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追思母親

新民網 發佈 2024-05-08T20:17:45.667566+00:00

我母親和他們這一輩人一樣是新民晚報的忠實讀者,每天晚飯後就是看晚報時間,至今我只要一拿起晚報,眼前就會浮現出母親讀晚報時那種悠閒而又專注的神情。時間真快,一轉眼我母親離世將近一年了,可是母親的音容笑貌幾次在夢中出現,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母親和他們這一輩人一樣是新民晚報的忠實讀者,每天晚飯後就是看晚報時間,至今我只要一拿起晚報,眼前就會浮現出母親讀晚報時那種悠閒而又專注的神情。

時間真快,一轉眼我母親離世將近一年了,可是母親的音容笑貌幾次在夢中出現,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母親走的那天,天氣晴朗,陽光看上去很是溫煦,我們扶著母親坐上輪椅車準備送往附近的醫院。她患有嚴重的心衰,不住院隨時可能有不測,那天她同意了,但是沒有想到的是輪椅車剛推進病房大樓,老人家的頭已經低垂下來,進了急診室後心電圖上已經一條直線。無力回天,老人家走了,我只能自我寬慰,她選了一個有陽光的日子沒有痛苦地走了。

母親走了,做兒女的都成了沒有爸媽可叫的人,從此再也找不到做孩子的感覺了,也許人生的經歷真的就是一次次的告別。老人走了,感覺少了一堵牆,牆後面的那個世界無遮無攔的,赤裸裸地就在你眼前看得到的地方。

我母親是1932年生人,外公外婆給我母親起名日昇,一個朝氣蓬勃的名字。估計是請了一位老先生給起的。1950年她從上海明德女子中學畢業,進入上海銀行學校學習。1952年進了中國人民銀行工作,在那裡她和我爸相識,結婚成家,當時銀行的同事們都說他倆有緣,我媽是日昇,我爸名曉峰,夫婦倆是拂曉山峰上的東方日出。1956年,黨和國家號召大力發展教育事業,我母親即響應號召參加了教育部門主辦的短期師資訓練班學習,以優秀的成績成為上海市一所重點中學的人民教師,從此她在學校的語文教學第一線辛勤耕耘。她既是一位優秀的語文高級教師,又是一位兢兢業業,誨人不倦的班主任老師,深受學生們的愛戴。

我母親和那時代很多教師一樣,十分看重人民教師的身份,表里如一地忠誠於黨的教育事業。她的備課精細周到,我經常看到的場景是夜深人靜了,她還在昏黃的檯燈下凝神思索,對教案作反覆推敲。我的中學時代還是「文革」時期,沒有系統的語文教材,母親總是以她的知識對我進行語法訓練,她的方法就是讓我改病句,通過改病句講授語法的要義,這使我受益匪淺。

我沒有親耳聽過母親講課,但是學生和她的同事們記得。母親過世後,從學校的悼詞裡和當年學生在微信群里的回憶中,我得知母親教學時的課堂節奏緊湊,重點突出,板書工整且設計有特色,還有那一手娟秀的字跡令人賞心悅目。有一位當年的學生後來也成為學校的老師,談到了記憶中有一堂課講的是《岳陽樓記》,我母親一邊講,一邊寫板書,條分縷析地釐清文章的線索,等到板書完成,課堂上的學生們基本上能夠跟著她的板書的要點背誦全文了。

她的同事們記得我母親一輩子都酷愛讀書,記得她推崇的一句話:教師的本錢一為善讀,一為善寫。她認為唯有教書者的善讀善寫,才能引領學生循序漸進地體會中國語言文字的美妙。為了讓自己的每一堂課都成為精品課,她不斷加強自我學習,她深知只有自己有了一桶水,才有能力給學生一杯水,為此她教書期間摘抄的筆記達幾十萬字,並且分門別類裝訂成冊了幾十本。及至退休她還是沿襲了職業習慣,讀書必有筆記,讀報就有剪報。我母親善於深入思考,工作中從來不安於現狀,總是挑戰自我。她的同事們稱其是一位不拘泥於教學現狀,敢於創新和突破自我的好教師。她們至今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我母親撰寫的論文《論教學中思維動力定勢與意識創新》,當時這篇論文因其不言而喻的前瞻性引起了同行廣泛的關注,獲得大家一致好評。

在同事們和她的學生眼裡,我母親為人低調,平易近人,待人熱忱,行事幹練,做事認真。在課堂上她教學聲音清脆洪亮,引經據典,妙語連珠時又是那樣地意氣風發,和她瘦小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從教三十多年,做了一屆又一屆的班主任,不管是哪一屆的學生,他們都沒有忘記那個看起來嚴肅,實際上古道熱腸,具有一顆慈母心的小老太先生。有一位當年的學生後來也成了該校的高中班主任,這位學生至今還記得我母親如何點評其作文,還記得我母親去家訪後,在暮色中匆匆離去的背影,她瘦小的身軀旁是「步高里」正大門的背景。前年重陽節,這位當年的學生特意網購了向日葵組合花卉,快遞給我母親。向日葵面向東升的太陽,蘊含著我母親的名字,也蘊含著祝願我母親健康長壽的寓意。

我母親一輩子善於隱忍。文革中由於我父親的右派身份,免不了被反覆批鬥。我忘不了的一幕是在外灘天文台,紅衛兵押著所謂的批鬥對象去浦東農村勞改,我和外婆去外灘偷偷探視,只見我母親脖子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在她瘦小身軀的映襯下,那塊侮辱人格的牌子顯得那般刺眼。後來母親告訴我造反派將她居住的房子窗戶貼滿標語,使她在鄰裡面前抬不起頭來。當時學校里有熟悉的老師受不了侮辱性的批鬥在學校里跳樓自殺,上有老,下有小的她則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一定要活下去。

我母親為人通達,經過磨難的她早已看淡生死。我每次去看望或電話問候,她都說自己很好,當我為她的健康擔心時,她都超然地說: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人都有一死,都這個歲數了,什麼都不怕了,有病有痛,其實活得很累,一定程度上我是為你們活著。確實,進入風燭殘年的她已經不懼死神的召喚,她擔心的還是子女們的生活境況。我弟弟不幸罹患腦瘤兩次手術,最後癱瘓在床,八十多歲的她只要有可能,或乘車或步行到我弟弟家和醫院探望,給我弟弟帶去精神上的支持和慰藉。雖然她退休工資有限,但是盡其所能地給予補貼照顧。我深知她不願看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場景,一定難忍這種悲哀,當我弟弟先她而去時,我們叮囑家人不要將這殘酷的事實告知於她,我們很怕她會問起我弟弟的病情,可是在我弟弟走後的一個月里,她都沒有向任何人問過有關我弟弟的情況,連一句都沒有問。也許親人間有感應,她感應到了,也許她不敢問,不想破滅殘留在心中的那一絲希望,更多的可能是她知道自己再無精力、能力關心我弟弟了,與其如此,省得多問,不做無用功了。

母親,你愛讀晚報,兒子在晚報上的這篇文字你在天上能看到嗎?(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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