，卻始終隔著一層朦朧的面紗。
來之前，我再三猶豫，要不要揣把摺疊刀防身。
後來想了想，將110的報警電話頁面鎖在手機後台。
「嘟～嘟～」兩聲，成人體驗館老闆的電話被接通。
根據他的提示，我踏進寫字樓尋找門牌號。
或許太緊張的緣故，竟然走錯樓層。
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站在店門口。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接下來的5個小時。
自己將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沒有粉色LED燈管，沒有景觀噴泉流水，並排的迎賓小姐和成群結隊的男顧客，更是子虛烏有。
店內的裝修，應該說毫無裝修可言，就是一間40平米左右的LOFT。
大門正對面是衛生間，裡邊沐浴露、洗髮水一應俱全，且有使用過的痕跡。
客廳的沙發上疊著一摞女性的衣服和幾個抱枕，茶几上擺著兩台電腦，屏幕里正在播放《足球經理》的遊戲直播畫面。
如果不說，我會以為這是一對情侶的出租屋。
沒有半分幻想中成人體驗館的環境，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家「店」。
房間裡只有一個人。
詢問後得知，他是該成人體驗館的店員，一位來自東北的大哥。
還未等我開口，大哥先說：「你先坐會兒哈，今天客人有點多，我上去清理下娃娃。」
「樓上還有幾個客人？」我趕忙拉住他。「要等很久嗎？」
他站定，回答道：「剛剛走了兩個，現在娃娃都還沒清理完，清理一個娃娃得一個小時吧。」
「你玩遊戲嗎？桌上有電腦和Switch。」
本想繼續追問他問題，但我是偽裝成顧客上門，不能表現得太著急，於是不再做聲。
大哥上樓後，我默默關掉手機後台的110報警頁面，坐在沙發上等候。
約莫40分鐘左右，大哥終於清理完畢。
下樓後，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邊喝水邊問道：「你要現在上去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急。」
言談間，我開始將話題引向成人體驗館的核心——成人玩偶。
很多人對成人玩偶還停留在充氣娃娃的階段，粗製濫造、不堪入目是它們的代名詞。
事實上，經過多年發展，成人玩偶的製作工藝早已翻天覆地。
根據大哥的回答，這家店一共有3個等身玩偶，都是國內知名仿真人偶品牌「EXDOLL」旗下的，單個價格在2萬左右。
左邊是EXDOLL旗下的人偶
成人玩偶通身採用矽膠材質，這是一種人工合成膠，無毒且柔軟，無論是觸感還是紋理，都非常接近真人肌膚。
如果再花大價錢給人偶上個妝，幾乎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圖源：B站@-LKs-
骨架則用的是金屬骨架，可以讓身體的每個部位，包括手指關節動起來。
最大的缺點就是——重！
仿真人偶有多重呢？
大哥的評價是：「大概有50斤左右，每次清理娃娃都跟健身一樣，手上抱著一大塊鐵砣。」
可能幫它翻動個身子，都能累得你滿頭大汗。
圖源：B站@-LKs-
誠然，現在的成人玩偶愈發逼真且高級，但成人體驗館的質量卻層次不齊。
真正願意購置2萬多玩偶的店家只有5%不到，哪怕是7000元的玩偶，整個行業也只有15%左右的店家捨得買。
更多的店家選擇進購幾個兩三千的廉價娃娃，撈一筆就走。
甚至有人開設60元套餐，等顧客上門後，就把他帶到一個小房間裡，再扔個飛機杯就完事了。
急功近利，是該行業的通病。
這時，我向大哥提出上樓看看的想法。
大哥當即應允。
樓上共有三個房間，分別是教室主題、辦公室主題和粉色ins主題。
教室主題
辦公室主題
粉色ins主題
每個房間除裝飾外，成人玩偶、保險套、紙巾、潤滑液是固定搭配。
參觀的時候，我發現教室主題房間內的娃娃不見蹤影。
大哥解釋這個娃娃由於手臂受損，送去維修了，至今已一個月沒有消息，估計不太能修好。
別看成人玩偶經常用作「性道具」，其實非常脆弱。
由於顧客不愛惜地擺弄，經常會發生矽膠脫落、手腕掰折的情況。
老闆本以為2萬塊的人偶，怎麼著也能用半年。
錯了。
即便每周只有5、6個客人，一個月下來就需要送廠維修一次。
剩下的兩個娃娃情況也不太理想，由於長時間觸摸，「肌膚」摸起來有黏黏的感覺。
其中一個娃娃的手指被顧客掰歪，看起來有些瘮人。
在「性」面前，人的醜態、潛藏的欲望都將暴露無遺。
小小的成人體驗館，儼然繪成一幅眾生相。
40平米的複式樓，每天來往形形色色的人。
大哥坐在這，迎接人生百態。
一般上門的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也有一看就是未成年的高中生過來，大哥第一時間就把他趕出去了。
年齡最大的顧客是位50多歲的大爺，老伴很早就去世了，他就想通過成人玩偶來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
不止是男顧客，時不時也有女顧客上門，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有沒有男娃娃？」
為此，大哥曾向老闆提過買男娃娃的事，最後以需求太少拒絕了。
男娃娃
情侶顧客也碰見過，雖然可以一個娃娃收兩份錢，但大哥擔心男女同處一屋會構成「賣淫行為」，於是婉拒了對方。
起初，大哥以為這份工作只需要招呼顧客、收錢、清洗娃娃就行。
現狀，卻比他想像的要複雜。
就像「性」，它不是簡單的「繁衍」和「滿足」，它涉及情感，涉及欲望，涉及法律，也涉及道德。
大哥經常碰到一些粗魯的顧客，他們喜歡把所有的負面情緒施加給玩偶，有人故意咬掉玩偶乳頭、有人將玩偶頭顱拔出，露出裡面的金屬骨架。
可以拆卸的頭
可他沒辦法尋求賠償，因為這行講究和氣生財。
如果惹惱客人，一個差評就能毀掉大半生意。
還有一些奇葩顧客，讓他有苦難言。
某位大叔交了一個娃娃的錢，偷偷在二樓把三個娃娃都玩了個遍。
導致大哥清洗到半夜，還得拒絕中途上門的生意。
也有人喝完酒上門，在樓上折騰了15分鐘就傳來呼嚕聲。
大哥推開門，他還露出半邊屁股在外頭。
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一位白嫖黨。
他吃准了大哥好欺負，回家後從網上隨便截了兩張圖，聲稱下體發炎，要大哥賠錢。
微信里，他傳來的圖片還夾帶著某貼吧的水印。
面對顧客的無理取鬧，大哥只得將258元返還給對方。
哪怕心裡清楚，每個人偶自己都認真清洗、消毒過，再加上安全套保護，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但那又如何呢？
他們這行雖然有營業執照，卻仍飽受爭議，不宜過度聲張。
鬧大了，也只能自己吃啞巴虧。
當我問到客源的時候，大哥滿臉苦笑。
早先，成人體驗館99%的流量都來自某團和某點評，每天花200塊錢，就能買個推薦位。
當顧客點開軟體，選中「按摩」、「保健」分區時，附近的成人體驗館就會冒出來。
好景不長。
2021年前後，隨著媒體的關注和報導增加，大家開始爭論成人體驗館究竟該不該存在。
有人質疑成人體驗館在打色情擦邊球，衛生問題也得不到保障。
有人認為成人體驗館可以解決單身人士的生理需求，降低性犯罪。
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並沒有得出一個結果，卻對現實產生蝴蝶效應。
某團和某點評對成人體驗館的審核愈發嚴苛，起初不允許新店上架，再後來便下架了所有成人體驗館。
如今再去搜索關鍵詞或分區，已經看不到任何一家店面。
2021年3月11日，全國第一家成人體驗館「愛樂樂成人娃娃體驗館」被貼上封條，禁止營業。
圖源：澎湃新聞
老闆想討要一個理由，得到的回覆卻是：「不方便透露。」
緊接著，全國一家家成人體驗館關門歇業，從巔峰時期的7000多家，銳減至百來家。
成人體驗館興起的勢頭，戛然而止。
剩下的店面也不好過，失去了流量來源，它們只能靠公眾號、朋友圈、網站論壇獲客。
有店家為了自救，甚至跑到街邊散發小卡片。
我問大哥店裡一天能有幾個客人，他嘆氣道：「平時幾乎見不到人，周末一天也就兩三個。」
除了顧客少，成人體驗館的回頭客也少。
大部分顧客只是圖個新鮮，試過一兩次就不來了。
畢竟成人玩偶來來回回就這幾個，房間場景也永恆不變。
大哥試圖通過給玩偶換衣服增加新鮮感，結果卻不盡人意。
人們渴望「性」，卻會隨著滿足提高要求，不再飢不擇食。
面對店裡慘澹的營業額，老闆早已開啟放養模式，能開一天是一天。
大哥的工作也和樓上的兩個娃娃捆綁在一起，如果它們無法使用，他也將被掃地出門。
於是他費盡心思，只為維繫兩個娃娃脆弱的身軀。
顧客每次來之前，大哥都會再三提醒注意事項，讓他們使用的時候輕一點。
由於矽膠遇到深色衣服容易染上色，極難清洗，他就從未給娃娃換過深顏色的衣服。
為了保持娃娃的觸感，他給它們穿開襠襪、戴蕾絲袖。
孤獨和焦慮成了大哥每天的主旋律，就像成人體驗館這個行業。
期間，我將此行的真實意圖告訴了大哥，他並未感到驚訝，反而對我想聊天的行為表達了歡迎。
因為我在的幾個小時裡，再也沒有一位顧客上門。
我跟大哥一直聊到凌晨1點多才告辭，走之前，他給我看了成人體驗館同行的微信群。
群內某個商家決定低價轉讓7000元購置的娃娃，不一會兒，有人回復道：「我這有幾個2萬入手的，跟他賣同樣的價錢，有人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