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暖壺塑料袋 老報舊聞中打撈青島啤酒的平民姿態

半島網 發佈 2020-08-10T13:30:06+00:00

如果說啤酒在青島的出現帶著傲慢與偏見的話,那麼,如今的啤酒早已在歲月的滌盪中,褪去了洋裝,走上了百姓的餐桌。

半島全媒體記者 張文艷

關於啤酒的故事我們繼續。

如果說啤酒在青島的出現帶著傲慢與偏見的話,那麼,如今的啤酒早已在歲月的滌盪中,褪去了洋裝,走上了百姓的餐桌。這其中經歷了哪些過程?特別值得一書。於是,半島記者打撈老報紙,並採訪了多位啤酒愛好者和文史研究者,聽他們講述啤酒與青島人結緣的別樣過程。

三怪之一

散裝啤酒塑料袋

「青島有三怪:散裝啤酒塑料袋,穿著泳衣逛大街,半夜燈下夠級牌」,這是青島的一大特色,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尤其是塑料袋裝啤酒,幾乎隨處可見,無論是超市還是啤酒屋,只要有酒桶,就在旁邊配有一打塑料袋,拽出一個,打幾斤啤酒回家,涼爽解渴,是夏日該有的風情。

如果時光倒回幾十年,自行車遍地的時代,下班路上在街頭打好散啤掛在自行車把上,帶回家「哈」,自是快事一件。

都說青島人有幸福三寶:「哈」啤酒、吃蛤蜊、洗海澡。

啤酒到底能給予人們什麼樣的幸福感呢?豐子愷如是說:「此酒開瓶,白沫四濺,氣足味醇……啊,啤酒真好,使我每天爬山感受的疲倦,都被消除得一乾二淨。」

1930年,梁實秋和聞一多一起來到青島,被國立青大校長楊振聲「先嘗後買」的方式吸引到青島任教,這裡淳樸的民風和秀麗的風光徹底打動了他們。然而,兩人還是認為,「青島雖然是一個摩登都市,究竟是個海陬小邑,這裡沒有南京的夫子廟,更沒有北平的琉璃廠,一多形容之為『沒有文化』」,不過「此地雖無文化,無妨飲食徵逐」,所以他們和楊振聲、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方令孺組成「酒中八仙」,經常「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嚇得受邀來青的胡適趕緊把刻有「戒酒」的戒指戴上擋酒。相信,他們喝的,除了有名的紹興花雕,啤酒必不可少。因為梁實秋常去佛勞賽爾在中山路開的餐館,點一份牛排,「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朋友來了,他自然會推薦。

「樹下一卷詩,

一壺酒,一條麵包——

荒漠中還有你在我身邊歌唱——

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在梁實秋的眼裡,詩、酒、麵包,便是天堂,這些青島都有。

1933年夏天,柯靈來青島,寫下多篇青島印象遊記,如《島國新秋》《咖啡與海》《魔窟》《如此桃源》等,他在《島國新秋》極力讚美青島秀麗的海濱風光,「夏天冉冉盡了,秋來了,海風是涼涼的。避暑的闊人被窗前的冷月喚醒了枕畔幽夢,心裡襲來一絲飄忽的悵觸。夏天去得真快,好像海水浴還沒有洗暢呢」。恰如此時青島的寫照。

在文章中,柯靈寫出了遊客在青島遊山玩水的愜意,尤其是這一段:「就是這樣在浪花里沉浮,在沙灘上徜徉,讓炎夏的白晝偷偷溜過。厭倦了,你可以向沙灘後面走去,疏疏的綠樹林子裡設著茶座,進去喝一杯太陽啤酒,喝一瓶嶗山礦泉水,或者來一杯可口可樂吧;無線電播送的西洋音樂和東洋音樂在招誘著呢。」仔細品味,和今天幾乎沒差別。

在上個世紀30年代,第一海水浴場內,還設有專門供泳客喝啤酒的「酒排間」。據說,這實際上是一種異國情調的啤酒木屋。屋內有數排長桌,供應「散啤」和簡單的小菜。泳客們可以一面觀賞海景,一面品嘗啤酒,把酒臨風,物我兩忘。

啤酒進入青島百姓的生活時間並不早。據《膠澳志》記載,早期青島的啤酒三成內銷,七成出口,而且不供應中餐館,大多用於西餐廳和酒吧。產量少,以出口為主,啤酒的地位在當時可想而知,堪稱奢侈品,「青島市民只有在一年兩節才能買到」。魯勇先生給半島全媒體記者講述了他的一次親身經歷,可見青島啤酒名聲在外,讓外地人艷羨不已。魯勇記得,1969年一個青島戶口可以買8瓶青島啤酒,他下鄉過年,「大隊書記請吃年夜飯,我帶了兩瓶啤酒當禮物,大家很高興,大隊書記立刻叫家人刷酒壺把酒燙上,並拿出了小酒盅,完全是白酒的喝法,結果根本就不是味兒」。

啤酒供應

青島人的小驕傲

瓶啤缺乏是散啤流行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新鮮,這是青島的一大特色。

據青島文史專家王鐸先生撰文稱,「在上個世紀初德國人創辦青島啤酒廠的時候,青島本地大多是不銷售瓶裝啤酒的。當時總結的原因是,瓶裝啤酒是一種可以儲存較長時間的啤酒,所以最適合銷往異地。當然,按照啤酒的特性來分析,出廠時間越短,鮮度就越高,口味也就越好。因而早期的青島人,多是喜歡喝錫罐裝的大桶啤酒」。由於這種酒新鮮、可口,包裝如「炮彈」形狀,故當時又被俗稱是「喝炮彈」,其實就是散裝啤酒。

當然,也正因為瓶啤的缺乏,在青島老百姓的記憶里,都是散啤的天下,「上世紀70年代,飯店門口的人行道上,坐著小馬扎,每人一罐頭瓶子啤酒,從一毛到幾毛錢不等,當時點酒必須連帶點菜,酒帶菜就是這麼來的。當年啤酒還在大缸里儲存,所以有黑心老闆往裡兌水的情況」,城市文化史學者李明的說法得到了很多人的印證。出生於1975年的王棟也曾告訴半島全媒體記者,「從我的上一輩人開始喝啤酒成為一種文化,人們最早用大瓷碗,後來用罐頭瓶子,還有一種裝啤酒的器皿叫炮彈」。

「大約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以前,青島人在喝『炮彈』前,飯店裡的人還要專門為顧客用氣泵往錫罐里打氣。故一杯啤酒端上來,沫如白雪,汽泡如千萬條銀光飄忽的遊絲,非常好看。喝啤酒的人,當然也就別有一番興致了」,王鐸撰文稱。

「1993年之前我國是計劃經濟,青島啤酒也不例外,那時在普通的酒店和商場裡根本見不到青島啤酒,想買青島啤酒需要憑介紹信和酒票。在青島啤酒博物館陳列著一封介紹信,是青島市人民政府為釣魚台國賓館購買啤酒而開的介紹信。當時的青島人每當中秋節和春節可以憑戶口本、副食品票,一戶青島市民可以購買5瓶青島啤酒。當時的青島啤酒是非常緊俏的高檔消費品,有錢買不到。如果婚宴,或宴會上出現幾瓶青島啤酒,是非常榮光的一件事。」青島啤酒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姜衛女士在接受半島全媒體記者採訪時如是說。

「廠內正在工作,成千上萬的空瓶正在灌裝啤酒,馬達聲配合人聲,好似美妙的交響樂曲。參觀後走出來,露天草地上,放著桌子,擺設著香味濃郁的啤酒,招待遠來貴賓,駐廠課長,在向各位客人高呼:『起碼三杯!』」這是1947年5月3日老報紙刊載的《紡織群英會郊遊參觀各工廠》中的片斷。翻看舊報,不少活動都會提到以啤酒招待客人。

另類酒具

什麼都難不倒買酒人

海碗、罐頭瓶子、燎壺、暖壺、炮彈……乍一看這些「傢伙什兒」毫不相干,但要是說它們當年都是盛裝啤酒的器皿,估計年長的人會會心一笑,而年輕人則「懵了圈」。

在改革開放以前,青島人在家裡喝「散啤」的時候,都要到飯店裡去打,打「散啤」時還要排隊,人人手裡拎著暖壺、鉛壺和鋁水壺等盛具,一排就是個把小時。王鐸先生的形容得到了很多人的證實。據稱曾經有一段時間,青啤的酒罐車會到居民居住的集中地去,「每到下午四五點鐘,青島的市民就會拿著『燎壺』『暖瓶』甚至『水桶』去打酒」,一如當年的水龍池子。而早年的報紙還專門轉載了新華社的文章,科普暖壺裝啤酒的害處。也間接證明了,暖壺裝啤酒是全國都有的普遍現象。

文章的標題是《不要用暖瓶裝啤酒》,內容是這樣的:

「盛夏時節,不少人用暖瓶、鋁壺購買啤酒,其實這種做法是有害的。

大家知道,暖瓶、鋁壺在裝水或燒水一段時間後,會沉積一層水垢,水垢雖難溶於水,卻能溶解於含有酒精或帶有酸味的飲料中。

水垢一般是以碳酸鹽為主要成分的三種重金屬及其鹽類的混合體,有人曾對一裝開水九十八天的暖瓶中的水垢進行過化驗分析,發現其中含有鎘0.34毫克,砷0.21毫克,鉛0.12毫克,鐵84毫克,這些東西都是有毒的。砷的毒性最大,它的氧化物即為砒霜,它除能引起急性中毒外,長期被人體吸收,還會引起神經系統、消化系統、泌尿系統及造血系統等的病變和功能障礙。此外,現代醫學已經證實,鎘和砷還可產生使成人致癌和胎兒畸形的嚴重後果。因此,切勿用暖瓶、鋁壺盛啤酒。」(1983年7月17日《青島日報》)

當然,如果是在飯店裡喝「散啤」,就會見到兩種民間的「酒具」:一種是上面畫著兩條藍槓槓的大海碗,另一種就是罐頭瓶子。店家賣酒都是用大酒舀子一大碗一大碗,或一罐頭瓶子一罐頭瓶子地往進灌。喝的人也都是大碗大碗地干。過程是這樣的:服務員拿起大勺子,從大缸子裡舀起啤酒來,一碗一碗地倒滿,顧客們排隊一個個端走酒碗……一個桌上,只要有兩三個青年人,一斤一碗的「散碑」,喝個二三十碗不在話下。為此,外地人常常稱讚青島人是「海量」。於是也有了一個專有名詞,叫「站碗」。

到底是什麼樣的罐頭瓶子呢?探店網紅博主程顯文先生告訴半島記者,主要是裝熏魚的玻璃瓶子,和現在常見的不太相同。

「到了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也不知是誰的發明,打『散啤』全部是一色的塑料袋子。只要是大中午頭,你看吧,滿大街都是提這種『散啤』的」。

那麼,令全國人民都比較驚異的塑料袋裝酒是怎麼發明出來的呢?程顯文作為資深打酒人,從小就給父親上街打酒,他說塑料袋的來源是這樣的:人們上下班的路上,會買點菜,打點酒,有時候沒帶傢伙什兒,就乾脆用幾個塑料袋套在一起,裝啤酒回去喝。「最多的時候套三層,怕把酒灑了」。因為這種現象非常普遍,越來越多,所以乾脆印製了專用塑料袋,既有啤酒專用的字眼,也更加結實,不用套三層了。

多年前央視《開心詞典》欄目還以青島人購買散啤使用塑料袋是真是假作為考題,考驗觀眾。到上世紀80年代起,「啤酒裝進塑料袋」成為外地人來青在街頭巷尾感受到的最生動的島城土著文化。

在1983年8月31日的報紙中,刊載了兩首抒情小詩,名為《啤酒廠抒情》,分別名為《流水線的歌》和《驗酒姑娘》。其中《流水線的歌》非常優美:「何必尋岸柳成蔭,曉風殘月/你是我會唱歌的小河。/最不見喧騰的浪花,清澈的碧波,/你的芳香傳遍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地上的小河澆灌著春天的花朵,/你把花朵般的歡樂送進人們的心窩;/天上的銀河閃爍著星星的浪花,你用浪花一樣的激情點綴著生活。/天上的河,地上的河,/唯有你是源自我心坎的一條河,/汗水鑄音符,溶進你的歌,/青春化芬芳,隨你趕日月。」

啤酒,從矜持到豪放,處處是端著酒杯的人們。正如《細節青島》中所說,青島大部分時間如同一位嗜睡的孩子,天一擦黑就顯得睏倦不堪了。這個孩子有時不免有點兒「人來瘋」,比如在夏季,吹著海風,能夠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啤酒城是一座城中之城,啤酒節在青島人眼裡比過年還令人激動。

以一個城市的名字來命名啤酒,足見啤酒在青島這座城市的地位。1903年,德國人在青島開設啤酒廠,相信當時也不曾想到,這座城市會因為啤酒而馳名中外。於是,1991年,青島國際啤酒節正式創辦,至今已30年。

神奇魔藥

多大點事兒啊

作為一個不怎么喝酒的人,對啤酒的情感都來源於周邊朋友們的痴迷,他們對啤酒的熱愛,與其說是來自於味蕾的享受,不如說是血液里流淌的對家鄉的自豪和眷戀。

「啤酒館是消除偏見的場所」,在那裡,就算最平凡的人也會迸發出難以想像的創造力,同時還能激發起無限的熱情與想像。正如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釀酒師能把麥芽、大米這樣普通的原料,變成琥珀色的玉露瓊漿。它能讓每一位品嘗者拋棄羞澀、靦腆,變成勇敢自信的猛士,成為釋放激情活力的「神奇魔藥」。

啤酒,如同行走江湖的一把利劍,清脆的碰杯聲,能化干戈為玉帛。曾經滿腹不平,都能轉化成「不是事兒啊!」

青島詩人、音樂人王音在《青島啤酒館群落及民間話本》中稱:「穿行於大街小巷,散落於馬路街頭到處都是親切的啤酒桶,隨時遭遇領著大袋小袋啤酒的男女老少,簡樸的啤酒館裡外都是賓至如歸的酒友散人,這悠然自得、樂而淘淘的生活情趣,已被有心的外地人稱為島城獨具一格的市井風俗美景,也被外國人贊為悠哉的『東方布拉格』。」

青島作家阿占的《啤酒主義者》系列寫出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她在啤酒屋裡結識了新的朋友,也感受到了啤酒的魅力。在她的眼裡,啤酒屋不同於酒吧,「很容易把藍領和白領統率在同一面旗幟之下」。啤酒給予人們的,是沉醉,也有靈感。「啤酒大篷內,啤酒澆灌感官,也挑撥意志,能將心底的柔情喚醒,更帶來較量的衝動,創意和偶然性在熟識或不熟識的人之間蔓延,他們如精靈附體」。

啤酒是靈感的源泉,也是孤獨的剋星,所以捷克作家哈謝克說過,「寫作是一件特別孤獨的工作,啤酒可以緩解孤獨感」。他寫作,不是在家裡,也不是在安靜的咖啡館,而是嘈雜的布拉格小酒館,他寫一段念一段,這樣就會有聽眾給他買啤酒喝,靈感隨即迸發。在酒精的氤氳中,《好兵帥克》誕生後,一舉成為哈謝克的代表作。

在青島,相信很多作家的寫作靈感與啤酒也有過關聯,啤酒文章也成為很多人的代表作,這是他們與啤酒的特殊合約。

王音猜測,如果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青島有啤酒館,「我想(郁)達夫先生肯定會大醉在酒桌上,生前的王小波若來青島一定會尋訪啤酒館,因為那裡有他的『沉默的大多數』啊」。啤酒屋裡那些平凡又可愛的小人物,是散落在這座城市裡的「底層的珍珠」。

酒桶,馬扎,路邊的一張桌子;扎啤,菠蘿杯,伸張脖子的塑料袋;蛤蜊,花生,有時一碟小毛豆……簡單的擺設,卻是快意的江湖,幾杯酒下肚,就是要「跟個真情況似的」,無懼一切,振臂而呼:「多大點兒事啊!」

以上,就是青島人的啤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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